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说的都是母语,常年做偶像的人讲起话来也没有什么方言腔调,每一个字被吐出来的时候都清清楚楚的。
可明明这些音调都那么熟悉,怎么拼到一起就死活想不明白它们所包含的意思呢。
刚才吹风时候的凉意还没完全褪去,宋暖满脸震惊地在原地一动不动站了很久。最后还是被童颜不放心地拍了拍肩膀,才一个激灵从愣神的状态中成功脱离。
他感觉自己脑子里某个地方好像‘轰’的一声炸裂开来,紧接着连身体都从上到下产生了微弱的酥麻跟疼痛。
一个事业刚起步的明星跟公司领导叫板无异于自寻死路,宋暖猜测过无数次聂思泽那样面对穆宗简的原因,甚至连‘两人之前在夜店相遇打了一炮但后者提上裤子不认人’这样的恶俗情节都不是没怀疑过。
可他真的从来没往这方面想。
或者说谁又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平白无故认定这样相差巨大的两个人,会在还是半大孩子的时候结下梁子呢。
“那他有没有说过穆宗简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宋暖紧抿唇角沉默着往里望去,过了很久才如是这般开口问道:“…不管多匪夷所思,总该有一个原因吧。”
万昱安刻意引导嫁祸自己的事情暴露之前,队里不明真相的所有人都把他当瘟疫躲着, bwp 队内聚餐更是几乎从来没被通知过。
如果说聂思泽是在那种情况下坦言讲述,把跟穆宗简的一些事情跟队友提了一嘴而自己不知情。
那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不知道,起因他从来没说过。”
孟连莨耸了耸肩,伸手拽了下童颜的胳膊让人跟自己往隔壁走:“我俩轮番上阵安抚好半天了都没见有用。现在时间挺晚的,我们两个老年人得洗漱休息了。”
“——反着这屋里就一张床,没法把孩子哄明白的话你就得打地铺。”
他冲人狡黠地眨眨眼睛:“进去试试吧,万一他真能听进你说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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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连莨这人太鸡贼,拉着童颜站门口跟自己说了一溜十三遭,估计就是算着打算把这么大的烫手山芋交给自己处理来的。
那边有女佣捧来两套干净的家居服跟洗漱用品,轻手轻脚地放到卧室床头的矮桌上。宋暖无可奈何地拎起其中一套直奔卫生间,等把自己收拾的差不多了,才一边拿毛巾擦头发一边重新往床边走。
毕竟跟布尼尔刚吓唬人的时间已经隔了一段不短的时间,聂思泽就算起先再失控,现在也差不多平复了下来。
宋暖明眼看着躲在那团被子中的人已经不再哆嗦,这才搬了个小板凳凑过来坐下,试探着伸手将他从里面挖出来。
“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聊一聊,别再把自己憋坏了。”
“…他俩不都已经把我卖彻底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聂思泽话语间拒绝合作的意思很明显,但身体倒是很实诚地动弹了两下,最起码把脑袋露出来了。
“还是你也觉得穆宗简做的那些事过去了很久,想来数落几句我有多小题大做?”
“你们都是外人,又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当然可以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
他眼眶跟鼻尖全都是红的,额前刘海被汗打湿软趴趴地贴在脑门上;整个人看上去明明已经狼狈到极点,但却仍然拼了命想维持出个绝不让步的态度:“可我做不到,我知道那段时间自己怎么熬过来的。”
布尼尔家庭情况不错,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强迫男艺人那种事闹到满城风雨后,还能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该发展发展。
虽然身份证上写着的国籍不同,但那份在其他人面前居高临下讲话的状态,还真是跟穆宗简没半点区别。
聂思泽自认这些年长进不小,除了第一次见到穆宗简惊慌失措推了人一把以后,就再也没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但哪怕时过境迁,那些被逼跪到地上受人侮辱的记忆依旧没有消除,不是年龄增长就能慢慢抹平的。
这异国主持人刚刚的神态太熟悉,简直一瞬间就把那些他封存起来,不愿意示人也不愿意提及的糟烂事儿全想起来了。
转了学校改了名字,本以为一切已经过去,到头来却还是要被回忆裹挟停滞不前。其实谁又真的想这样呢。
他也不想表现得太激烈,但很多时候一些肢体反应根本不受大脑控制。
宋暖明白虽然最近跟这人相处的时候有了些温情时刻,但以前无休无止的互掐互损,彼此都攒着劲儿想把对方踩下去的时光并没有被忘记。
现在聂思泽会问出这样的话,实在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对不起。”
他满腔情绪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憋着一口气定定地盯着人很久,最后却只是哑着嗓子低下头,语气是在对方面前从未有过的真心诚意。
那边聂思泽梗着脖子做好了会被人毫不留情嘲讽的准备,结果万万没有想到耳朵里会听见这样一句话,当下连表情管理都忘了。
“…什么?”
他一骨碌从被窝里爬出来,盯着满头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跪坐在床上,无比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人:“我没听错吧,你在跟我道歉?”
