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太监呼哧带喘地跑过来,死命拉着李越宸离开。
  他从一入宫就得了茂辰的青眼,有幸得到茂辰的指点,在同届中升迁地很快。后来太子李越宸出生,茂辰就把他调到了太子身边贴身伺候,也算是个太子找个说话的玩伴。
  茂辰给他下过指令,这段时日看好太子,不要让他到处乱跑。
  没想到一个没留神,叫李越宸从东宫里溜出来,正好撞上了李承沣。
  那太监克制地看了一眼血泊中的茂辰,咬咬牙别过头去,硬拉着李越宸离开是非之地。
  宫里人都知道,今晚一过,大周将迎来剧变,这个时候,还是老实躲着的好。
  鲜血刺激了李承沣混沌的神经,李越宸痛苦的哭嚎好像又勾起了他不愿记起的回忆,他发狂地挣扎着。
  主心骨茂辰已经躺在了地上,鲜血染红了他身下一片青砖,跟他来的那群人从没想过会经历如此混乱,一时惶然。
  趁着这个空当,李承沣挣脱了众人的钳制,也因为他仍是大周的皇帝,那群人谁也不敢真正下重手。
  李承沣拖着染血的长剑,一路向前走去。
  宫里人来人往,都看见了,没有人敢阻挡,也没有人敢出声。
  李承沣虽然认不清人了,但出奇的方向感很好,他一步不停地向宫门走去,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感召。
  宫人在宫门前停步,他们不能私自出宫,但谁也不能阻拦皇帝出宫。
  沉重的宫门轰隆隆打开,李承沣踏着晨雾离开了他生活二十多年的地方。
  清晨,京城还没有醒来,唐聿的军令下所有人家闭户,街上空荡荡杳无人烟。
  李承沣拖着长剑,在青石板路上磕磕碰碰,金石声乱响。
  唐聿看着失了魂的李承沣,眉头紧皱。
  他能跑出来,说明宫里失控了,但李承沣这般模样跑出来,也坐实了李承沣疯了的传言。
  “唐将军,”南越那边喊话,“本王有个提议。”
  “不知大周敢不敢与本王谈谈。”
  南越这主将极为难缠,唐聿上次同他交手时他全无防备,被大周压倒性的兵马逼退。
  那之后,他定然痛定思痛,此番卷土重来想来是做足了功夫的。
  他一路上凯歌高奏,像是完全摸清了大周人打仗的路数。
  说实在的,唐聿留下的兵马并没有那么多,他还要留意宫里,不能悉数押上这边的战场。
  留给唐聿的时间不多了。
  一旦京城的风声走漏,大周其他将领必然发难,唐聿双拳难敌四手,到时候不管是实力还是道义都会陷入被动。
  道义可以暂且不管,只要赢了这场仗,这段历史可以随唐聿粉饰,但他却不能不管其他虎视眈眈的将领。
  唐聿能顺利地站在这里,全赖他骤然出手,雷霆之势占尽先机。
  有李承沣这副样子现身,他在天下人心中与反贼无异。唐聿现在等同于把自己竖成个靶子,接下来就看是进京勤王的兵马先到还是梁修杰率领的余部先到了。
  但是梁修杰尚在阻击南越人,就算一切顺利,也绝不会来得比别人快,唐聿必须尽快摆平眼前的麻烦,然后腾出手来应付可能与他争抢的其他势力。
  “你想怎么谈?”唐聿问南越人。
  南越人提议于两军当中的空地上支起营帐,由两方主将单刀赴会。
  大周与南越这对宿敌已经打了太久,南越攒出一点底子就挥师北上,原本若是他们一路烧杀抢掠,倒也不愁无法补给军备。
  但奇怪的是,眼前的这位主将似乎是个仁义人,他说不杀平民就是不杀平民,投降的城池都得以了保全,但也耗尽了他自己的补给。
  大周这些年捉襟见肘,也早已经不起连年的战事消耗,若能和谈最好不过。
  只是,他这么一来是为的什么?
