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谁?”她挨在他身边问。
她个子小,方到他的肩膀,与他说话时常要扬着头,襄王将目光挪开,低眸望了望她道:“她是李嫔。”
第87章 再翻旧案
襄王带着人前脚进西华门, 老庄王福晋后脚就到了宫门口。去的却不是寿安宫,而是慈宁宫。
从前一个亲王福晋,一个皇后,拐一拐弯还能沾点亲带点故, 老庄王福晋与皇太后的关系很是不错。寿安宫授意襄王带着七巧来给福晋赔罪,她心里难安,跟着就到了慈宁宫。
太后不意外,在临溪亭里烹茶接待她。
临溪亭建于池上, 可揽四下之景。池中有各色的锦鲤,成群结队,穿梭游弋在深绿的海草之间。园子里松柏成荫,兼有高大的梧桐银杏, 透下细碎的阳光点点。天气转暖, 更有丁香、玉兰、海棠、芍药、各色月季牡丹便竞相开来, 粉白红黄,争奇斗艳。
淡淡的茶香裹着花香, 方斟一杯茶, 太后便扬手泼了出去, 皱眉道:“这开得忒不是时候……”
打眼一瞧,老庄王福晋正执着茶杯发怔, 便搁了杯子道:“你也不用过于担心,老祖宗再偏爱阿罗, 也不能不顾个情面。”
老庄王福晋恍然回神, 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不放心太皇太后, 是那两个,见天儿的针尖儿对麦芒,一见面儿就乌眼鸡似的,我是担心……”她顿了顿没说下去,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不瞒您,琰哥儿这些年了,就松儿一个独苗苗,我也盼着他再添两个孩子。甭管怎么样,这孩子生下来再说,我只怕阿罗不愿意啊……”
太后摆手叫收了茶具,命送些果茶过来,同他道:“她是太皇太后纵出来的,要制她也只有太皇太后,你稍安勿躁,且等等再说。”
老庄王福晋勉强安下心来,犹是抱怨:“我生的这两个儿子,一个是愣头青,后宅里天天鸡飞狗跳,叫我操不完的闲心;一个是死心眼儿,见天儿叫福晋绊的死死的,油盐不进。”她瞧瞧太后,一叹再叹,“您福气是一顶一的好,天底下独一份儿,可说来,除了两桩,我再没什么羡慕您的了。一则,您有皇后娘娘这么个好媳妇儿,余下几个娘娘,也都省心;二则,儿孙满堂,得享天伦。”
太后嗤一声笑了,“你是不省得当年招给怡宁的那女先生闹成了什么样子?”
李嫔事虽属宫中秘闻,老庄王福晋自己的儿子参与了一份儿,她本人又常常进宫,又是常到太后这里,却也听闻过不少风声。以为她是要见怪襄王,忙站了起来。
“说话罢了,你多什么心?”太后只一横她,按她坐下,招手对金嬷嬷道:“前两天那桩趣事儿,你与福晋讲讲。”
说的是她提点明微了,头一天她说了话,第二天下晌皇帝就来了慈宁宫,坐了半天与她絮叨,把六阿哥抱走,李氏是如何如何识大体,又是如何如何心疼孩子。末了同她道,打从见了李明微他这辈子是栽到她手里了,她疼他就疼,她难受他就难受,她活不了他也活不了,大事上他自有斟酌,这些小事上便请额涅成全。
金嬷嬷笑笑不语,太后便自个儿讲了,说罢只拿眼望她:“听听,这像是一国之君说出来的话?满三十的人了,市井无赖都没他这样儿的!”
太后当时气得不轻,过了两天又派人传他过来,才算心平气和,与他道,人是捧得越高,摔得越惨,他尽可由着性子胡来,到时候惹出事端,莫怪她没提醒。
“这也……”做婆婆上头,老庄王福晋还不比皇太后心大,听了只觉不可思议,因事涉帝王,又不便评说,只深深叹了口气。
太后却是不甚在意了的,起身往那白玉栏杆边去,“妄议祖宗本是不该,可康平爷旧事你是知道的,想当年他老人家驾崩?方多少年纪?正直盛年。再说他一世英名,可为着抬举薛家闹出了多少荒唐事?为祸三朝,罄竹难书。皇帝是与他一般无二啊……”她幽幽叹息,说给老庄王福晋也是说给自个儿,“事已至此,但凡不出大乱子,我由着他们闹去。”
正说话间,只见打发去寿安宫的小太监一路小跑过来了,扎地打千儿道:“回禀太后娘娘与老福晋——”
寿安宫是有消息,老庄王福晋也不管规矩了,起身一挥帕子道:“快说!”
