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安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便是孑身一人,家中永远空空荡荡,就连烛火都摇曳得孤寂。
  为了掩盖陋室的四壁萧然,十岁起,她不断从外捡东西回来,从没人要的衣衫鞋履,到走失的鸡犬鸭鹅,几年下来收获颇丰,足以在不去邻舍蹭饭的情况下不饿肚子。
  许是尝到了捡东西带来的甜头,她东西越捡越大,直到某日,她捡了个人回家。
  那日,她提了一篮鸡蛋,想要送去给私塾的赵夫子。
  赵夫子是镇里最有学问的人,曾赴京参加过春闱,虽未被录取,却是他们镇中唯一的举人。
  他心肠好,见祁安无人照料,常邀请她至家中做客,教她念书写字,每逢换季,还会让夫人为她置办新衣裳。
  因此,祁安对赵夫子一家很是感激,每每家中鸡鸭下蛋,就会送一些去赵夫子家,这也是她唯一能表达感激的方式。
  她边走还边想着上一回去赵家时,赵夫子问她的一个问题。
  人乃天施地化,知阴阳五行,晓天命定数,知命之时,若命不由心,应违心顺应自然气运,还是做无谓之争以求心安?
  祁安素来随遇而安,与命运抗争这种事,她无心去做,所以于她而言,选择只有一个。
  但是,当她说出真实想法后,赵夫子却是摇了摇头,让她回去再想想。
  她不理解,她的性子不会在这短短几日内就发生改变,这选择自然也不会更改。况且赵夫子春闱落选后,也未再赴京赶考,不也是认了命吗?
  就在她困惑之时,街边传来喧闹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原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若是以往必会绕开走,偏偏这天鬼使神差地往上凑了凑。
  人群中央,糕点铺的掌柜抓着一青年的袖子,骂骂咧咧:“你这人看起来人模人样的,怎么干这种欺诈的勾当?吃了我的糕点不给钱!”
  青年皱着眉头,很是不满:“你要钱,我给了你钱,为何还说我欺诈?”
  掌柜将一块发着淡光的石头掷至地上,喝道:“你当我傻?这骗人的玩意儿也拿出来当钱用?”
  青年理直气壮道:“这怎么不是钱?”
  这一声笃定的反问让众人陷入沉思,这青年怕不是个傻子。
  但即便是傻的,掌柜也不肯让他占了便宜去。
  他作势要拽青年去官府,青年脸色很是不耐,用力挥开袖子,竟将掌柜推了个趔趄。
  祁安眼见双方就要打斗起来,她知晓这掌柜原先是杀猪的,动起手来,以这青年的身板定要丢掉大半条命,一个不忍心,双腿就先于脑袋动了起来。
  她举着篮子将二人隔开,掌柜的拳头险些就要砸到她的脑门上,好在及时收住了手。
  掌柜认识祁安,知晓她是个没钱的主儿,也没给她好脸,“你这穷酸丫头蹦出来要做什么?”
  祁安好声好气道:“掌柜息怒。这位公子的钱我给了,您饶过他成吗?”
  掌柜冷哼一声,“你有钱?”
  “……”祁安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讪讪道,“这一篮的鸡蛋应当能卖几个钱,您看能抵那两块糕点吗?”
  掌柜瞅了瞅鸡蛋,心里盘算了下,其实他那两块糕点并不值什么钱,若以鸡蛋相换,反而是他赚了。
  如此想了想,他同意了这笔买卖,“行吧,看你年纪小,我就让你一回。”
  这说的好似还是他亏了似的。
  祁安倒也没在意,又软声道了谢后,才哄走了那掌柜。
  待人群散尽,她走向那青年,和善问道:“这位公子,你今年几岁?”
  青年回道:“三百余九岁。”
  唔,果然是个傻的。
  祁安望着青年虽不英俊,却也算得上端正的脸,有些可惜,年纪轻轻就坏了脑袋,余生可如何是好?
  她不抱希望地又问道:“你可记得姓名,是否有家人,家在何方?”
  青年沉默良久,才道:“尚自流。”
  也就是说,除了名字,其他一概不记得了。
  祁安轻叹一声,不知该拿这青年怎么办。忽又想到,自己捡回去那么多东西,还差一个会讲话解闷的,于是,邪念作祟,她将青年捡回了家。
  她将原本就不大的单间小屋用竖立的竹席分隔成两个小房间,她住内,尚自流住外。
  尚自流虽然眼睛里透露着嫌弃,但话语中却没有表露出一二,只是乖乖地任她安排。
  祁安原想着,家中多个人,活计就可轻松些,可尚自流十指不沾阳春水,双手比身为姑娘的祁安还要白嫩,每每让他干活,她就有种逼良为娼的错觉,指使他干了两次活后,她实在不忍心让他动手,就让他在一旁陪她说话。
  和尚自流相处一段时日下来,祁安已然了解尚自流,他的痴傻并非源自智慧低,而是他对这世间万物的认知有偏差。
  比如祁安徒手捉鸡时,他会在一旁问,为何她没有法力,却能降服凤凰族的崽子?