  南越人像是明白唐聿的疑惑,他们开出了个条件,就是要唐聿带上李承沣来谈判。
  唐聿的目光在李承沣和城下的南越大军之间游移。
  若是南越人设下埋伏,他带着李承沣就等于被人拖了后腿。
  但刀剑无眼,若是李承沣不幸死在了战场上......
  唐聿答应了南越的主张。
  城门吊索缓缓打开,厚重的木门上浇筑着生铁,是大周最坚固的堡垒。
  唐聿的全面戒备,死死盯着对面的动向,弓箭手的准星牢牢只想敌军深处。
  李承沣拖着的长剑被唐聿轻而易举缴械,为了方便控制,他用绳索将疯魔的李承沣捆了起来,拖着他走向前方空地上的营帐。
  南越人看起来及有诚意,在唐聿点头后,他们派三个工兵在自己与城门的正中间位置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帆布营帐,帆布、木架都众目睽睽之下搭建起来,来是三个人,走也是三个人。
  看起来坦坦荡荡。
  掀开帆布帘子,南越主将端坐在里面,身边再无旁人。
  唐聿和对面都带着自己的武器,唐聿是贴身长剑,对方是一柄漂亮的红缨枪。
  看清那人的长相,唐聿愣了片刻。
  他确实很年轻,还很漂亮,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有些过于纤细了。
  就像他的武器一样。
  “开门见山吧,我姓韩。”那人大大方方地看向唐聿眼神居然还挺清澈。
  “韩?”唐聿玩味了一下这个姓氏。
  南越姓韩的,唐聿只知道一个人。
  那是南越的战神,名叫韩暴。
  在先帝统治的最后一年,南越国内派系林立,各方倾轧,混乱不堪。
  先帝趁着这个时候大举进攻,御驾亲征激起了大周男儿的血性,当初他们就像现在的南越军队一样势如破竹。
  韩暴是南越最出名的将领,也因为为人刚正得罪了国内一批心怀不轨之人,也见疑于南越皇帝。
  当初的南越,就像现在的大周,而韩暴走上了和唐聿完全相反的一条路。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纯臣。
  韩暴拼死抵抗,死在了同大周的战场上。
  若不是韩暴的部下死前射出流矢正好重伤先帝,南越的国度或许早就被攻破了。
  “你是韩暴将军的?”唐聿发问。
  听说韩暴战败后被南越人攫夺了封号,但唐聿还是愿意尊称他为将军。
  他配得上。
  对面听到唐聿的称呼,沉默了一瞬,接着面色如常道:“我是他的儿子。”
  唐聿了然。
  “小韩将军。”唐聿冲他礼貌地点头。
  “既然小韩将军要谈,那就好好谈谈吧。”
  小韩将军抿嘴一笑,开口道:“唐将军辛苦了,向来唐将军不想打这一仗吧。”
  他说辛苦的时候,目光特意从李承沣脸上划过。
  “政治很费神,小唐将军不该分心的。”
  他也喊唐聿为小唐将军,同样是家传,这么说倒也合适,但听起来就像是对唐聿的回呛。
  毕竟都是一方主将,被对手叫小将军无端就矮了一头。
  唐聿失笑,这个韩家后人倒是寸步不让。
  不用再纠结称呼上的小便宜,对面这个主将对于大周国内的局势了解得比唐聿想象的更为透彻。
  “我大周的家事,倒不劳烦您费心了。”唐聿神色无异,装作看不懂对方的暗示,“和谈是您提出的,我大周从未畏战。”
  唐聿把架子端得很高,对面却直接嗤笑出声。
  “别装了,唐将军。”姓韩的直言:“你们的家底,还能再扛得住一个月的围城吗?就算大周扛得住,唐将军您扛得住吗?”