“穆宗简那时候…从校外找年纪不等的无业流氓给自己办事。”
宋暖没什么认错经验,答非所问跟人解释着来龙去脉,讲话都有点磕磕巴巴的:“…其中就有我。”
当时他被身边伙伴撺掇着上去添几下,尽管根本没下得了这个手,后来还当着穆宗简的面将人骂得体无完肤。
但其实宋暖很清楚,这种事后充英雄的行为对受害者根本没一星半点的好处,说破了天也就是以后想起来的时候不至于觉得自己太过王八蛋。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其实一直都在后悔没有保护那个柔柔弱弱看着比自己都小的孩子,哪怕作用微乎其微,甚至只能跟着挨打也无所谓。
那会儿宋暖刚迷迷瞪瞪被从孤儿院赶出来,上无立身的本领下无立足之地,对外界一切稍微复杂的弯弯绕绕都抱有本能的恐惧。
可明明也是从小受欺负长起来的,看到类似事情愤怒悲哀之余,居然连挺身而出都做不到。
跟聂思泽互扯头花这么久,难听的话彼此说过一箩筐,就算是架也没少打。
可他还真的从来没有哪怕一刻,像现在这样抱歉过。
“如果不是我那时候太软弱的话,或许你也不会…”
“你没动手,不是吗。”
聂思泽听不下去他这份自我为难的言论,拧了拧身补充道:“过了一年左右咱俩就在思焕碰上了,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什么人。”
谁都没有义务要对陌生人好,更何况那时候他又没做出什么火上浇油的事。
以穆宗简的本事想整一个无权无势的少年太容易了,说到底明哲保身又有什么错呢。
“你刚签公司那会儿跟以前一点区别都没有,我想不认出来都难。”
聂思泽吃软不吃硬,刚才分明还一副质问的别别扭扭的语气,现在眼见着浑身的刺都软了下来:“这不怪你。”
宋暖没说话,但看神情也知道肯定没接受这事觉得告一段落。
认为这辈子都难以跟所愧之人相见的时候,那份自责只能永远埋在心底。而一旦当对方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从前的想法必然会遭到全盘推翻。
他总得帮聂思泽些什么,才能真正从心里放过自己。
“…哎,你想不想知道穆宗简为什么会跟我过不去。”
聂思泽有点无法接受这样看上去无休无止的沉默,挠了挠脑袋试探着问。
“莨哥之前试探性问了好几次我都没说,你有没有兴趣?”
说起来这话题他以前跟苏长乐讨论过,还想着找机会问问穆宗简来着,只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耽搁了。
“你说吧。”
“嗐,说起来这事儿…真挺戏剧性的。”
聂思泽内里是个用不着置喙的直男,十六七岁正懵懂的时候也曾躲在被窝里偷摸看毛片儿。但偏偏又男生女相,从小就没少被不懂事的男孩子开玩笑说成小媳妇儿。
原本同学之间开开玩笑没什么,大家也都没怀揣着什么恶意。
如果不是那一年学校初高中部联合,为高三的学姐学长举报场成人礼,聂思泽在台上反串清纯小妹妹表演的提案得到全票通过。
那么他也不会有机会认识,正在高中混得风生水起的穆宗简。
荣轩那所中学的初高中同被圈到一个场地里,再加上当时管束不严,平时不怎么需要穿校服,来回走动的时候很难辨别对方都在什么年级。
十三四岁的聂思泽连变声期都还没过,嗓子又尖又细更像个小姑娘了。
“…等等,他不会看上你了吧。”
宋暖像是猜到了什么,忍不住张嘴打断并往下脑补剧情。
“这傻逼都没想到要打听打听你的情况,就直接开始追求了?”
聂思泽点点头,想来对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平白被认作女孩也很无奈。
“而且好几次在操场迎面碰到,我身边同学以为他是同性恋,还在旁边起哄叫我思妹妹来着。”
他十分憋屈地扁了扁嘴:“但穆宗简是不问不代表别人也不问,我什么性别又不是秘密。”
这姓穆的八成恐同,后来学校里风言风语传起来,大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天天在人前人后念叨;说他不仅把念头打到比自己矮了好几岁的半大孩子身上,相中的还是个跟自己一样性别的。
穆宗简后知后觉,这才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当这人终于反应过来,不像以往似的天天追在自己屁|股后面跑的时候,聂思泽本以为这场闹剧就该结束了。
可事实上还没安生多长时间,他就再次被卷入了一场更大的事端中。
“他对外说成是我故意隐瞒情况,主动…主动勾引。”
聂思泽说到这里终于再也笑不出来,脸上表情全垮的同时,眼睛里积年的怨恨也跟着重新堆了起来。
“穆小少爷想办什么事办不了,更何况只是找人煽动个谣言。”
他勾了勾嘴角笑得很讽刺:“把问题推到我身上之后他算彻底撇得干净,就算没专门雇人堵我,那学校我也已经待不下去了。”
人言可畏,很多时候话语本身的杀伤力就不容小觑。
“那段时间我天天都做噩梦,走到哪儿都觉得身后有人跟着。”
“所以我明知道跟你没多大关系,心里也难免会先入为主把你归入不好那类人的行列…否则万昱安那件事,没准儿也不至于过了好几年才真相大白。”
聂思泽率先伸手过去捏了捏宋暖的,活像是只什么动物幼崽终于敞开心扉,亲昵地蹭了蹭人的指节。
“论起来,还是我该说一声抱歉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