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淮的手指还留在她脸侧,泪水顺势滑到他指尖,他拭去,却越拭越多。
  淡然神色散去,他微敛眉, 难得神情微慌。
  季淮不觉得仅因那么几句话, 就让谢书哭成这样。他猜想她定是在其它地方,受了什么委屈。
  于是他耐着性子, 温柔问道:“有人欺负你了?”
  谢书下意识摇头。
  大概觉得在谢书这儿问不出什么答案, 季淮抬头看向孟若珍,用目光询问:发生了何事?
  孟若珍也有些怔然。谢书方才还好好的,不过和季淮说了两句话, 就哭了?
  哎?不对。孟若珍瞬间想起白日之事, 立刻反应过来,她张嘴就要开口……
  “臣妾没事。”谢书像是背后生了眼睛, 恰好拦住孟若珍之言。
  她睁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季淮,声音细哑:“臣妾没有被人欺负,只是有些不太舒服。”
  谢书情绪来得快,理智恢复得也快。既然打定主意, 接受殿下做出的一切决定,就没必要再施加为难给他。
  于是她垂下双眸,不欲再谈,道:“殿下,我们回去吧。”
  季淮看着她的背影,终是抬脚跟上去。
  回到东宫,谢书沐浴后直接睡下。
  而后枕边微动,室内的烛光熄灭,光线暗下。
  黑暗中,谢书大睁着双眼,她背对着季淮,却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
  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他一定不解今夜她突然而来的情绪。
  谢书其实很想实话。她想说她不喜欢季淮陪着公主,不想让他看公主跳舞,还有,不想让他娶公主。
  可是不能,因为说这些没有意义,只会让他为难。
  将近一年,谢书不会感觉不到季淮对她好,她知道殿下对她是有情意的。然因如此,她更不能任性。
  恰如孟若珍所言,当今男子大多三妻四妾,更何况是身为太子的季淮。之前孟若珍曾言——季淮是要称帝的,他的后宫会有许多嫔妃,谢书又算得了什么?
  谢书从不觉得自己算得了什么,也从没想过阻止季淮什么。她说过,若季淮想要,她都能允。
  季淮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即便现在可以,待他以后登基,就算是为了政治稳定,也得广纳美人。
  所以早晚之事,何必阻止。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早早习惯,不然殿下这般温柔,这般好,若再迟些,她怕会更加难受。
  所以今日的情绪不能再有。这般想着,谢书却攥紧拳头。
  而后,身后忽传来一声叹息,隔着锦被,一双手落在她的腰间,紧接着背后青年温热的胸膛贴来。
  她瞬间僵住,身后人将下巴放在她的发顶,清润的嗓音自上方传来。
  他道:“阿书若不想说,便不说。只莫让自己受了委屈便好。”
  方定的信念、重回的理智在顷刻崩塌。烈焰袭来,炽烈的情感如火山喷发,铺天盖地,瞬间压倒理智。
  谢书的身体轻微颤抖起来。她紧紧咬着唇,忽然想要不顾一切地吐露自己所有想法,她想要忘记前世对他的伤害,装作不知道,自私地将他独占。
  要他别娶公主,以后也别纳美人,登基后莫要三宫六院。要他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只有自己。
  谢书自私地想。他没有前世记忆,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她嫁给他是为给季召做内应,他不知她为季召传了多次情报,他不知她愚蠢地同季召做了交易,进而害他丢失皇位,害他命丧黄泉……
  他不知……
  指尖攥紧血肉,窗外一道鹰声长鸣。
  清脆,且刺耳。
  谢书的身体停住颤抖,那些自私的念头,被深深绝望的愧疚压进谷底,碾成灰烬。
  她麻木地闭上双眼。理智回笼,将即将喷涌的情绪禁锢。
  她听见自己道:“好——”
  *
  丰平十年,农历二月初四,除夕方过,皇帝寿辰便至。
  此日,整个京都都在为皇帝贺寿,皇宫内尤其热闹。春节时的灯笼未曾取下,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辰茗殿内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中央有舞女浓妆艳抹,素手翻飞,丝绸薄带随动作轻盈舞动,舞动时有琴师奏乐,乐队鸣笛,丝竹靡靡之乐萦绕着整个殿堂,热闹奢靡。
  一众宾客坐于红木方形桌前。琼浆佳酿盛于三角琉璃杯中,蔬食瓜果、珍馐美馔置于玉器之内,另有鲜花放于细颈白瓷瓶中,嗅之清香怡人,观之赏心悦目。
  谢书同季淮坐于宾客上席。她低眉垂目,容颜秀美,姿态安然,小口吃着金鼎玉器中的食物。
  直到乐声忽消,殿内安静下来,她才放下玉箸,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只见明亮大殿中央的荷花台上,立着几个貌美的舞女。
  这些舞女穿着青色薄纱衣,露出纤细白嫩的腰肢,以及柔软修长的手臂。她们环列成个圆形,每一个人都曲着膝,脚尖轻点在地上,做出起舞的手势。
  乐声骤起,开头曲调激情澎湃,不禁让人想起火红的沙漠。在这乐声中,围成弧形的舞女们,互相牵着的手向上一扬,像是要掷出什么。
  她们掷出的是一个婀娜多姿的美人。
  那美人身穿芙蓉色舞衣,雪白的腰肢被流苏遮挡,若隐若现,她的手腕上带着金环,脚踝上系着小巧精致的金铃铛,随她的伸手抬足,发出的清脆声响,恰与乐声相和。
  跳舞的美人,正是西域公主无疑。然之前她都有以面纱覆面,今日却将整张脸露出。
  难以形容那张脸,若非要说,便只能用惊艳来形容。
  惊艳到何种程度?到大殿无声,方交谈的人纷纷闭口,甚至连见惯美色的皇帝,也放下玉箸,直直将她盯住。
  舞美人更美。谢书忽然明白,季淮那日为何那般专注得视线难移。若是她,美人美如斯,怎肯割舍?
