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明日再让差役领你到忤纪殿报案。
  虽然那稚童的脸提醒了他不好的回忆,可毕竟天寒地冻的,要留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在外头,实在太不人道了。
  那稚童低头道:我没有家。
  没有家?
  霞云微怔了下。他上下打量稚童,这才发现他衣衫单薄,细瘦的四肢上还带着淤青、血痕,脸蛋被冻得红通通的,瞧起来有些可怜。
  霞云心念一动,暗道这孩子可能是个乞儿,便缓了缓脸色,尽量柔声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之前都住哪儿?
  那稚童眨着眼,低声道:我没名字,他们都叫我阿苏。我原来在华府劳作,可现在
  他顿了下,没再说下去。
  霞云却是一愣,道:阿苏?是哪个苏字?
  他这才发现,眼前的孩子身上,居然透着一股熟悉的灵流。
  虽然那张脸与风颜更为相似,可这灵气,分明带着令人怀念的温暖气息。
  那稚童道:是复苏的「苏」字。我爹姓苏,大家便喊我阿苏。
  霞云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那稚童的肩,道:你爹姓苏?那你可认识一个叫「苏岚」的人?
  那稚童摇摇头,道:不知道,我自小便住进华府里了,连双亲的面容都不记得。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霞云一眼,问:神仙大人,您怎么了吗?
  霞云收回了手,一脸的怅然若失:没事。你叫阿苏是吧?这天太冷了,我先带你回宫吧。
  那稚童微微张嘴,道:回宫?莫非您
  霞云没回答,只盘坐下来,默默闭目凝气。待他休息片刻,确认自己还有余裕进行传送后,便弯腰将那稚童抱起,道:
  抓紧了。
  那稚童捡起银伞,看了眼自己染上脏污的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这才小心地拉住了霞云的袖摆。
  霞云见他抓好,便原地一转身,直接挪移回栎阳殿。他将怀中的稚童往地下一放,道:你在这呆一晚吧。
  那稚童环顾了四周一眼,道:大人,这里是?
  霞云道:别喊大人,唤我宫主就行了。这里是我的寝殿,你就睡在角落的床榻上吧。
  霞云本想安排稚童在栎阳殿歇下,自己则返回万仞山洞窟,可那稚童一听,却有些慌乱地摆摆手,道:宫、宫主,您这里有柴房吗?我在那儿睡下便好。
  霞云道:怎么,这儿有什么不妥吗?
  稚童握了握身上的衣物,有些困窘:不是,这里很好,可我身上那么多灰,会弄脏这儿的。
  他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切地道:当然,也不一定非得是柴房,宫主若是不嫌弃,我在殿外的台阶待一晚上也行。
  霞云瞥了他一眼,很快地又移开:我说了,让你在这儿歇下。我要走了,明早回来,不想看见一具被冻僵的尸体。
  那稚童怔了下,道:是。
  霞云也没多作回应,便腾飞着返回洞窟。他闭目运气了会,又吐出了几口黑血。
  若是从前,自己又怎会虚弱至此,连个法器都能轻松挡下自己的攻击?
  霞云苦涩地想着,而身上的疲惫和痛楚层层迭替,很快地让他沉入睡眠。
  这一夜,霞云梦回了三百年前的事,细致得宛若重游一般。
  他在梦中看见了许多已经不在的面孔,包括那些不愿再忆起的
  待霞云醒来时,已是翌日中午了。他心情异常地差,随手将金纹白面具盖在脸上,然后一个挪移,回到了栎阳殿。
  他并不认为那稚童会和自己一样,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可当他环顾四面时,却在自己的床榻边,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搞什么,睡得那么熟?连自塌上滚落都没醒?
  霞云走近几步,发现那床榻整理得整整齐齐,不像是被人躺过的样子。
  难不成,这孩子竟整夜都睡在地上吗?
