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自然就是「月喑」了。「月喑」似乎看不见他们,直接走到床前蹲下,然后将床上的瓷枕拿起来敲了敲。
  那瓷枕被他一敲,居然裂作两半,露出里头的一黑一白两个小册子。
  见状,宁澄大感好奇,只见「月喑」走到书桌前,拿起毛笔沾了沾墨,然后翻开白色的小册子,开始写字。
  宁澄虽心里有些罪恶感,却还是忍不住踱到「月喑」身后,想看他到底都写了什么。
  X月X日,晴。花繁送了我一朵雏菊,说喜欢我诚实。
  看见月喑写下的字句,宁澄不由得笑了下,心道月喑居然也有孩子气的时候,连这种东西都写进日记里。
  他刚这么想,「月喑」就翻开黑色的小册子,记下另一段文字:
  X月X日,晴。花繁第一百一十三次忙着和别人聊天,没听见我和他打招呼。
  宁澄面上笑容僵硬了下,只见「月喑」继续奋笔疾书,写上「花繁不寻我一起用晚膳」、「花繁居然找别人吃饭」等等句子。
  看来月喑是很记仇的类型,千万不能得罪。宁澄心情复杂地看向一旁被记在月喑小册子里的花繁,却见他打了个哈欠,口中喃喃道:怎么又是这种梦啊,喑喑真没意思。
  宁澄不予置评。
  以花繁好玩的个性来看,这应该不是他第一次对月喑使用「返梦环」了,至于事后有没有被月喑发现、发现后会记几笔到黑色小册子里,都和他没有关系。
  由于觉得无聊的缘故,花繁很快地操纵返梦环,将他们带离梦境世界。
  在匆匆吃完已经冷掉了餐点后,宁澄便在花繁的要求下背着月喑,一齐走回望云宫。
  虽然宁澄很想学花繁那样,以漂移术操纵月喑飘回望云宫,可月判耸拉着脑袋、漂浮着回宫的场面实在不太好看,怕是会被城民们说闲话。
  于是,宁澄只能认命背起月喑了,好在月喑体型瘦小,背起来不会太吃力。
  只是,当两人走到望云宫前时,却被人拦下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看着本应进行夜间巡逻的月喑「昏迷不醒」、被人背回望云宫,雪华会那么问也是无可厚非。
  喑喑不小心喝醉了,所以我让宁兄帮忙将他背回风月殿。
  听见花繁的回答,雪华面色一凛,道:你怎么又灌月判喝酒!上次我不是教训过你,不要再做这等事了吗?
  花繁道:我不是故意的。宁兄现在也住风月殿,喑喑有他照顾一定很安全。
  雪华瞪了眼宁澄,道:你怎知这人可信?若他趁此机会对月判不利,这责任,你承担得起吗?
  雪判大人,您对我是不是有什么成见啊?
  宁澄心中腹诽,却也不敢出言顶撞雪华。
  花繁笑着摇头,说:宁兄心怀坦荡,非你口中会趁人之危的人。你啊,别总把人想得太坏了。
  雪华却还是不信。他将宁澄背上的月喑抢过抱起,道:若你嫌麻烦,我来照顾月判就是了。
  花繁惊道:你?照顾人?你把喑喑带回去,是要让他睡在哪里?
  雪华冷然道:你惹的祸,本该由你收拾。就算你那东殿委实不算个好去处,也只能委屈月判一晚了。
  花繁连连挥手,道:不行不行,那我今晚在哪儿歇下啊?反正你要通宵批阅公文,不如将喑喑放在你榻上吧!
  凭什么你惹的事,总要我来替你解决啊?
  雪华语气中蕴含着怒意,就连旁观的宁澄,也觉得花繁脸皮太厚了些。
  亏他以为花繁是那种看似大大咧咧,实际细腻敏感的类型,看来阳柳居的那番对话,也只是花繁偶然想起,随口一提罢了。
  哎不对啊,华兄你刚说了什么?东殿怎么就不好了?难不成,你那丧堂般的西殿就很好吗?喂,你别走,给我说清楚啊
  像是懒得继续与花繁争辩,雪华直接抱着月喑腾飞离开。见状,花繁也在和宁澄道别后,匆匆地追了上去。
  被花繁抛下的宁澄,此刻面临了一个窘境。
  先前每每在望云宫内走动时,宁澄都是由他人领路的,也没太注意一旁的宫墙街景、花草木石有什么区别。
  花繁离开时,宁澄也没想太多,可当他迈步想回风月殿时,才蓦然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从宫门通往风月殿的路线。
  虽然据他的粗略印象,风月殿应是在望云宫的西北方,可是就这样自己乱走一通,迷路的几率应该很高。
  宁澄在心中挣扎片刻后,便决定先碰碰运气,朝西北方向走,再看路上能不能遇见个卫兵问路。
  由于望云宫本身设有许多安全机制,所以宫内卫兵的数量其实是很少的,加上夙阑一向祥和,也极少对外开放,是以不需要浪费无谓的人力资源。
  据说,夙阑城民间最吃香的职业是法器匠人,其次是悖原开采工。
  望云宫卫兵一职,反倒是百姓眼里「没出息、没前景」的工作。
  宁澄在走了许久以后,还真幸运地碰见了人。当他看见眼前那位倚着桃树的绾衣少年时,立即面露喜色地迎了上去。
  您好,请问风月殿怎么走啊?
