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彦均上了货车,关上车门,看一眼刚子。
刚子喊着:“彦均,说不定还会一直下雪,你慢点开车,有事儿给我打电话,别那么拼,晚上住招待所,别为了看货省钱睡车里了,慢点开啊。”
“好,我知道了。”纪彦均说。
刚子笑着冲他挥手。
纪彦均发动车子,驶出逢青运输公司的大院子,先去水湾村逢青制鞋厂去取鞋子,这下姚世玲也知道了纪彦均在给闻亮开车。
闻朋说:“二哥说纪彦均帮了咱,然后运输公司挺需要纪彦均的,所以就留下他了。”
姚世玲没再说什么。
纪彦均看到姚世玲后,上前来打招呼:“阿姨。”
姚世玲没有摆脸色,而是说:“辛苦了。”
“不辛苦。”纪彦均说。
姚世玲不再纪彦均说话。
纪彦均则去制鞋厂,帮忙上货,水湾村的人都挺不待见他,他忙碌了一会儿,没人让他坐,也没人给他倒杯水。
最后是姚世玲给他倒了水。
纪彦均一愣,接过来:“谢谢阿姨。”
姚世玲等着他喝完,接过杯子说:“下雪了,路滑,路上注意安全。”
“好。”纪彦均心口暖暖的,伴随而来的却是无法补偿的愧疚,上辈子闻青去世后,姚世玲再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的。
“阿姨,我走了,你平时注意身体,别太操劳。”纪彦均说。
“嗯,知道了。”姚世玲不冷不热地说。
纪彦均已经很感激姚世玲的态度了,装好了鞋子之后,纪彦均开着车子再次回县城,在逢青制衣厂,将一定数量的衣裳装上车之后,与严师傅王师傅告别,车子驶过四叉路口时,他停了停,看向那个闻青常站的位置,而后发动车子,真奔临市。
虽着下着雪,不过路上几乎无车辆,因此纪彦均此次开车的速度极快,原本要一天才能开到临市的,结果他半天开到了。
“彦均啊,你速度可真快啊。”店主惊讶地说:“我记得你要明天早上才能到来着,不过,我们现在正缺货,不少客户都焦急地想要今天拿到衣裳呢。”
纪彦均笑:“就知道你缺,所以送的早。”
“逢青越来越专业了。”
“以后还请多多支持。”
“那是必须的。”店主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金黄色外壳烟,而后抽出一根,双手托着烟递上来,说:“彦均,来,抽根烟提提神,以前要货我都特别担心,路上有个什么问题,自从有你有逢青了,我再也不担心这个问题了。”
“谢谢。”纪彦均笑,接过烟,衔在嘴里,走向车斗,将车斗四围扳下,二话不说开始搬货。
店主连忙上前:“彦均,别别别,我们自己搬就行了。”店主早听闻纪彦均的大名,做生意需要进货送货的,都知道纪彦均,在道上混出来的,所以对纪彦均分外尊重,听说纪彦均是进了小舅子的公司打工,为了媳妇儿能这么干,是个有情有义的。
“没事儿。”纪彦均扛起一包衣裳就进了店内。
店主忙让人跟着搬货,催促着自己人快一点,自己还在纪彦均后面帮着抬,但是纪彦均完全不需要他帮忙。
不一会儿,一车的衣裳鞋子全部卸下。
“再点一点衣裳吧,看看有没有少。”纪彦均点燃了烟,边抽边说:“我也回去好交差。”
“不用点了,哪回不是都够数。你纪彦均我还不信吗?”店主笑着说。
“再点一下吧,公是公,私是私,公是公平,私事才更好商量。”纪彦均说。
“成。”于是店主又点了一遍数字:“一件不多,一件不少正正好好,要说这衣裳的质量、样式还是逢青的好,别人花费心思模仿的,也都不如逢青的。难道逢青现在牌子越来越响亮,就是好,我肯定会长期与逢青合作。”
纪彦均笑,毫不谦虚地说:“那是。”接着从车上拿出一张单子。
店主接过来,连看也没看,就签了字,然后当场把钱全数数给了纪彦均,纪彦均把烟掐了,接过钱,反复点了三遍,确定没假钱,够数之后,把钱收了起来说:“老板,我这就拿着了。”
“拿着拿着。做生意嘛。”
“谢了,生意兴隆。”
“都兴隆都兴隆。”店主笑着说:“下次你还来送啊,你来送货我放心。”纪彦均送货准时又妥当,他合作过不少人,就纪彦均能够让他竖大拇指。
纪彦均笑:“下次肯定不是我送了。”
“为啥?你不会是要升职了?”店主问。
纪彦均笑而不语。
店主连忙说:“恭喜恭喜啊。”
纪彦均开心地笑了:“谢谢。”
店主真的当纪彦均是升职了。
“老板,财源滚滚,我走了。”纪彦均说一声之后,将货车后车斗全部扣上之后,上了驾驶座,冲店主挥手。
店主笑着挥手,纪彦均送那么多次给他,他还是第一次见纪彦均这么开心呢,看来真的是升职了,优秀的人才值得提拔,这是好事,店主笑着看纪彦均的车子消失成黑点,这时又飘起了大片雪花。
这时,纪彦均将车子的速度放缓,看着满天的雪花笑了,耳边又响起闻青的话。
“彦均,我虽然是一年中最热的那天出生,但是呢,我特别喜欢雪,白白的特别美。虽然呢,我特别怕冷,但是我还是喜欢雪。”那时她说完这话时,开心地就往他怀里钻,小手插进他的大衣兜里,硬往他手心里钻,让他的大手握着她的小手,小脸小鼻子冻的红通通地说:“彦均,冷死我了。”
“这么怕冷,还喜欢雪?”他问。
闻青笑容如冬日里的暖阳,和煦温暖美好:“喜欢,特别喜欢。不过,如果下雪的时候你不在,我就没那么喜欢了。”
“为什么?”他当时问
闻青说:“因为你不在,我感觉全世界都变得特别冷了。”
此时纪彦均望着飘到车窗上的雪花,低声说:“因为你不在,我感觉全世界都变得特别冷了。”随即他苦涩一笑,接着加快车速度地向望成县开去。
临到傍晚的时候,终于到了望成县,很快也到了逢青运输公司。
刚子已经下班回家陪媳妇儿了。
刚好会计在锁门,纪彦均连忙喊住:“程姐,等一下。”
程姐一抬头看到纪彦均,惊了一跳:“你送货回来了?”
