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里所有画面都变得模糊不堪。
汤倪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甚至什么都没来得及反应。
巨声响起时,她只感觉到似乎是有物体迅猛砸落在车顶。
几乎同一秒, 向杭生想都没想飞快捞过她的身子, 单手按住她的头压在胸膛,将汤倪整个人稳稳护住。
“姐姐小心!”
刺耳地尖锐叫声蓦地爆起。
像指甲用力摩擦黑板, 此起彼伏地炸裂,刺破耳膜, 穿透神经, 令人止不住恶寒。
不等汤倪询问, 车顶紧跟着传来滚落的声音。
即便看不到, 她也能大致判断是那个“物体”从挡风玻璃一路滑落到引擎盖,最后重重地摔飞出去。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
向杭生搂得很紧, 有些不适,“有人……高空抛物?”她欲图从他怀里退出来问。
“不是。”他声线发沉,臂弯又施加了几分力。
脚步声在下一刻纷至沓来, 杂乱稀碎地围拢在他们的车周边。
车窗半敞。
这时汤倪偶尔可以从人们颤抖的声音里,捕捉到她从未想过的可怕字眼。
——“120吗, 这里发生坠楼事件, 地址是……”
她听到向杭生在打急救电话。又报了警。
“警方让我们待在车里不要动, 以免破坏现场。”
挂断电话, 向杭生稍稍放开她, 倾身关闭两侧车窗后, 他抬起一只手, 缓缓遮掩住汤倪的眼睛。
“姐姐,别看。”男子音色稳淡,安抚的语句短促而有力。
他让她别看。
可自己却慢慢偏转视线, 情绪平静地直视前方,目无畏怯。
血液汇流如暴雨凝聚,道道成痕,急速蔓延下挡风玻璃,他的眼前是成坨成片的红色,腥气浓烈。
比他画里的血玫瑰还要糜红。
汤倪远做不到如向杭生那般从容。
有人坠楼。还那么巧合,正正好就摔在她的车顶。
会是谁。
茂岄的客人吗?
抑或是茂岄的在职员工?
是自杀吗?还是意外或者被害?
人呢?受伤严重吗?
会不会她也认识呢?
太多的问题涌出来,救护车与警车的警笛声双重奏起。
汤倪根本无法视而不见,试图拉下挡在眼上的那只手自己去看个究竟,向杭生却倏然开口。
“是茂岄的职员。”他没有挪开手。
不染任何悲悯的口吻那样淡漠,如同法庭上最高贵的审判长,重锤轻落,不加掩饰地直接宣告逃者的死刑。
他比他的画作凉薄更甚。
汤倪一整颗心都在发颤。
体温愈渐抽离,手脚像浸渗入三九寒天的雪水,苍白瑟抖,血液随他的字词倒流,空落而混乱。
“抱歉,想到姐姐可能也认识。”
救护车的警鸣越响越远,向杭生终于慢慢放手,
“还是为她保留最后一丝尊严,不要让血肉的残忍玷污昔日的美好吧。”
惺浊的红色乍然刺入她眼中。
残有尚未淌干的血从车顶边缘滴落下玻璃,迸溅成花形痕迹,散乱、无辜、摄入禁忌。
“我不想姐姐有阴影。”向杭生与她对视,嗓音柔软,“你会不好过。”
目光从红色中撤回,汤倪吞咽了下口水,长睫颤栗地望向他,嘴唇轻嚅,声音涩哑地不像话:
“那人……”
还活着吗?
