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柏芷的银行卡里收到一笔数额不小的转账,她点了点数字后面零的个数,读到最后,备注赫然写着:照片尾款。
她盯着那四个小字开始发愣,咖啡厅那天的光景一幕幕涌进脑海,她又记起祁宥连朝向她的笑容,他笑起来喜欢调动脸上多数五官,眼睛要弯弯,鼻翼推着颧骨升起,嘴巴咧成一个甜蜜的弧度,他高中时就喜欢这样笑,只不过那时候更加好看,他总站在亚城的绿茵场上放肆开颜,从远处望去,整个人像一株纤细又蓬勃的植物。
他这样笑着,笑着对她说再见。柏芷却觉得心中怪异地不安,即使已经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几天,再回想起那个瞬间她还是不自觉地心脏漏跳一拍。
祁宥连已经消失几天了,往日的消息也再没发来,像人间蒸发了,负责和她联系的那家媒体本来要在祁宥连新戏开机那天把准备好的照片曝光出来,但那天祁宥连干脆没出现,导演、女主角、所有重要不重要的配角、媒体记者剧组工作人员全部都到齐了,唯一的男主角却连影都没有,经纪公司随后出来道歉,说祁宥连是因病缺席,遵照医嘱需要在家休养五天,五天后正式进组。
计划没赶上变化,那家媒体觉得要另寻时机,决定等他进组前一天曝光,这样就逼得无论如何在第二天进组前祁宥连方都要做出回应,他们认为这个时机绝妙极了,兴奋得支付柏芷尾款时都格外痛快。
柏芷看看时间,蓦然发现竟就是明天了,近在咫尺,祁宥连重新起航的演艺事业又将猝不及防地迎来下一场海啸,她是担心过祁宥连的公关团队的,毕竟他们从不愿意吃亏,他们可以指挥祁宥连踩着一个个人从流量斗兽场里生存下来,祁宥连活得这样恣意又潇洒大概最少不了他们的功劳。那家媒体却异常自信,他们得意洋洋,
“祁宥连这次太大意了,我们拍了他个全脸,你知道,现在的粉丝可不那么好糊弄了,公司艺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他们更相信事实,我们有祁宥连和你的接吻图,这就是他们要的事实。”
“小姑娘,我多一句嘴啊,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找我们合作,祁宥连这么喜欢你,你如果选择和祁宥连在一起,那得到的又何止我们给的这点钱。”
柏芷回他,
“绝不可能。”
她主动和他们合作,又何尝是真的心动于他们开出的价格,为了报复祁宥连,哪怕是需要她付出,她都会毫不犹豫。
就是明天了。
柏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咚咚”
寂静的房间里响起突兀的敲门声,柏芷猛地睁开眼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咚咚”
这次的敲击节奏更急促些,更加清晰地传进柏芷耳朵,她走到门前大声问,
“谁?”
声音停止了,门外人回应她,
“是我。”
这个声音柏芷再熟悉不过,她沉着地打开门锁,对上门外人的目光,
祁宥连。
柏芷想起他那个晚上第一次打来电话,只是听着祁宥连的嗓音她都如惊弓之鸟,反复检查门锁是不是安全,现在居然也敢在夜里单独为他打开房门,甚至邀请他,
“进来吧。”
柏芷语气平静,仿佛邀请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祁宥连头发软趴趴地塌在额头上,蔫头耸脑地站在客厅里,浑身的酒气味扑鼻,哪有往日半分明星模样。
“大半夜到我这做什么?”
也许是夜晚的空气有某种特殊作用,又或者是知道眼前的人明天将会面对什么,柏芷心情格外平和,从容地走到厨房去倒了杯水递给他。祁宥连捧着柏芷递来的水,显然是受宠若惊,盯着水波一会慢半拍才抬起头,柏芷这才看清,他一双眼睛爬满红血丝,眼底一片通红。她一惊,正要说些什么,祁宥连注视着她,突然幽幽地吐出几个字,
“柏芷,我后悔了。”
“什么?”
柏芷皱眉,没理解祁宥连话里所指。
祁宥连又开始不吭声,坐在那里捧着水杯,明明嗓音哑得要命也不肯喝一口,圣水一样虔诚对待,活像个受委屈的小孩,柏芷等了一会儿,发现祁宥连还是没有开口的欲望,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强行把他手里的水杯拿走放在桌上,她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祁宥连,你后悔什么?”
祁宥连还是没应,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地面,柏芷欲坐回去,身后的人却骤然动了,倏地抓住她的一只手,柏芷飞速地甩开,表情掩不住的厌恶,
“别碰我。”
那人像是早料到她的反应,潦草地笑笑,缓慢收起被她一把甩开的手,开口的嗓音还是那么沙哑,
“你看,没人在旁边拍照,你连一点戏都不肯演了。”
柏芷怔怔地回望他,祁宥连却错开了眼神,又端起那杯子举在胸前,
“你不用惊讶,我早就知道你找了人拍照。”
“从什么时候?”
“从那天早晨开始。”
柏芷哑然,那就是她和那家媒体开始计划的第一天,而祁宥连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你找人拍照,你要我配合,我就主动露脸,但你演技实在不过关,你的表情太难看了,你找的那家媒体技术也差,车停得那么明显,我想不发现都难。现在照片拍完了,你就不要我了。”
“柏芷,你说我怎么能不后悔呢?”
