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他像是被兜头浇下一桶冷水,冷水中还带着冰锥,一下又一下的锤了下来,让他头脑发热,让他头昏脑胀,让他一片空白。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真的站在许连琅面前。
路介明本想直接带着许连琅掉头走人,但他还是询问了许连琅,是不是需要与窦西回单独聊聊。
得了肯定的答复,他便放开了手,亲自将她送了过去。
他有千万种方法可以将窦西回的现状转述给许连琅,甚至于变本加厉,他有的是手段,还可以保证给她最低的伤害,但他不能再做错了,于是他选择了闭嘴,带着她过来了。
他给了许连琅百分之百的自主权,不再干涉,更不再如少年时一般,歇斯底里,不惜以自残的方式留住她。
生死相隔的这六年,他失而复得,终大彻大悟。他再无任何渴望,只要她好好的。
如今的一切,这一切的评判标准,都成了许连琅的意愿,她愿不愿意,她开心与否,才是他唯一的处事标准。
所以他将她送了过去,并且已经做好了接受后果的准备。
阿琅或许还是对窦西回有情,倘若她愿意留下来,那他便拿皇权来压,让窦西回送走那两个女人,再不济,若窦西回还有私情,就杀了她们。
许连琅教他不滥杀,但与她相比,任何人都是死不足惜的。
任何人,都不要试图去伤害许连琅,他为会她筹备好一切,清除一切障碍。
于是,这一送,突然间就让他有了六年前还未来得及体验过的,亲手将她送到婚轿的感觉。
他以为自己会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但时至今日,却也不过是隐隐作痛。
大概是那六年痛了太久了,他对于痛觉的神经都在迟钝 。
绕过那垂花走廊,走过月亮拱门,许连琅就在那一处四方角亭子下与窦西回面对面坐着。
他遥遥望过去,终于是转过了身。
许连琅看着迟迟难以入座的男人,只觉物是人非。
窦西回几时这般局促不安过,他一向是游刃有余的世家公子模样,待人有礼,谦逊温和。
“六年了,窦大人过得可好?”许连琅率先开了口,她微微张开手臂,任他的目光游走在自己全身,“我刚醒过来时,也吓了一跳,没死成,反倒年轻了,不知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初见时的惊诧已经缓和过来,她尚且可以颇为平静的对待自己这位昔日的未婚夫,她口吻自嘲,看上去就像是一场老朋友见面。
但他们可是先皇赐婚过的未婚夫妇啊。
“连琅,我……”窦西回喉结不住滑动,声音里竟然有了哽咽,“没想到有生之年还可以再见到你。”
他又开始试图靠近她,许连琅后仰了几寸身体,许是许连琅拒绝的动作过于直白了,窦西回生生止住了步子。
看到他这样的动作,许连琅才稍微好受一点,至少窦西回还能算上是个君子。
她不知要如何跟眼前的男人寒暄,本着不想路介明久等的心态,她索性开门见山了,“我看大人家中已有夫人,想来婚约已然作废了,那我们也就两不相欠了。”
她本来就想着,自己不能辜负他,现在看来,他自己主动打破了这场婚约,她这边也就无所谓辜负不辜负了。
想通到了这一处,她反倒舒出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有松到嘴边,就又听得窦西回道:“连琅,这六年我都在想你,她们”,他顿了顿,前伸了脖子,好让自己的话语更为诚恳,“你看不出来吗,她们都是你的替身,不过是你的替身,我一直爱的是你啊。”
许连琅紧紧的蹙了眉,刚刚才压下去的不适感又涌上来了,这次远比刚刚看见他夫人时来的要强烈。
他不仅这么做了,还不以此为耻,甚至于将这些姑娘当做了他给别的女人表爱意忠诚的的物件。
他在轻贱这两位姑娘。
这个念头一起,许连琅就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窦大人,这六年着实是变化太多,完全可以将人变了模样。”
“大人说爱慕我,那如今夫人已在旁侧,我如何自处,大人要如何安排我?”