  谢书沉默地夹起食物,放入口中。她缓缓咀嚼,未尝出任何味道。
  而后她看向殿中片刻,终鼓起勇气将目光转向季淮。
  只见季淮靠着椅背,姿态随意,视线散漫地盯着殿中的西域公主。
  似在赏她舞姿,似在观她面容……谢书收回目光,不欲再看。
  既已做出决定任他去,便应不再管,任由心中涩意蔓延。只是未等她被绝望与痛意吞噬,就感觉手指被人勾住。
  谢书微怔。她的手放在桌案上,不知何时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放到她手边上,并顺势一勾,将她的尾指勾入他的指缝间。
  谢书抬眸看他。季淮仍旧看着殿中,好似无知无觉。只是那只大手愈发得寸进尺,肆无忌惮。
  他缓缓移动,覆在谢书的手背上,将她的整个手握进手心,而后像是揉面一般,摩挲把玩着。
  什么苦痛,涩意,难受通通消失。谢书目视台下,全身上下所有感官像是都凝在那只、被季淮把玩着的手上。
  他的两指捏了捏她手背上的肉,似在拉面团,他的指尖将她的手指像后勾了勾,似在感受面团筋不筋道……
  而后他沿着谢书的中指,慢悠悠地描绘了一圈又一圈。
  谢书感觉自己手麻了,脑子也麻了。她都块忘了自己在哪儿,遑论其他。
  正懵然着,季淮忽侧身前来,脸与谢书挨得极近,却没看她。
  “阿书说……”他终于侧过面来,黑眸若缀星光,细碎温柔:“这公主的舞姿,同你相比如何?及得了你几分?”
  “哎?”谢书没反应过来。
  季淮眸色不变,正专注地盯着她,好看的黑眸里全是她的身影。
  昨日,封一来向季淮请罪,言他有件事忘记向季淮禀报。
  季淮起初未在意,直到听封一道:“当在清尹阁那日,属下曾见到了娘娘。”
  季淮坐直,问:“何时?”
  “就在西域公主登台练舞之上,娘娘同孟姑娘曾出现在请尹阁内,片刻后离去。”
  脑海中隐有亮光一闪,季淮的眸色渐深。他想起那夜谢书的泪水,恍惚间意会到什么。
  直到此刻,在这儿辰茗殿之内,他的阿书在见到公主那刻,以及看到自己凝视公主时,眸中不自觉浮现的失落之色,让季淮终于确定了她的想法。
  于是他问她:“公主舞姿,及你几分?”
  谢书不言,像是没回过神来。季淮复又笑道:“孤曾在清尹楼听见,阿书之舞艺,世间卓绝,见之难忘。孤当时见公主舞姿时,便在想若阿书跳起舞来,该是何种模样?”
  说着,季淮唇角弧度加大,俊美容颜愈发容色夺目,他问道:“不知孤可有荣幸一观?”
  谢书的确在清尹阁习过舞,但她没想到季淮会知晓此事。说起舞蹈,谢书已许久未跳,她不知道自己的水平与公主相比如何。
  然看季淮的意思,对她评价颇高,似怀有极大的期待。
  第33章 偏爱  “现在孤能知道,在落云楼那日,……
  谢书正想回话时, 忽明白季淮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他问公主舞艺比得了她几分,言下之意他相信谢书的舞技定是胜过公主,即便他未曾亲眼见过。
  明目张胆的偏爱与信任, 总是让人觉得窝心。以及他说在看公主时, 想起的却是自己……
  谢书瞬间挺直腰背,她反应过来, 季淮在向她解释, 那是否说明他已知晓自己曾去过清尹阁,也许也知道……她闭了闭目。被人将心思猜透,除却不自在外更多的是羞窘。
  季淮在问完话后,就将身子靠了回来,然仍是握住谢书的手, 感觉到手心中的小手, 其指尖轻蜷一下。他眸中溢出笑意,猜到她明白过来。
  谢书的确知道自己误会了季淮, 并从中再挖出一层意思——他不喜欢公主, 对公主无意,应也未打算娶公主。
  想清楚这点,谢书心中的枷锁忽地消失。她暗自想着, 若季淮喜欢公主, 她不会阻拦,然他不喜欢, 她是不是就能争一争呢?
  那日落云楼的姑娘说过,适时的主动,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她无须时时守礼,要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让人因她心动, 为她心软。
  她的优势…谢书想了想,觉得只要除了面容,约莫就只有这些才艺了。
  于是,谢书弯起唇,她被握住的手指,轻点了下季淮的手心,在他的视线转来时,她笑容灿烂,声音温软:“殿下,除了父亲与兄长,臣妾愿意跳给他看的,便只有殿下您了。”
  “没有谁比您更有这个荣幸……”她顿了顿,轻摇了下头:“不,这是臣妾的荣幸。”
  在季淮温柔漆黑的目光下,她最后补充:“臣妾愿意。只是请给臣妾一些时间,臣妾想为殿下跳一支最好的舞。”
  季淮眼中有淡淡的讶异,但更多的还是笑意,他捏了捏谢书的指骨,而后放开,勾唇道:“好,孤等着——”
  谢书再腼腆一笑,而后转过头看向殿中起舞的公主,心情与初时大不相同。
  然这好心情未持续多久,因她在转眸时,竟见到许久未见的季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