纪彦均:“嗯。”
程姐吃惊地说:“这么快,不是说明天下午才回来的吗?”
“我开的有点快。”说着纪彦均拿着单子、钱过来:“这个给你入账。”
“哦,好。”程姐忙打开门,准备拖一会儿班,把钱和单子收了登记一下。
“回来的也太早了吧?”程姐边打开账本边说。
纪彦均笑:“明天不来了。”
“对,累了一天了,明天在家休息一天。”程姐笑着说:“这个天在家吃碗面条,坐被窝是最好不过了。”
纪彦均没接话。
程姐一直都觉得纪彦均这小伙不错,长得俊,会来事儿,靠得住,所以一直想给纪彦均介绍对象,正好趁此机会打听一下说:“彦均啊,你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了。”
纪彦均:“嗯。”
“有对象吗?”程姐笑着说:“没有的话,程姐给你介绍一个,程姐可认识不少水灵灵会持家的姑娘呢。”
纪彦均笑着说:“谢谢程姐,我有对象。”
“有?”程姐明明听说他没有的啊,不会是诓她吧,于是问:“你什么时候有的对象?家哪儿的?”
纪彦均笑:“一直都有,水湾村的。”这次笑和之前官方式的笑不同,这次笑起来,眼中都溢出幸福的样子。
“长得是不是特别好看?看你一提她就忍不住高兴的样子。”
“特别好看。”纪彦均说。
程姐脸上有些失望,因为她想把自己家的亲戚介绍给纪彦均的,毕竟纪彦均这么英俊这么高大这么能干,不过想想也是,纪彦均如此出色有对象一直有对象也是很正常,他不爱说话大家不知道他有对象也正常,于是程姐不再纠结这事儿,快速地把钱收了,记录下来,单子写好,让纪彦均签了一个字,就算了事。
“彦均,咱们一起走吧?”程姐边锁门边说。
“不了,程姐你先走吧,我拿个东西,检查一下车子再走。”纪彦均说。
“好。”程姐说:“对了,外面下雪了,别忘了打伞,雪下的特别大,明天一早,红装素裹,肯定特别漂亮。”
纪彦均点头:“嗯。”
程姐走后,纪彦均到车上拿了一个军绿色的包,然后把车门关上,钥匙交到看门的那里,接着一手撑着一把黑伞,一手拎着军绿色包,走出逢青运输公司,他回了一趟家,但没进门。
听着小院子里梁文华、纪友生家长李短的说话声。
“苏红梅早上下雪时,摔了一跤,把腿摔断了,现在正住院呢!”梁文华说。
“哎哟,真倒霉。”纪友生接话。
“那是活该,谁让她欠我们六千块钱不还的。”梁文华说。
“谁让你当时不打欠条。”
“你当时咋不提醒我?”
梁文华、纪友生争论起来,争论一遍后,梁文华转而问:“晚上吃啥饭?”
“都可以。”
“……”
纪彦均听了一会儿之后,撑着伞离开。
因为下雪,望成县上的路人很少,渐渐的天暗了下来,还是有不少卖油条、卖麻花的在吆喝,偶尔有几个人跑出来买。
稀稀落落的说话声,显得县城格外安静。
纪彦均慢慢走着,走到大土路上时,大土路上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
“彦均,你听雪会唱歌,咯吱咯吱的……”他又听到了闻青的声音。
在此之前,他的脑海中每传来一次闻青的声音,他就痛苦一次,此刻,他很释然。
他撑着伞继续向前走。
走到水湾村时,雪下的更大了,各家各户都亮起昏黄的灯泡,纪彦均向水湾村走,水湾村里的各个声音传过来。
“二虎子!才吃过饭就吃馓子,你是饿死鬼投胎!给我去看书写作业去!”王婶大声喊着。
“我再吃点。”
纪彦均继续向前走。
“孩他爸,鞋子明天再做吧,先睡吧。”
周大姐回答:“睡什么睡,现在鞋厂计件了,上个月大刀妈都比我多拿两块钱工钱呢,这个月我得追回来!”
