“他并非被沈秀娥的咒令驱使。”
崔嵬终于艰难而不失风度地吃完了自己那碗饭,加入到众人的交谈当中来,他看了看外头已经完全暗沉下去的天,乡间夜色比县城里要黑得多,点灯太耗费油钱,哪敢铺张浪费,看出去简直是黑压压一片,只有一点月色悬在高空,带着雾里看花般的朦胧。
“那个男人是自愿留下来的,困住他的并非任何符令咒术,而是沈秀娥的执念。”崔嵬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没有什么表情,好像早已经了然于心一般,“没有什么人在操控他,自然也就寻不到所谓的幕后主使,天色不早了,快吃饭吧。”
原来如此,于观真立刻想起之前巫月明操控二少爷袭击蓝府的事,那时候被崔嵬一口道破,沈秀娥根本没可能有那么高的修为,难怪一直查不出来,倒是忽略了这一点。
这二少爷原来是自愿留下来的,有意思。
狄桐看着大人发话,赶忙乖巧地扒了两口豆饭以表诚心,又期盼地看着崔嵬:“师叔,你觉得沈姑娘到底有没有做那些事?”
就算是这样黯淡的夜色,于观真都能通过火光看到崔嵬有点伤脑筋的表情,让他一贯冰冷而沉着的神态突然鲜活了起来:“你知道了又如何?你要为蓝家做些什么,还是知道了后你要为自己被利用而泄愤?”
豆子还在嘴里,狄桐泄愤似的咬得咯咯直响,他摇摇头道:“当然不会,只是,我也不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家当笨蛋。”
原无哀却好似有所领悟,他轻声道:“师叔,你常说人就是人,鬼就是鬼,就是因为这样吗?”
崔嵬并没回答,只是平静道:“我确实感觉情况有所不对,只不过并未想得这么深远,是不是沈秀娥所为,跟我们本就没有什么干系。只不过听缥缈主人所言,想来真相即便不是如此,也应当相差不远。”
这无异于是赞同于观真的看法,狄桐顿时泄气道:“所以……我们真的被骗了?怎么会呢,沈姑娘明明那么……她那么可怜的一个女子,没了丈夫,还被冤枉……我实在想不通。”
“下山时,我问过你们,何谓强弱。”崔嵬用筷子沾了点汤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知字,“人常常以为修仙者与世俗者大不相同,其实有什么不同,挑选掌门人,仍是以智以仁,而非以勇来决定。而我们胜过寻常人的,不过只是一个勇字。”
原无哀见狄桐有些闷闷不乐,便安慰他道:“好了,也没什么的,咱们又没有吃什么大亏。沈姑娘利用我们确实不对,可是我们还是让二少爷入土为安了,不是吗?”
狄桐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甚至陷入了混乱之中:“这次是好事,可要是以后我们被骗着做了坏事呢?”
这就让原无哀回答不出来了,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下意识就看向了崔嵬。
崔嵬却道:“已经夜深了,不吃饭就早些睡吧,明天还要去洗石山看看。”
这样的小村落当然没什么娱乐活动,更何况夜间干活要点灯,普遍都很早睡,此刻村子已经寂静下来,原无哀跟狄桐搬着板凳去门外坐着,看起来好似打算将就一晚上。
于观真很能理解刚下山没多久就遇到这种问题的艰难,不过倒也不必这么自虐,不禁开口:“你们这是做什么?”
狄桐正要躺下,此刻回过头来奇怪道:“前辈,不是你说要帮村子守夜吗?”
于观真心道:“我随口说说的,你还当真了。”
回答完这个问题,狄桐就仰面躺在了板凳上,半条腿挂在外头,而原无哀安安静静地打坐着,看来他们俩是打算各自休息半夜,轮流守夜。
通铺本就大,一下子少了两个人,自然更显得宽裕,可以随意躺卧,崔嵬个子虽高大,但整个人倚靠在角落里,也不占什么地方。
倒是于观真想找个枕头用用,他往日在缥缈峰上也好,在蓝府也罢,不是玉枕就是瓷枕,睡得脖子疼,唯一的好处就是散热,这头发忒多了些。
乡下的床铺却什么都没有,被褥放在边上,搁着两个用粗布裹实的小麻袋,里头沙沙作响,不知道是藏了些什么,看起来像负重用的沙袋;边上还有个几乎要被盘出光来的大木疙瘩。
于观真下意识道:“这连枕头都没有吗?”
崔嵬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暗影里支出身来,他轻声道:“乡下的木枕粗糙,你睡这个吧。”
他将那小麻袋拖来,又恐怕于观真不喜,解释道:“这是五叶枕,将荷、竹、桑、柳、柿五叶放入,乡间并无那么大手笔,就再添以谷壳麦皮充数,可以清热。”
于观真往下躺去,微微一笑:“多谢你了。”
崔嵬的手从他柔软似云缎般的长发里抽出,活像一把长刃断开流水,忽听对方道:“藏锋客如此好心地为我解围,甚至将我带在身边,恐怕不止是一时善意而已吧。莫不是咱们俩交情甚笃?”
说这话时,于观真撑起身体凑在崔嵬耳旁说的,声音也从寻常转轻,到最后那句几乎悄不可闻。
床边的墙上有一扇通风的小窗,开得很高,月光从那处洒进来,照在于观真长长的头发上,显出流银般的光泽来,它的主人分明虚弱重伤,可这头漆黑的长发却仍然那般美丽,仿佛正在吞噬着主人的精血。
崔嵬缓缓撤开身体,他始终提防着对方下手,可对方却一直都没有动:“你久居缥缈峰,已多年不涉世事,可你那几个徒弟是凶名在外,要是易主,情况恐不会比此刻更好。”
求稳么?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于观真微微笑着,以手抚心,目光盈盈道:“哎呀,藏锋真乃君子,既然如此,我自然是放了十万个心了。”
此刻崔嵬却道:“你如此有恃无恐地跟来,并非是信任我,而是更忌惮你的徒弟,你的伤重到远超出我的想象。我原本只是怀疑,此刻却能肯定虺影是你最后的筹码。”
“以弱胜强者,又何止沈秀娥一人。”
于观真没料到他如此敏锐,有些无奈:“你未免太不肯吃亏了。”
崔嵬冷冷道:“吃沈秀娥的亏无伤大雅,吃你的亏,恐怕性命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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