是她设的局。柏芷放缓态度引诱祁宥连一次次来找,每一次都被她提前联系的媒体拍到了照片, 等的是凭借这些照片把祁宥连本就岌岌可危的事业再次重击。
祁宥连都猜到了,但他配合她,短短的几天,哪怕柏芷的戏比他还烂,对他都像是梦一样,他小心翼翼地生怕戳破了,等到最后的最后,他鼓起勇气想要率先结束,他吻了她,借着成全她报复自己的名义,却发现和她的相处太过上瘾,他控制不住自己,即使每天灌醉自己,梦里也都是曾经和柏芷的过去,每一次醒来都让他更绝望地意识到,柏芷会有多么恨他。
“啪嗒”
杯子里的水面荡起水波,祁宥连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滴下去的是他的眼泪,他腾出一只手胡乱擦了两下脸,触手冰冷,他居然哭了。
柏芷也发现了他的变化,她心中震撼,紧紧抓着手边沙发的柔软布料,努力镇定声音问他,
“你一直知道我家的住址?”
“是。”
“还有我的联系方式,你也从来没有告诉你们公司?”
“是。”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明知道我的计划还一步步踏入陷阱,跟着我的步调献上我需要的所有,为什么帮助我来报复你自己。
祁宥连看着那杯水,眼泪一滴滴向下掉,砸出一片片水波荡漾,
“柏芷,别把我想得太良心未泯了,我只是为了见你而已。”
所以哪怕他其实付得起《绿荫陷落》的违约金,他其实可以把柏芷的信息一早告诉公司叫公关来和柏芷交涉,他其实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安安稳稳利用柏芷的善良做一辈子明星。
但他想要见她,哪怕他们的相见意味着他的毁灭。
只是他越来越意识到,他开始没有什么能留住她的,他身上再没有值得她费心思的,这个认知几乎让祁宥连惊恐,直到照片照完,他的最后一丝剩余价值也没有了,柏芷果然不要他了,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
“别不要我,柏芷。”
他又在重复。
祁宥连放任自己毁灭他,甚至成为帮凶,这太荒谬了。
柏芷深深地看着他,
“祁宥连,你不该喜欢我,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我才能这样报复你。你应该和你高中霸凌我的时候一样永远高高在上才对。”
祁宥连的手颤抖起来,他埋下头去,低声啜泣,
“对不起,柏芷,对不起。”
“其实我理解你,你高贵惯了,觉得我这种特招生本来就不该奢求什么保送名额,他们借你的名义使点不光明的手段也不会怎么样,我这种没钱没势的人就该为你们让路,但你没想到我那么倔,从班主任找到教导主任再找到校长一路为自己争取,一遍遍为自己澄清,你们害怕了,又抱作一团用各种恐吓试图让我放弃,你们根本没想过谣言会对我造成什么伤害,你们只关心自己。祁宥连,我说的对吗?”
“......”
沙发上蜷缩的人无法反驳。
柏芷情绪终于有了起伏,
“你说你喜欢我,祁宥连,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你做的这一切也只是你欠我的,难道我还要被你感动得泪流满面对你从此不离不弃吗?”
“你那天晚上在你的床上对我说那么多遍要我相信你,你真的喜欢我,我要怎么相信你?你能给我换一颗信你的心吗?”
祁宥连像只即将被人遗弃的小狗,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柏芷,
“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一句对不起就能把原本应该是我的保送名额还给我吗?你一句对不起就能让我高中重新来过吗?你一句对不起就能抵消我休学一年做心理辅导才过上正常生活吗?”
不能。
在场两个人心里都再清楚不过。
“我重新上大学以后听说了你家的事,你家的公司亏空最后破产了,你父亲也去世了,留你母亲和你相依为命,我当时想,这可能就是你的报应,你空有好皮囊,内里却空空如也,能怎么谋生呢,所以你后来出道当明星,我也从来没想过再去报复你,但是你怎么能,祁宥连,你实在不该演那部电影,你怎么能拿校园霸凌来消费我?”
祁宥连脸上百般情绪,喉咙里千万句解释想说给面前的人,但他脑中的声音残忍地告诉他,他说得再多,都是徒劳,他们早就被逼进了死循环,是永远解不开的死结。
末了,他只能嘴唇蠕动,重复无数遍道歉,
“对不起。”
...
和祁宥连相关的新闻在第二天轰动一时,他和陌生女子的恋爱照片被曝光,很奇怪,他的恋爱似乎对粉丝的打击比校园霸凌更大,舆论鼎盛时,祁宥连自杀未遂的新闻又迅速占领所有热点,网络上一片哗然。
柏芷也接到了祁宥连经纪人的电话,他是个尽职尽责的经纪人,即使他们公司已经要和他解约,他仍尽全力想挽救祁宥连的生命,问她有什么话可以带给祁宥连,柏芷沉默许久,
“我不在意他是死是活,但至少,他应该在他母亲之后死。”
“还有,晚安。”
那是柏芷最后一次接触和祁宥连有关的事,从那以后,祁宥连就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里,再没出现过。
唯一一次,柏芷想起他,是她偶然间翻到旧手机里一张祁宥连在亚城绿茵场上的照片,是她高一时偷拍的,记录在相机里少年的脸是记忆中好看到极点的模样。
柏芷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删掉了照片。
晚安,祁宥连。
请你祝愿我拥抱新生。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