  昨夜刚过霜降,又恰逢落雪,这地板自是冰凉得紧。那稚童衣装单薄,似乎也被冻着了,整个人缩成一团,就这么倚着床边入眠。
  霞云心中一软,俯身在那稚童后背拍了拍,温声道:阿苏,起床了。
  那稚童却没回应。他双眼紧闭,脸上有些发红,额间还冒着点细密的汗珠。
  霞云伸手探了探稚童的额头,却是一片冰凉。他心中一紧,将稚童翻过身来,又探了探他的呼吸、心跳。
  那稚童额头虽冷,身上却是滚烫,居然发起高热来。霞云眉头一蹙,将那稚童自地面抱起,放到了床上。他想了想,又拿起了一旁的棉被,仔细地盖在对方身上。
  霞云这一动作,那稚童也被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在瞥见霞云的同时,忽然一个激灵坐起,伸手挡在面前,颤声道:我我错了,别打了、别打了。
  他说完,双手又软了下来,整个人往后倒去。霞云眼明手快地一揽,将已失去意识的人塞回被窝,然后兀自沉思起来。
  看来这忤纪殿,今儿是去不成了。
  霞云的目光自稚童面上的淤痕扫过。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床边的银伞捡起,放到了稚童的身边,然后起身走到了殿门口。
  霞云自己不舒服时,都是忍一忍便过去了,所以也不知该如何照顾病人。
  他寻思着找个人问问退烧的法子,可刚将殿门推开,便看见了一抹素白身影。
  宫主。
  昨日向他汇报的人已经候在外头。瞧那肩上积的落雪,应该等了至少有半个时辰了。
  霞云心中愧疚,问:棋判,审讯日刚过,你刻意前来栎阳殿,可是有何要事?
  棋判踏步向前,作揖道:不瞒宫主,昨夜城南发生了一起重大命案,数百人命丧于大火中。我命人在方圆十里内查探,却是毫无线索,是以前来禀明宫主,还望宫主示下。
  霞云沉吟了会,道:距离命案不过半日,你急着将此事上报,可是另有疑问?
  棋判颔首道:不错。属下在查探之时,听闻宫主昨夜曾路经城南,不知
  霞云想起昨晚碰见的包摊老者,明白棋判心思聪敏,定是从那老人口述中猜出自己的身份。
  他微微点头,道:我的确去过现场,却不及阻止惨剧发生。棋判,你可知道「灭焰」为何物?
  霞云问得突然,而棋判在思索片刻后,答道:灭焰是林家创造的法器之一,由于过度凶险,已经被销毁了。
  他眯了眯眼,道:按宫主的意思,昨夜烧毁华林二府的,便是那灭焰?
  霞云道:你口中的「灭焰」,可是形如巨蟒,身上宛若燃烧一般,口中吞吐火焰,所经之处皆被焚毁?
  棋判道:就过往记录来看,确实如此。当初林家试用此法器时,若非早在四周立了结界,怕是会将林府,乃至整个城南陷入火海。
  那火蟒速度奇快,又不受法器持有人控制,是以林家家主林烁迫于舆论,于众目睽睽下将其销毁了。
  他顿了下,又道:若宫主所见不假,怕是林烁心有不甘,又照着原来的法子,打造了新的灭焰。按血案现场焦尸数量看来,许是两家不和已久,约定于昨夜对战。
  林家在战斗中落于下风,林烁便愤然将灭焰纵出,可它依旧不为己所控,这才与华家人闹了个同归于尽。
  霞云微微点头,脑海中回想起昨夜的怪伞,还有那诡异的金光屏障。
  如此看来,那稚童昨夜的举动,反而保护了城南的其他百姓吗?
  棋判见霞云没回应,以为他不认同自己的推论,便道:当然,这仅仅是属下的推论。真相如何,还得等搜得人证、物证以后,再行定夺。
  霞云「嗯」了声,道:棋判,你会照顾小孩吗?
  棋判愣了下,道:小孩?
  霞云道:若有个人在你眼前高烧昏迷,你待如何?
  棋判道:这有能力的话,为他请个大夫吧?
  霞云道:除此之外,还有其它办法吗?
  棋判犹豫了会,道:属下儿时曾发过高热,由于没钱请大夫,母亲便取块湿布放在我额头,约一盏茶时间后,再重新将布条濡湿。如此反复几回,烧便渐渐退了。
  他想了想,又道:我当时烧得迷迷糊糊,母亲还煮了粥喂我喝下,过了三日,身子便大好了。
  霞云道:三日?需要那么久?
  棋判道:这得看烧得有多严重了。宫主,您怎么忽然有此一问?
  霞云道:没事,随口问问罢了。
  棋判道:既如此,那属下斗胆一问。宫主如何得知昨夜所见火蟒,名为「灭焰」?