小太监是个伶俐的,一哈腰即口齿利索的说道:“吴七巧给福晋磕头赔罪,福晋受着了。不过把那吴氏臭骂了一顿,说她不守妇道、行止不端,一个在外宅伺候的贱婢,主子是个没脸的,自个儿也不要脸,后来太皇太后出面制止,方才作罢……”
骂就骂吧,没出什么事就好,老庄王福晋松了口气,又问:“什么外宅伺候的?这吴氏原系贱籍?”
小太监哈腰道:“回老福晋,倒也不是,吴氏倒是良籍,不过从前是在人家外宅伺候的。碍着郡王的颜面,老祖宗不叫细究,只福晋听着了一句两句,借故发了一通脾气。将寿安宫里说,老祖宗做主,已经把吴氏赏给襄郡王做格格了……”
老庄王福晋总算是完全放下心来,与太后说了一会子话便告辞出宫了。
她方走,皇后就过来了,乃是送扈从的名单与她过目。
礼部上折子,五月底奉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往热河避暑,皇帝请得两宫懿旨,坤宁宫与内务府便在筹办相关事宜了。
太后难得上了些心,捻着册子从头翻到了尾,末了问她:“总不过三个嫔位,卫嫔与李嫔都在,怎么少了祥嫔?”
皇后道:“前几日满月宴上她朝李嫔说风凉话,皇上嫌她嚼舌根,叫她思过呢。”
太后点了点头,翻着册页道:“妒为祸之始,这上头断不能由着她们。把五阿哥带上,叫她自己个儿清醒清醒。”
“带着五阿哥?”祥嫔听及消息,险些气出了眼泪,随即一咬牙,便将手里的茶杯掼到了地上,切齿道:“这个贱人!我倒要瞧瞧,她还能得意几天!”
她猛地一甩袖子,睨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丫鬟道:“去!告诉王一全,姑奶奶用他的时候到了!”
魏绾被拿的消息禀到启祥宫,朝云吃了一惊,察明微的反应,却不十分大,只一敛眼,招人进来问了事由,随后即命传撵,往坤宁宫求见皇后。
皇后通传,朝云跟在她,恍然明白过来,她不是没有反应,只是不是从前的那个李答应了,那个看似清高自诩,却事事信任着皇上依赖着皇上的李答应。而今的李嫔,已在渐渐的脱离皇帝的羽翼。
昔普福宫的女尼静虚,废贵人魏绾,居于景祺阁之时,曾与太监武良私通。武良暴毙之后,丑事匿于无形,幸而天不养奸,昨日王一全领人打理景祺阁值房之时,偶然发现了武良藏金之处,其中金银无数,且有一条绣着“绾”字的帕子,致令此事从见天日。
来回事的是卫嫔,一面哭一面道:“自进宫以来,她便不安于室,我劝她她反与我生分,后头又闹出了诸多糟心事儿,我往日只当她年轻不知,今日……妾实不想有这么个不知廉耻的表妹。如此秽乱宫廷之举,妾不敢枉私,请主子娘娘圣裁……”
皇后眉目轻敛,撂了茶盏,既而问王一全:“此事是你禀上来的,我便再问你一次,我手上的这帕子,果然是你从武良的箱子里找出来的?你想清楚了再答。”
王一全闻言扑通跪下,指天誓日的道:“奴才用项上人头担保!当时拾掇东西的有七八个人,大家伙儿都瞧见了,那砖头底下就是武良藏得银票,张张都按着他的指头印儿,这帕子就在那摞银票里藏着!奴才还听得底下碎言碎语,这武良生前,确实有人看见过他进景祺阁。”
“静虚,你怎么说?”皇后坐在宝座上,往手边明黄金钱蟒软枕上轻轻一搭,波澜不动惊问。
魏绾一身清灰的僧袍跪在地上,似已没了几个月前满身的戾气,只像普福宫无数的修行的尼姑一般,两眼空空,如同一汪死水,淡若无物般道:“贫尼只得说,这绣工似出我曾经之手,可这不是我的帕子。”
皇后一时无话,卫嫔掩帕,觑皇后神色,正欲再旁敲侧击几句,外头便禀,李嫔求见。
皇后略微一讶,招手叫传人进来。
明微端端正正叩首行大礼,端叫皇后有些稀奇。听她直言来意,倒是果不其然是为着魏绾。
她讲话是不紧不慢的,而底气却很足,只道:“我听外头传言,说魏氏私通太监已经铁证如山,我不知这铁证是如何的坚不可摧,只想禀娘娘一句,我与静虚师父同居一室两年,朝夕相处,自问静虚每日聆训忏悔,洗衣劳作,无任何行止有异。”