向杭生看着她,默然摇了摇头。
活着的人只需要几秒呈现脆弱。
而活下去的人,却需要用一生诠释强大。
瞳孔霎时收缩,血液凝固,汤倪甚至感觉到脑海中的红色,已然变成口腔中的腥味。
全身的温度自头颅到脚底,寸寸凉了下去。
直到身后有人敲了敲车窗。
向杭生最后掠了眼尸体曾匍匐过的地方,解开车锁,他告诉汤倪:
“走吧姐姐,我们需要配合警方去做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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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岄突发跳楼事件,由于事发时间在晚高峰,过往现场目击者太多,难免会有影像资料流传到网络平台。
到了晚上九点,事件开始发酵。
“茂岄员工自杀”攀升微博热搜前三,视频相片被打上马赛克转来转去,逐渐走调,各种阴谋论被瓜友们众说纷纭。
十点半,佘城警方发布警情通报,排出他杀,确认死者坠楼系自杀案件。
官方发博后,“现代职场人压力”、“社畜举步维艰”等热搜被一路顶上去,茂岄的相关词条已经压了箱底。
十一点,舟季总部会议室。
“说说情况。”
段伏城坐在首位,会议桌两侧坐满了茂岄高层及舟季公关团队。
今晚必要通宵达旦。
公关部曾部长起身,投屏了一份自杀员工的资料档案,
“自杀职员名叫周悦,女,25岁,原「茂岄国际酒店」财务部一组组长,在职三年。因周悦工作能力突出,在我司并购茂岄人事调动期间成功保留职位,上个月初刚刚晋升任财务部‘总账’一职。
案发后,我团队迅速成立‘周悦自杀案’特别公关小组,代表舟季集团全面配合警方调查,事关人命,我们不敢有丝毫懈怠和疏忽,但是……”
曾部长忽然迟疑了下,接着道:
“但当警方联系死者家属时,她的家人拒绝前来认领尸体且态度强硬,因此周悦的尸首目前仍存放在市人医太平间内。我们的善后赔偿尚无法正常进行……抱歉,段总。”
曾部长放下手中资料,深鞠一躬。
段伏城打了个手势让她坐下,“继续配合警方,尽全力与死者家属沟通,最大力度满足他们一切需求进行赔偿。”
“那…段总,如果周悦的家人最终不肯出面的话,您看我们在公关文里该如何向大众交代?”
“家人”弹出那一霎,他第一反应联想到的是汤倪的家人。
他想起那晚被家人抛弃的她孤身坐在车里。
想起她那晚的每一帧音容,清清楚楚地目睹她如何独自舔舐伤痛。
他永远忘不了汤倪当时的神情。她的嘴角在笑,可她的眼神却在哭。
她倔强地让他心碎。
“没什么好交代的。”
段伏城甚至有些心燥,眸色寡沉,话里淬着密不可拆地冷调。
他说:“周悦是舟季的员工,如果她的家人选择抛弃,那就不必强求,一应后事会由舟季全权负责到底。”
“好的,段总。”
“段、段总……”这时,茂岄新任总经理陈华主动站起身,撑着胆子开始做自我检讨:
“周悦自杀事发突然,我知道……这件事上我跟茂岄全体管理层都难辞其咎,我们、我们真的一直牢记您曾着重强调过的人文关怀——”
陈华知道,出了这么大事集团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他也并非在奢求原谅。
只是他想率先“自首”,希望能向段伏城求个“宽大处理”。
“……确实是我们疏忽了对员工的关照,实在对不起段总……”他逐渐越说越没底。
因为陈华发现那位段总声色未露,只是冷淡地瞥了自己一眼。
他发誓就真的只有一眼。
可那视线却森冷彻骨,如利刃朝下悬斥在头顶,盘桓着绝对压倒性的逼仄感,仿佛一言不合就会割剜他的生命线。
让他剖心露肺。
“有一点你说得很对。”半晌,段伏城终于开口,“周悦的死你们的确难辞其咎,不只你们,我也一样。”
他语调着色了几分微嘲,冷寒得骇人,
“所以你不必浪费时间在这里跟我检讨,如果检讨有用,我现在就可以带着你去太平间一起向周悦检讨。”
陈华瞬间语塞,先前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术,此刻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段伏城从他身上抽走目光,吩咐傅铎:
“让人事部成立督查组,围绕周悦在公司的人脉圈全面盘查茂岄所有管理层人员,查验周悦近半年内的工作量指标是否合理。”
略微停顿,继而众人听到他不留情面地下达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