她将问题抛给他,见他沉默几许,便又说,“大人想不到法子,连琅却也不愿意了。”
是不是风大了,吹伤了他的眼,窦西回突然就看不清端坐在面前的人了,她双手交叠,绢帕从她手心露出一角,皱起的眉间明明白白的表达着对于自己的不满。
他便就气了。
他朝思暮想了她六年,念念不忘了她六年,她有什么理由对自己不满呢。
他放不下她,才娶了个与她长相肖似的夫人,他本不想枕边人走上母亲的后路,若不是因为放不下她,怎么会又娶个妾室进门。
那个妾室笑起来的模样,太像她了。
窦西回将这些过错都推给了眼前这个女人,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痴心爱慕,错了吗?
他做错了什么?她不该感激于自己六年的钟情吗?
气愤冲淡了脑中的沉滞,他开始了质询,“许连琅,你忘记了吗?是你先欠了我,你与路介明不清不楚,作为我的未婚妻,是你先欠了我,如今就算是我有错,那也该是我们一笔勾销,而不是你我两清。”
他眉眼间带了戾气,重逢的喜悦与心爱之人要离开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胸口的气焰,真的要从他不停张闭的嘴中喷了出来,“你敢说,你心中没有路介明吗?”
“当年,你不许我碰你,不许我亲你,你说不出你爱他与否,你不否定,心里就是有他的,是你先欠了我!”
当年,他不是这么说的。
许连琅看着这个发怒的男人,当年他说,“你说不出爱他与否,那我就是有机会的,我们慢慢来。”
原来颠倒黑白,也是这么简单的。
窦西回在她面前全然陌生了。她看着他发怒的模样,想,到底是这六年他变了,还是他原本就是这样,不过是当初的她没有像今遭这样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他喜欢自己,直到如今,但这份喜欢现在已经是建立在了伤害别的人的基础上了,她怎么还敢要,她要不起了。
那两位姑娘,何其无辜啊。
“窦大人,我们真要闹到这么难看吗?你难道就真的要彻底毁掉我记忆中的你吗?你是温良、端和的,怎么成这样了。”
她喃喃开口,她知道,窦西回一定一字不落的挺清楚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窦西回就猛然凑近,手紧紧箍在了她的肩头上,“我告诉你,许连琅,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母亲死的时候,我就不是什么好人了。”
他当然不是什么好人,这一点,他一直知道。他一直想要杀了父亲和继母,最开始与许连琅相识的目的也是如此,他有一副极具迷惑性的脸,装的久了,差一点自己也信了。
可这世上又有谁是好人。
他掀起唇角,一字一句说着,“你以为,你那好弟弟,路介明,是什么好人吗?血染透了金銮殿的地毯的场面,你可见到过?”
“许连琅,如果你知道了他这六年做过的事,只会迫不及待来我这边,他是恶鬼啊,已经拽着你下过一次地狱了,你还想来第二次吗?”