“皇上常说你的品性,我倒是信你说的话,不过……”皇后拂了拂袖口,话锋一转,“你当知空口无凭,而他们这里,是人证物证俱在,你与魏氏同处两年,便瞧瞧,这是否是她的针线。”
丫鬟自她手中将手帕接下,奉至她手中。明微双手接过那浅粉绣蔷薇的罗帕,捧于手中端详了许久,就在诸人皆以为她默认之时,忽然叩首道:“妾李氏奏,请传广储司绣作、针线房主事。”
第88章 怎论输赢
明微日常难得出门, 尤其入宫以后,更有决不多行一步路的势头。是以皇帝过来启祥宫,瞧见她不在便十分压抑。待问明了事由,只是眉心一蹙,“就说朕在这宫里等着, 叫她回来。”
养心殿的小太监应命跑去坤宁宫传口谕,待得传到时, 魏绾的案子也已经问完了。绣作与针线房的主事见那帕子皆断言, 那罗帕上头用以花蕊蔷薇花边的丝线,乃是正四品修仪、淑仪等四仪之上方可使用的金蚕丝。
内廷规矩森严,各宫该用什么、不该用什么, 广储司上上下下都归置得清清楚楚,是不会出现送错了东西这样的事的。
明微去看卫嫔,少见的咄咄逼人,绵里藏针,“卫嫔与静虚师父素有姊妹之谊, 你不妨细想想,昔日静虚师父有没有向你讨要过这样一种丝线。”
明明是同一品阶的嫔位,论资历,卫嫔还要更长一些,可此时明微突然发难,言语之间殊无恭敬, 皇后却无一词谴责, 待卫嫔斥她无礼, 反出言相压,说她毫无肚量,就事论事,又何必多心。
永和宫中,曾以魏贵人为尊,而与他宫素无来往;另一厢,广储司又对于错送这种情况矢口否认,那么只有栽赃陷害这一种可能了。
皇后交慎刑司去查,魏绾叩头谢恩,临行却道:“因缘际会,贫尼此去恐无缘再见娘娘玉颜。请娘娘开恩,容贫尼趁此机会,了一桩俗世恩怨。”
那是什么呢?当年的息肌丸之事,后宫当中算是罪无可赦,她尚无从喊冤就被打入了冷宫。魏绾瞥了眼卫嫔,眼皮一敛,略过她指出了永和宫的一个,何常在。
卫嫔近乎心惊胆战,听她徐徐道出,曾经有痛经之症,得何常在赠暖宫丸,不久就演变成了养心殿息肌丸之事,出了一身的冷汗。
魏绾再叩首道:“当日断发受戒,本欲了断前尘,然素为一事牵扯,不得静心修行,请娘娘明察,还我以清白之身。”
传话的小太监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在门上候了许久,方赶上里头的官司断完,上前传了万岁爷口谕。
明微望了望魏绾,敛眸告退。出得坤宁宫,却还不肯乘撵,一步步自个儿走回了启祥宫。等她回来的时候,皇帝已经坐在膳桌前等了有一会儿。
皇帝惯了她的冷淡怠慢,望去一眼未语,只吩咐了一句摆膳。明微也惯了,他不说话,她便默然吃饭,等膳罢他问坤宁宫之事,她便不咸不淡的说与了他。
皇帝听及蹙眉,末了道:“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你不要插手,使人去知会满福,叫他处置。”
明微一哂,“既冲着我来,我为何不奉陪?”
皇帝眼眸锁住她:“你觉得这样痛快?”
明微心口一堵,起身走了开去。
知晓她厌他厌的厉害,皇帝也没再惹她烦,但叫抱了小喜儿过来。
喜儿不好睡,连续十几日更是养成了习惯,每每这个时候总是格外兴奋,张着没牙的小嘴咿咿呀呀的嘀咕个不停。
长了几天,又学会了吃手指头,五根小小的指头吧嗒吧嗒吸吮的津津有味。皇帝拎着她的小胳膊把她的手□□,那厢嘴一咧,哇一声就哭了。
万岁爷哄孩子哄得早已驾轻就熟,一手抱她一手摇拨浪鼓,小喜儿被声响吸引,寻着声儿望去,眼里满是新奇。瞧了一会儿,又把小手塞到了嘴巴里。
皇帝又气又笑,捏了捏她的脸颊,叫拿八音盒过来。拧上弦,叮叮咚咚,流水一样的声音便滚了出来,小喜儿听得眼睛直眨巴,至于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她犹熟悉那藏在记忆深处的旋律,以及玻璃盒子当中,两个胖胖的相对旋转的小人儿。
永和宫何常在悬梁自尽的消息是在就寝的时候传来的,明微坐在镜前拆头发,闻言手里的珠花便砰一声掉到了桌上,回头问:“谁悬梁自尽?”