  霞云沉默了会,道:我昨夜自火场救出一人,目前尚在昏迷中。待人清醒以后,我会亲自讯问他昨夜之事。
  棋判作揖道:如此,便劳烦宫主了。
  他刚想告辞,又听霞云道:那人被我带回的事,你暂且先保密吧。
  棋判迟疑了下,道:属下遵命。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恭敬地一揖,随后往宫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棋判就是在「华林血案」篇出现过的文判大人,兼任忤纪殿掌讯,也算是雪华某方面的恩人。
  雪华的西殿内的围棋盘,便是棋判遗留下的。
  P/s:
  「回溯篇」都会增加一些篇幅,也就是会长一些的意思。
  75、第七十五章:阴霾
  棋判离开后,霞云转身步入栎阳殿。他施法变出一个水盆,端起一条布巾濡湿,放在了那稚童的额头上。
  阿苏么。
  他又拿了一块布条,仔细地将稚童的小脸、双手擦净。完事以后,霞云看着稚童染着灰的衣领,想了想,把人给抱坐起来,再将那脏兮兮的衣物解开。
  虽然已经从那稚童的话语推敲出一二,可在看到那满布全身的伤痕时,霞云还是忍不住眼睫一颤,手中的动作也放柔了些。
  那些伤痕有新有旧,有些已经淡化得看不清了,而另一些还在蒸腾着血气,上头的鞭印清晰可见。
  霞云将布巾重新洗净,一点一点地擦过那些红肿淤痕。他凝起治疗咒法,覆在一道道伤口上,又化出了一套合身的衣物,为那稚童披上。
  由始至终,那稚童都处在昏睡的状态,只在布巾拂过一道有些化脓的破口时,下意识地闷哼了声。
  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为何会持有那么高等的法器,又为何被人凌虐至此?
  霞云把稚童额上的布巾打湿,再度放回原位。他将那柄古怪银伞拿起,细细观看片刻,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人类在法器制作方面,确实有一定的才能。他身为仙灵,甫出世便身怀法力,也就没怎么去关注这方面的事。
  华林二家已毁,若再无后起之秀,那这法器锻造的技艺,便会就此没落吧?
  霞云把伞放下,挥手让床边的衣物飘起,再将上边的脏污清去。
  也就在这时,他才发现那堆衣物下,居然还藏着一个黑漆木盒子。
  在好奇心的催使下,霞云操控那盒子浮空,飞入自己手中。
  那盒子形状扁平,约莫与成年人的手掌一般大,却宛如羽毛,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霞云将它打开以后,只见里头盛着一张薄膜,颜色几近透明,除此以外并无他物。
  这是?
  霞云轻碰那薄膜,只觉触手生温,宛若一块暖玉。他研究了好半天,都没看出什么来,便将其重新合上。
  然而,他刚想将盒子放下,指尖却摸到了一处凹凸不平的点。
  霞云将盒子翻过来,仔细地进行观察。他在看清上边刻着什么以后,望向那稚童的神色,也变得愈加复杂起来。
  那盒子底部雕着的,是一个小小的「风」字。
  霞云心中惊疑,手一松,盒子便掉落在床边。他看着那稚童眼睫轻动,似乎被盒子落地的声响一吵,就要惊醒过来
  霞云的手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按在稚童细小的脖颈上。
  不。你不能醒过来,你不能。
  霞云瞪大眼,手中的力道持续加重。那稚童原来略带红晕的脸逐渐变白,然后浮现出了青紫的颜色。
  他紧闭着眼,神色有些痛苦,双唇微微张开,发出了一声低吟:
  唔
  霞云猛地一震,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慌乱地松开手,迅速后退了几步。
  不对,这不是风颜我在想什么呢,怎么会对一个孩子动手?
  霞云茫然地立在原地,看着榻上的人儿呼吸慢慢平缓下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他心里升起一股对自己的厌恶,不等那稚童醒转,便奔出了栎阳殿。
  地面的积雪不算厚,只为周遭的景物披上了莹白华裳。霞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走到了火灶房前。
  他看着那火灶房上的牌匾,想起棋判说过的话语,便在犹豫了片刻以后,踏入室内。
  这位大人,您
  此时已过了午膳时间,火灶房仅余几名御厨。霞云不想与陌生人打交道,右手一挥,将昏睡咒击下,瞬间厨子便倒了一片。
  他环视火灶房内部,确定没其他人后,便往灶台的方向走去。
  那灶台上堆着些厨具、食材,后方的柜子还放了些小罐子,应是调味用的香料。
  在灶台边上还堆了许多大袋子,里头装了些米粒、面粉、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谷粮。
  霞云转过身,看见自己右边倒了位年轻的御厨,身上还盖着一本书册,上边写着「食经」二字。
  食经?是和做菜有关的书吗?
  霞云将那书册捡起翻了翻,只见里头密密麻麻地记载了许多菜谱,看得令人头昏脑涨。
  他将书册放下,并在思索片刻后,将一道金光罩在那书上头,道:
  劳驾,翻到和「粥」有关的那一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