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的冷漠, 红的鲜活。
像是静脉与动脉的搭配理念, 凭空撞出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画廊内除地灯外, 再无任何多余的人工照明。
星球系地灯的光线偏暗调,汤倪在向杭生的耐心引领下, 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另一方异世界。
她置身其中,仍不明觉厉。
左右两面墙上依次吊挂着向杭生的原创画作。没有排列、没有划分、没有规整分布,画框的形状尺寸也完全不统一, 绘制出不够完美的破坏感。
他对待空间很随意。
他对待自己的作品也很随意。
画作是有主题的。
蓝墙是「爱」,红墙是「巫毒与谋杀」。
至少对汤倪这种只能看个热闹的门外汉来讲, 还算是友好。
蓝墙上的挂画理性而克制。
善幻的湿漉迷雾、灵幽的万里深海、无境的宇宙时空, 看似冷漠的温度下, 充盈着某种平和的仁慈与宽恕, 在一切现象与痕迹中, 叠嵌出爱情的冥想与共鸣。
红墙上的挂画浓烈而奔放。
残缺的灵魂肉|体、撕裂的种族巫术、毁灭性的背叛谋杀, 尽是极具冲击力的凝稠画面感, 运用隐喻手笔管窥来自生活外力的褶皱,讽刺人性虚伪毒辣的厌世情绪。
双侧墙壁挂画属于完全割裂式的意象派画风。一冷一热,一喜一悲, 在有限的空间里延展出无限的情感输出。
不过。
这些汤倪都看不太懂。
她看不懂迷雾跟爱情有什么联系,深海蓝和宇宙蓝又有什么区别。
她看到的蓝色就是蓝色,红色就是红色。
在她眼里,一堆起起伏伏的线条色块,被任性地交汇堆叠。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身旁的行家们可以在此之中,轻易洞察出艺术造诣的深浅并加以分析。
她想着大概自己跟艺术的领域之间,隔有一道几近跨越物种的巨大鸿沟。
在这时候。
向杭生蓦然顿住脚步,轻轻拉住她的手腕:
“姐姐,跟我来。”
汤倪疑惑偏头,用生怕惊扰到他人的极小气音问他:“去哪里?”
向杭生半垂眼尾,目光织缠在她脸上,琥珀色浅眸零落出通透清光,似月色跌碎在星河的脉络里。
温柔得迷离,赤诚得热烈。
他挑挑眉,笑容微妙,手指握紧她几分,语调神秘莫测,答非所问地说:
“画廊里光线太暗,姐姐要记得跟紧我。”
汤倪:“?”
她想说她没有夜盲症。
可没来得及。
向杭生不由分说地拉起她,横穿拱廊,游移过人群,七拐又八绕,全然不顾此刻为了他的画作云集而来的一众“金主们”。
汤倪步伐紧凑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自然觉察到众人频频侧目向他们的视线。
她想到好像从进画廊到现在,身为主人的向杭生始终对“金主们”视而不见,全程都在陪同自己这个门外汉。
这会不会不太好?
汤倪稍稍迟疑步调,尝试着从他手掌中抽离手腕,隐晦而委婉地劝他:
“其实也不用一直陪着我啦,我可以自己逛的,你去陪你的客人们解说一下画作之类——”
“没那个必要。”
得到的反应,是男子不入流的孤傲回答。
汤倪:“……”
“我的客人会懂的。”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答案过于冷淡,他低头笑了笑,转过头来看着她,将上一句话补充完整:
“可我的特邀嘉宾不懂,所以我想来陪她解说,可以吗?”