  那少年原来似是在沉思,被宁澄一惊,立刻跳起。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飞刀指向宁澄,有些警戒地问:来者何人?
  宁澄道:在下宁澄,由风判大人带到望云宫议事,不曾想却在宫内迷了路。
  宁澄会出现在望云宫的真正原因,解释起来过于复杂,他只是想要问路而已,便随口编了个理由。
  听罢,那少年面上警戒之色稍减,却未将手中飞刀收起。他上下打量了宁澄一遍,道:风判没告诉你,入宫准证需悬于腰间么?
  宁澄一呆,问:什么准证?
  那绾衣少年留着短发,一侧脸孔被散下的刘海遮住。闻言,他露出的那只眼睛瞪大,二话不说便将手中飞刀掷向宁澄。那飞刀上闪着莹莹绿光,竟是淬了毒的。
  见状,宁澄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弯腰闪避。那飞刀从他耳边划过,「叮」的一声打在他身后的桃树上。
  瞬间,宁澄身上桃花雨下,他往身后望去,只见那树的躯干变得乌黑,顶上桃花相继掉落。
  那魁梧的桃树,竟直接枯萎了!
  见宁澄躲过,那绾衣少年又迅速拿出一条锁链,向宁澄的方向抛去。
  那锁链一离开少年手中,便似有生命力一般绕向宁澄,无论宁澄如何躲,都紧追在后。
  宁澄边躲闪边喊道:这位大人,宁某真是风判大人带来的,您若不信,我也
  他本想说我也没办法,却忽然想起之前风舒在天一牢内给他的那串银铃,忙往怀里一掏,摸出那串铃铛挥动,道:您瞧,这便是风判大人给的信物。
  宁澄想,既然这银铃是风舒随身之物,想必长居宫中的人都见过。
  那少年果真认得那银铃,当下脸色一变,招手唤回那锁链。
  宁澄见危机已解,便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说:我、我确实是被风判大人带入宫中的,只是想向大人问个路,若您不方便回答,我离开就是了。
  那少年看了看宁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他微微张口,像是要说些什么,可却突然神色一凛,轻足跃上一旁的桃树。
  那少年动作极快,宁澄只见那绾色残影在桃枝不断闪过,转瞬就不见了。
  宁兄,原来你在这里。
  风舒的声音自宁澄后方响起。宁澄转身,只见风舒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月光晕在风舒银蓝的长衫上,他清雅秀丽的面容被那花雨一衬,竟好似天上的仙人一般。
  看见风舒,宁澄松了口气,道:风判大人,您来得正好,适才宁某不慎迷路了
  风舒看着他,微笑:宁兄说什么?
  风舒,刚才我不小心迷路了,可以请你带我回风月殿吗?
  风舒笑道:宁兄且随我来吧。
  说罢,风舒朝宁澄伸出手,宁澄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搭上。
  风舒忽然使力将他拉近,皱眉道:宁兄,你喝酒了?
  宁澄道:适才花判大人请我到阳柳居吃饭,稍微喝了些。
  他不敢说自己喝了很多杯,可风舒在意的却是其他方面。
  他竟带你去阳柳居?
  被风舒这么一说,宁澄又想起了在阳柳居碰上的事,尴尬地咳了声,道:只是去用膳而已。
  风舒道:是么?
  面对风舒的提问,宁澄感到有些心虚。他别过脸,道:嗯大概吧。
  风舒道:如此,便好。
  虽然风舒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柔微笑,但宁澄隐隐觉得他在生气。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路后,宁澄想了想,问:风舒,你刚才去了哪里?
  风舒答:去了天一牢。
  宁澄一愣,随即想起被带回天一牢的郁儿,便问:是去见郁儿吗?
  风舒握着他的手一紧,道:不错,我去确认了她的情况。风舒知宁兄心急,但距忤纪殿下次开堂还有半月,若觉得待在风月殿烦闷,风舒也可以陪宁兄到宫外散心,如何?