  韩将军的脸上全是嘲讽。
  再过一个月,大周和南越两方的援军都能赶到了,对于他来说自然是援军,对于唐聿来说可不尽然。
  他现在,是大周的乱臣贼子。
  韩将军打量着唐聿的神色,继续道:“我是不愿再打下去了,我对大周没有仇恨,相信你也看出来了。”
  这话不错,他一路上从不滥杀无辜,和唐聿寻常认知中的侵略军不一样。
  “我同你们,不过是有些私仇罢了。”
  “愿闻其详。”唐聿流露处恰到好处的好奇。
  “我父亲死在你们皇帝手里,我不会迁怒其他人。但是他死了,我的仇却还没报。”
  韩将军故作为难:“怎么办呢?似乎只能父债子偿了。”
  “韩将军,账不能这么算。”唐聿懒洋洋地解释,“先帝确实是死在你们南越人的手上,你的仇其实早就报了。”
  韩将军不愿与唐聿争辩,他甩出了最后通牒,“要么我手刃仇人,我们两边化干戈为玉帛,要么继续打,打到亡国为止。”
  唐聿坐直了,思索了他给出的两个选择。
  听说当年一役后,韩家人被饱受打击,南越似乎将吃了败仗的韩暴定为让他们差点亡国的凶手,一群朝臣慨他人之慷,恨不得让韩家人个个以死谢罪。
  在那样的环境下,眼前这位能杀出一条血路,甚至对峙时听他自称,他竟然成了南越的异姓王,这绝不是个简单人。
  尤其他当年对战李承沣吃了大亏,这次居然还能领兵来打大周,看上去在国内颇有地位。
  这样的人,必然心思深沉。
  他选在这个时候来打,却能克制的住点到为止,是因为他知道现在不是两国不死不休的时候,不如结下善缘谋求一个喘息的机会,至于将来两国是战是和,已经不管他们之一代人的事了。
  与私心,他想要手刃李承沣,为父亲报仇,但若好端端地杀了大周皇帝,那必然要承受大周的全力反击,那可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李承沣被人下药之事,同他脱不了干系。这也解释了为何李承沣发病同他兵临城下二者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现在的局势,本来就尽在他的掌握。
  清荷是这盘棋上最关键的棋子,可要培养一个清荷少说也得花上五六年光景。
  这么看来,他几乎是在先帝去世李承沣上位的同时,就谋划着这一天了。
  唐聿心惊。
  这样的对手,委实可怕。
  “怎么样,想好了吗?”对面催促着。
  他的目光在李承沣脸上流连,李承沣被五花大绑毫无挣脱的可能。
  唐聿思索再三,下定了决心:“韩将军说话算话,大仇得报就得撤兵回南越。”
  “一言为定!”
  “你就这么走了,回国怎么交代?”唐聿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用不着你操心了。”韩将军倒是不领情。
  “唐将军的心都黑透了,不用装作为我着想,我也不会上唐将军的当。”
  他说着,跨过长桌来到唐聿面前。
  唐聿握紧了剑鞘。
  韩将军轻笑一声,长臂一捞扯过李承沣身上的绳索,拖行着他走出营帐。
  城墙上的士兵不知道唐聿同他谈了什么,骤然看见李承沣在敌人手上,当即乱作一团。
  唐聿跟着他们后面走出营帐,冷眼看着城墙上的喧闹。
  姓韩的非要在帐外动手,无非就是要让两边都看清楚,让唐聿这个乱臣贼子的帽子扣上就摘不掉。
  从一开始,他对唐聿的态度就是不屑的,哪怕他一直口口声声喊唐将军,实则也是不愿与唐聿这种能把君王绑进敌军营帐中的叛将为伍。
  百年忠臣良将之后,不知说的是不是姓韩的,但反正不是唐聿。
  姓韩的松手,李承沣无知无觉地向前走出一步,他身后寒光一动,蛇一样的红缨枪从他的后心洞穿。
  李承沣瞪大了眼睛。
  停了片刻,南越人抽回□□,李承沣像是被抽出了骨头,面朝下栽倒在地,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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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