原来他看出来了啊。
就挺坦诚又倔强一弟弟。
汤倪思考几秒,发现向杭生的话也不无道理。
在她盯着那些抽象画发呆的期间里,红蓝墙上她所认为晦涩难懂的原创画作已经不知道成交了多少幅。
她的确是,最需要被解说的那一个。
“跟我走吧,姐姐。”
向杭生没有等到她的回应,只好耐心地转过身,微微弯腰,双手慢慢搭在她的肩头,语气认真:
“我保证接下来展示给你的东西,不会像刚才的画作那样无趣。”
他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这是对此刻画廊里的客人们保持的体面及尊重。
他用“无趣”来评价自己的作品,这是在汤倪面前决然放低的姿态。
——他一向心甘俯首的姿态。
汤倪沉默了下,没再坚持,跟随他缓缓走进另一方黑色的密闭空间。
这里的静谧囿于昏沉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甚至连地灯都吝啬安排,大有被关在密室逃脱的最难关卡的困顿感。
即便没有夜盲症,可所见视野突然一下子堕坠入黑暗,摸不到边际的空间搭建沉静感,触不着底线的维度交织失序感,二者感觉太过饱满。
饱满到令人发慌。
汤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听不到向杭生的。
她会因此而不安,但素来习惯性披裹镇定外衣的第一意识不允许她透露不安。
于是汤倪没有出声喊他,只是象征性清了清嗓子,意图扰断当下的沉静和失序,以此夺取回几分安全感。
当她音落——
只听“啪嗒”一声,某种金属开关被有力触按下。
视觉感官在这一刻溅起波动。惊破沉静,终结失序的黑暗,直到另一种色彩溜进视线范围之中。
汤倪瞬即抬眼,面前是纹路黯淡的黑色墙体,长七米,宽四米。
后方光学仪器猝然投影过来一束光,打在墙上。
光晕扩散呈大椭圆形,色调自中心血红向外晕染,至落日橙红,至边缘橘黄,散射出朦胧又华丽的虚幻。
仿似泅渡住傍晚的黄昏余晖。
细腻柔和的温情气息,醺醺然的致幻美感,倾尽放绽出类似神性的宗教美。
光影之下,一幅黑白色调的画作逐渐清晰地展露出来。画卷恰好与投影的光晕大小一致,被封存在透明的橱窗里。
与暖色调的光色不同。
饶是汤倪这样不懂画的外行也看得出,画作上的色调阴郁灰暗,笔触粗犷野蛮,画面轻重有序。
整张画作支离起凋萎枯衰的视觉语言。
天空线条极度扭曲,星宿燃烧。
画面中心,巫师伫立在高坡上,身披战袍,手执魔杖,指天祭法。
万物糜烂,生灵溃败。
荒野陈朽凄凉,篝火翻腾,水渠涸死;遍地弥留下尸骨残骸的狼藉,剖心露肺的,皮肉开绽的,满目疮痍着。
如向杭生所言,这幅画与之前红蓝墙上的意象画很不同。
它很写实。
所以画的主题,汤倪看懂了。
这大抵是在远古时期,某巫族部落举行的一场祭祀仪式,可族长请来的巫师却背叛全族。
是巫师,擅自发动了阴寡巫毒。
是巫师手里的魔杖,毫无人性可言地掠夺着画中一切生物的生命。
汤倪不禁多留意了一眼那根魔杖。
在整张平面的黑白画上,唯有魔杖头的位置看起来像是立体的,呈浅红棕色,她走近观察,这才发现那里并非是着色上去的颜料。
而是一颗真正的钻石。
钻石镶嵌在橱窗内的卡台上,远看便与整个画作融为一体,上升成为点睛之笔,相互成就。
汤倪暗暗震惊。
就算再不懂画也该明白,这般恶魔式的创作手笔,除了向杭生以外,再没有谁可以驾驭地如此淋漓尽致。
——他最喜欢精神自毁。
她转身,目光穿透细雾似的光络,游移向投影灯旁的男子。
向杭生还捧着大束铃兰花在怀里。
他斜斜地倚靠在灯架上,身形半隐在暗影中,额前碎发散乱又蓬松,稍稍遮蔽眉眼,鼻骨线条阴柔,衬得面容有几分说不上的忧郁。
当接收到汤倪追寻而来的目光,他轻轻歪头,似笑非笑地挑起眼尾,微微昂首,示意她继续向后看。
汤倪不明所以地回头望去。
下一秒,黄昏色的投影光晕已消逝无踪,视野再度溺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