  忤纪殿逢节令日开堂,而清明刚过,是以宁家一案只能等谷雨才能进行审讯了。
  宁澄思及中午之事,心中又是一阵抽痛。他挤出微笑,道:没事,正好趁这段时间调适心情。风舒你工作繁忙,无需顾及我。
  风舒道:这几日没什么要事待办,陪宁兄逛逛应是没问题的。
  见他答得诚恳,宁澄也不好说什么。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路,一直到风月殿前,风舒才将宁澄的手松开,道:宁兄近来要在望云宫走动,我将望云宫地图传送给你,免得宁兄你再迷路。
  这望云宫内部结构图,应算得上是机密文件吧?
  宁澄刚这么想,脑海中就浮现出望云宫内部地图。那地图十分详细,连各个殿外有几颗石头都标识得一清二楚。
  这么一看,风月殿果然位于望云宫西北方,而方才去过的花雪殿位于东北方,正中便是霞云宫主的栎阳殿了。
  宁澄又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风舒还在跟前,忙道:谢谢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风舒微笑道:不过举手之劳,宁兄不必放在心上。
  看风舒的表情,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宁澄不由得跟着微笑,心情也好了起来。
  12、第十二章:暖泉
  走进风月殿后,宁澄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左殿只有一张床。
  昨日他鸠占鹊巢,要是今天还继续霸占风舒的床,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虽然右殿还有一张床榻,但基于在月喑梦中所见,宁澄觉得还是不要乱碰月喑的东西比较好。
  想到这里,宁澄便道:风舒,你这里有没有多余的被褥?我到厅堂睡就好了。
  风舒道:没有。
  他答得很快,让宁澄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风舒咳了声,道:这床榻虽有点小,但挤一挤还是可以的。
  言下之意,居然是让宁澄和他睡在一块儿了。
  宁澄心中一惊,连连摆手,道:不可,宁某只是一介草民,得风判大人收留已非常感激,绝对不能行此等逾距之事。
  他一紧张,连约好的称呼都忘了。
  闻言,风舒抿了抿嘴,像是有些失望。他踱步走到窗边,道:既如此,那这床榻就让宁兄睡吧,风舒到忤纪殿休息便好。
  风舒这话,居然带点赌气的成分了。宁澄有些莞尔,道:风舒不必如此,我瞧那角落的竹席还挺好的,铺一铺也能睡。
  他本意是自己睡竹席,让风舒睡床榻,可风舒却道:那宁兄便睡塌上吧,风舒睡那竹席便好。
  风判大人,您何必为难小的呢!
  宁澄按了按发痛的额侧,无言了。
  要是夙阑城民知道他和风判大人争一张床,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给宁澄反驳的机会,风舒直接端起那竹席,铺在床榻边,和衣躺下。见状,宁澄也只能摸摸鼻子,爬到塌上睡下了。
  宁澄早晨醒来时,风舒已经不在了,地上的竹席也被收走。
  他起身下榻,看见床头矮几上有套叠好的衣物和一张纸条。
  宁澄拿起纸条,只见上边写了行字,大概意思是这套衣物供他换洗用,让他自行到「暖泉」沐浴。
  那纸条上的字刚劲秀逸,想来是出自风舒之手。宁澄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居然还穿着之前那套沾了些许烟灰的衣物。
  自打被抓进望云宫,宁澄都没有机会好好洗澡,虽然有用法术去除脏污,可那和洗澡的感觉又不一样了。
  他不由得在心里赞叹风舒的贴心,然后抱着那团雪白的衣物,按照昨日风舒给他的路线图,朝暖泉的位置走去。
  暖泉位于望云宫西方,是一座露天的浴池。据说,这暖泉在建宫之初就已经存在,是自然涌出的温泉水,后来建造望云宫时被保留了下来,只在四周安置了柱子和幕帘,并设置了防止偷窥的法术。
  这暖泉只开放给文判和武使使用,至于霞云宫主,则是用栎阳殿内引进的温泉水沐浴。
  看见暖泉时,宁澄第一想法是:如果洗澡洗到一半下雨,那是不是就白洗了?
  想归想,毕竟今天的天气看着晴朗,所以宁澄还是很放心地掀起幕帘进入暖泉。他将身上衣物解开、放好,然后踏步走进水中。
  好暖和。
  头顶阳光洒下,照得那水面波光粼粼,偶尔有几片树叶落下,带起一阵阵涟漪。
  宁澄将散发拨到耳后,轻轻搓揉发丝,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不亦乐乎。
  由于水温略高,水面时不时浮起氤氲之气,竟好似仙界一般。
  宁兄早啊。
  哇啊!
  宁澄专心沐浴,没注意到有人进了暖泉。他连忙将自己缩进水中,道:风舒,早。
  来人便是风舒了。他怀里揣着一套雪白的衣物,手中还提了一个小竹篮,道:风舒早上没来得及梳洗,这才打扰宁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