静虚师父指认的永和宫常在,来人禀细了一些,皇后把人传过去问了几句话,大约是慌了神,回来就悬了脖子。方婢女发现时,已经完完全全气绝了。
明微怔怔的有些回不过神来。皇帝乍听也一怔,随即就恢复了面色。
宫妃自尽是株连的大罪,皇后拿不了主意,适才禀过来。他敛眼,思忖了一会儿吩咐:“告诉皇后,交慎刑司查办,何常在到底是不是畏罪自尽,一五一十的查个清楚。”
交慎刑司查办,也就是不瞒着何常在自缢身亡一事了,这也就意味着皇帝没有打算施与一个恩典,宽恕何常在的亲眷,回事的太监领命告退。
皇帝从榻上走下来,走到明微身边,将她的发钗捡起丢到收拾盒子里,而后掰过她的肩膀,“后宫之事,争的不是一时意气,我不叫你插手是为着你好。”
何氏死了也好,她心思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样一条人命交代在手上,也好叫她不再心心念念的去趟那滩子浑水。
明微浑身的戾气仿佛在一瞬之间敛尽,抬眼瞧他,只有些怔怔的问:“我因何要在这里?”
何氏的死在后宫起了一番波澜,却又迅速的平静下去。其结果不过是慎刑司调得当年息肌丸存档,又从何常在的内侍口中逼问出当时私带入宫的数味药材,辗转京城数个药材铺子,一一找到了存档。何常在之陷害魏氏,证据确凿,畏罪自尽,罪加一等。皇帝念其侍奉多年,旨令褫夺封号,贬为庶人,何氏全族,流放岭南。
“上不得台面的贱胚子!”瑜贵妃在宫里冷冷的嘲讽,“也只有汉女才做得出来!”
卫嫔奉茶给她,闻言便手上一抖,正待掩饰,瑜贵妃眼神就扫了过来:“怎么?我说汉女,你多什么心?你卫家不是早就抬了籍么?”
卫家一早抬入旗籍,不仅是入了旗,还赖瑜贵妃一手促成。卫嫔慌忙跪了下去,亟表忠心:“奴才没有多心,奴才一家都感念娘娘的大恩大德,方才……是昨儿没睡好,一时失了手。”
卫嫔面色确实不好,瑜贵妃打望她一眼,知道自己这是起了无名之火,正让她撞上。招手叫她起来,往引枕上一歪,语气缓和了下来,“没睡好就早些回去歇着,你不养好精神,怎么照看四阿哥?我这里不用伺候了,你去吧。”
卫嫔告退,将至门口,便听里头懒洋洋的问梨心:“祥嫔的禁,说了是什么时候解么?”不由得脚下一顿,暗自咬了咬牙根儿。
回房却吃了一惊,因下头禀,普福宫的静虚师父送经书过来了,正在里头候着。
她一怔,匆匆进了门。
魏绾挎了一篮子经书,交于宫人递过来,合十向她施礼:“这是娘娘要的《金刚经》、《法华经》、《楞严经》、《地藏经》……”
卫嫔一抿嘴,挥手叫下人退下,“你想做什么?”
魏绾抬眸看她,缓缓勾勒出一抹挑衅,一拂青灰的粗布僧袍,笑道:“怕你夜里睡不着,来送两本经书给你念。”
“贱人!”卫嫔扬手,一巴掌尚没掴下去,即被魏绾钳住,重重一甩丢到了地上,冷蔑着她道:“你嘴巴给我放尊重些。”
卫嫔伏在地上,垂眸望了眼地面,撑着地坐了起来,冷笑道:“朝我耀武扬威么?你有种就继续查,能把我翻出来才算你的本事。”
“你以为,你背后撺掇就无迹可寻了?”魏绾蹲下身捏住了她的下巴,冷森森笑了笑,“何氏的配药的方子是哪里来的,你说,我要不要禀明皇后,继续查下去?”
卫嫔倏忽瞪大了双眼,“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魏绾挑了挑眉,却是语声婉转,“咱们来日方长,只不过我是要提醒你一句……”她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脸颊,慢悠悠道:“你记好了,祥嫔也好,瑜贵妃也好,倘若你们再有什么小动作,休怪我也叫你去景祺阁,尝尝生不如死的味道……”
她猛地甩开她,拍拍手掌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却再一次合十而拜:“卫嫔娘娘,贫尼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