第91章 他傻死了 阿琅,别看了。
窦西回的尾音还未完全在空气中消散时, 他那覆在许连琅肩膀上的手臂已经被人强力打下,力道太大了,他始料未及, 身体被惯性牵引着后退。
回过神来的时候,手臂全麻起来, 痛觉一寸一寸爬上,他垂眼一看,才发现胳膊完全脱臼了。
他顾不及疼痛, 抬眼去看,只见许连琅已经安然的被路介明揽抱在了怀里。
路介明的手放在她的腰际,他搂抱的动作太紧了, 像是许连琅腰封上缝制的缠枝绕花束一并绕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低头挨近她的耳垂,侧身询问她有没有受伤。
她畏寒, 衣裳料子还是冬日的那一套,也多少为她挡了些窦西回的发力。
她略微活动了一下肩头,道:“没受伤, 也不疼了。”
路介明漂亮的凤眸一寸寸的打量许连琅的脸色, 确定怀中的人脸色尚佳,微微战栗的指尖才平稳下来。
谁都没有看到他拢在袖中的手指,他快速自我消化着,再去看窦西回时, 眼里已经布满了可怖的杀意,他几乎是将许连琅整个人都抱在怀里。
许连琅可以清晰的感觉到紧贴着自己后背的健硕胸膛的起伏,有力且宽阔。
她是被窦西回这突然的发怒吓了一瞬的,她这副身体实在不争气,在他大声的抓着自己肩膀质询时,他情绪激动拽着她的那几下晃动, 让她到现在都有些头晕。
许连琅由死复生,又活死人了整整六年,醒过来才多久,身体在勉强适应着,稍微的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应激反应。
许连琅轻轻的喘着气,埋怨自己怎么就弱不禁风成了这样。
她朝四处打量,发觉周边侍卫还是守在二十步开外,只有路介明过来了。
窦西回那张脸如今看起来已经全然陌生了,自古相由心生,面目全非与谦谦君子之间不过也就是一线之隔,他横跨在这条线中间,不上不下。
见到路介明的第一眼,他本能升起臣子本分的畏惧,膝盖习惯性软了一下,但看到俩人旁若无人的亲昵动作,他只觉得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他才不信,他们二人之间能有多清白,路介明可是等了许连琅这么久啊,等了六年才等到她重生,哪里肯再让给别人。
他无限制的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了别人,用他自己的底线去衡量别人的底线,用他自己的行径去囫囵别人的行径。
因而,窦西回看了一眼路介明,又将目光转回许连琅,呵了一声。
这一声“呵”,发音极短,不过气音,却极具讽刺。
他神色靡靡,毫不犹豫将目光带上了讥诮,一双眼像是在“捉奸”,深情的丈夫批判薄情寡义的妻子。
她顿悟这一点后,顿时气极,刚要发作,路介明先行启唇道,“说到底,不过是你不相信阿琅会醒过来,给自己找的托辞。”
“你的那些话,无非是在自我感动,从你娶妻那天开始,你就已经出局了,如今自怨自艾给谁看。”
他声音不急不躁,甚至于可以称之为慢条斯理,他既没有拿上位者的姿态打压,更没有出言鄙陋,甚至于除却最开始解救许连琅的动手之外,他整个人彬彬有礼,嘴角都带着笑意。
风过留痕,化在水面上的波澜,谁都不知水底藏着什么惊涛骇浪。
“我见到清远大师的第一面,就跟你提及过,阿琅会醒,但要等,是你等不起,是你纵情享乐沉湎夫妻鱼·水之欢。你倒是找了个好的开脱理由啊。”
他与窦西回面对面站着,六年前他还不及窦西回高,如今已经高出了他半头,斜睨着他,姿态倨傲到不用龙袍相衬,更不需要那以“朕”自称。
窦西回整双眼睛都红透了,他手臂无骨般垂荡着,脱臼的疼痛渐渐刺激不过大脑皮层,但路介明轻而易举的说出六年前的局面,像是一把扯下了他的遮羞布,他被臊红了脸般,着急拿话去堵路介明的下一句,以至于说出了这样的话:
“重生一事,毫无根据,只有你,路介明,傻到没边儿才会信。”
他性急说出这句话之后,就立马发现失言。
这当然算是傻了,一等就是六年,只为一个毫无根据的,滑稽的可能,他就这么等了六年。
只有傻子才会去愿意相信这么一个从未被证实过的希望,许连琅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遗忘了什么,忘记了去探究这六年间路介明付出了什么。
到底付出了什么,才换来了自己的重生。
在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时,他抱着一副冰凉的身体,去赌一场时,心里又在想什么。
正如窦西回所说,他傻,他傻死了。
许连琅扭头看向了路介明,男人微抬起了下巴,感受到了她略显炙热的目光,凤眼里的阴鸷便也消失的一干二净,眼珠澄澈清亮,与当年少年样,还有什么分毫。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连琅眼前一黑,听到了他的清润嗓音,“阿琅,别看了。”
声音中不乏几缕极淡极淡的柔情,与那几乎感觉不到的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