  又比如,他会质疑,为何作为坐骑的马不能凌空飞翔,还跑得这么慢?
  那时的祁安并不相信真有神仙妖魔一说,听这话,只觉得他傻得可爱。
  可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发现他讨人喜欢的那一面。
  祁安捡回尚自流后没多久,镇里便出了闲话。
  一日,他们一同去赵夫子家送东西,几个小童见着他们,围着他们边跳边唱:“无父无母穷酸娘,捡了个傻子做家郎,不知羞呀不害臊,青青白日钻床帐……”
  这话是极其难听的,就算是心宽如祁安,也忍不得难过了几分。
  她只想快步离开,却没想到,尚自流却揪住了一个小孩的衣领,单手将他拎了起来。
  他恻恻问道:“你刚刚在唱什么?”
  那小孩登时便被吓哭了。
  祁安知道他是因为那童谣里的词而生气,上前劝道:“不用理他们,他们不过是小孩子,哪儿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尚自流语气阴冷道:“正因为他们不懂,所以我才要让他们早早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祁安愣了一愣,她没想到一向好涵养的尚自流会发怒。
  她还待再劝一劝,小童的家人跑了过来,一把夺过自家孩子,指着尚自流的鼻子骂道:“你这傻子要对我家孩子做什么!”
  尚自流似面带寒霜道:“你不妨问问你的孩子唱的什么。”
  正如祁安所言,那些孩子并不太清楚自己唱的词有多伤人,这些都是他们的爹娘教的。
  能想出这种词编排他人的人,自然是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他们唱什么了!不过都是些事实而已!你们有脸做,还怕人说吗?”
  祁安自小就听过许多扎心的言语,但皆没有此时这般难受。
  若非有尚自流在,她定也要同他们理论理论的,但看见尚自流紧握的双拳后,她深呼吸了几回,最终还是牵过他走了。
  对方人多势众,若真动上手,尚自流会受伤的。
  起初尚自流不肯乖乖地跟着走,尤其当他们转身后,听到那些人仍得寸进尺地在后头叫骂,他更是憋不住火气。
  可是当祁安用着哽咽的声音求他不要回头后,他忍住了动手的冲动。
  等到了赵夫子家,赵夫子见他们脸色郁郁,问之缘由,才得知了今日所发生之事。
  赵夫子客观道:“这事他们有错,但你们也有不妥之处。未婚男女同住一个屋檐下,终归是于礼不合。”
  祁安原本是想从赵夫子这儿得到些宽慰,却没想到他也如此说,看来真是她做错了。
  谁料赵夫子默了会儿后,又道:“不过,你如此做也是出于善心,这不妥之处也就无足轻重了。”
  赵夫人替祁安擦了擦眼泪,笑道:“其实关于你们的事,我们也商量过了。尚自流是男子,可以暂住我们家,和跃儿睡一张床,白日再去你那儿帮忙,如此一来,他解决了吃住问题,也给你少添些麻烦。”
  祁安讷讷,没想到赵氏夫妇会如此为她考虑。
  她当下就点了点头,开心道:“多谢夫子,多谢师娘!”
  祁安当时是由衷地高兴,毕竟替尚自流找到了容身之所,可当她独自回到冷清的小屋内,望着那分隔开房间的竹席时,那份高兴的情绪便散尽了。
  习惯了有人陪伴的日子,骤然回到从前,却是适应不了了。
  她一夜未眠,天未亮就起了床。
  当她打开木门的刹那,就见一熟悉的身影沉浸在夜色中。
  她未能看清那人的容貌,却凭本能喊出了他的名字:“尚自流……”
  尚自流闻声回过身来,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情绪难以捉摸,“我住这儿给你添麻烦了吗?”
  “怎么会?”祁安俯首摇了摇头,语带苦涩道,“只是你住在这儿,会被我牵连,会被别人说闲话,就像今天一样。你白天那么生气,定是听不得这些话的。”
  谁料尚自流却道:“我今天生气是因为他们让你不开心了。”
  祁安怔怔抬头。
  尚自流又问:“如果我说我不在意他们如何说我,你还愿意让我留下来吗?”
  祁安终归是舍不得抛却那份陪伴,她点了头,轻声道:“嗯。”
  乌金冒头,染得天边一片红。
  “我不想让你难过,你顾虑我会受伤。”旭日下,尚自展露出了一个至今为止最为好看的笑容,“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
  那一天,祁安第一次动了心。
  第5章 第 5 章
  时隔百年,再次见到尚自流,祁安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扬着脑袋,微笑着说出了准备了多年的话:“好久不见,尚自流。”
  尚自流的幻影只站立在原地,瞧着她笑。
  祁安的心悸动了一下。
  过了那么久,这么平平无奇的一张脸,还是能让她怦然心动,只可惜,这是个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