“……”
纪彦均听着这些声音,终于走到闻青家院子外,院墙垒的并不高,纪彦均站在高处,能将院子里看的一清二楚。
院子里不少房子,只有堂屋、西屋、厨房亮着昏黄的灯泡。
闻亮坐在大桌子前,不知是看书,还是在看逢青集团的相关资料。
闻朋捧着脸,坐在小凳子上,看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
这时,厨房的灯熄灭了,姚世玲从厨房出来,进了堂屋,说一句:“雪下的可真大啊。”
闻亮点点头说:“看样子要下一夜。”
“嗯。”姚世玲看向闻朋说:“闻朋,别看电视了,去看书。”
“我再看五分钟。”
“不行。”
“四分钟。”闻朋讨价还价。
“关上。”
“三分钟。”
“……”
闻亮抬起头说:“朋朋,别看了,关上电视吧。”
“嗯。”闻朋听话地站起来站上电视,坐到大桌前,问:“二哥,你在看啥?”
“姐的画稿。”闻亮说,闻青住进南州第一人民医院前,感觉自己可能会离世,怕逢青的衣裳不再好买,怕闻亮支不起逢青,所以,只要在不疼的情况下,都会撑着拿起笔在画稿上画衣裳。
前期闻青画的稿子十分工整,尺寸标的清清楚楚,后期可能是身体缘故,线条有点抖痕,字迹有些潦草,闻青画了很多张,足够闻亮用五年。
闻亮感动地翻到最后,看到了几页纸上有斑驳的血迹,甚至有被擦掉却没擦净的痕迹,当时他心疼的落泪,他知道自己姐姐最后的那几天有多憔悴,他一直以为她动了手术能够活下去的,结果……
他一直没将画稿上有血迹告诉姚世玲,她知道后一定很难过。
但是他告诉了姚世玲,画稿第一页写的是“赠闻亮”,最后一页是“孝顺,团结”,意思是孝顺姚世玲,与闻朋团结互助。
“大姐的?我看看。”闻朋凑上去看。
姚世玲也跟着看。
闻亮提着一件衣裳说:“妈,朋朋你看,姐画的这个衣裳多好看,穿在身上能把人给显瘦了。”
“嗯。”姚世玲点头,她十分骄傲地说,闻青还没出名时,第一张画稿就卖了六百块钱,好厉害的。
说到闻青多厉害时,姚世玲是笑着的。
闻亮、闻朋很配合地听着。
纪彦均站在院子外,看着姚世玲、闻亮、闻朋,不管逢青如何变大,相信这三个的初心不会变。
他们现在过的很好。
姚世玲偶尔去逢青制鞋厂帮忙,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十分照顾她,除了因为她是闻青的妈妈外,也因为她性子确实好。
闻亮学习能力很强,全面吸收新知识,把闻青的影响下,将逢青集团管理相当稳,想要更好的发展,也不是特别难的事。
闻朋还是很活泼,不爱学习但学习很好,喜欢玩,暑假寒假前仍旧是狂补作业,好在他很听闻亮的话,是个好孩子。
纪彦均最后看一眼三人,撑着伞,拎着军绿色包离开,向水湾村乱葬岗闻青的墓地走出。
这是自闻青去世后,他第一次来闻青的墓地。
雪还在下,脚下厚厚的雪,被踩的咯吱作响,天地被厚厚的白雪映亮,纪彦均嘴角带着笑,慢慢向闻青的墓碑走去。
他走到跟前,停下来,墓碑上落一层厚厚的雪,他伸手将墓碑旁边的白雪,全部抹掉,然后将黑伞撑在墓碑的上方,蹲下身,摸着墓碑上的闻青二字,轻声问:“青青,冷吗?”
墓碑自然不回他。
他俯身亲了亲墓碑,笑着说:“别怕,我来陪你了。”他就地坐在墓碑的对面,拎过军绿色包,拉开拉锁,从里面取出不少东西。
绣字的拖鞋、格子被单、枕头、口红、梳子、头绳与头发丝……
他低下头,将头绳与头发丝饶在手指上,看着墓碑说:“青青,你想我了吗?”
雪仍旧下。
“我很想你。”纪彦均把拖鞋、被单、枕头、口红又装进军绿色包里,拉上拉锁说:“以前,我做梦常常梦到你,梦到你笑,梦到你哭,梦到你发脾气……原来这些都不是梦,是真的。”
纪彦均摸着“青”字,问:“你去世这么久了,我今天才来看你,你生不生我的气,会不会冲我发脾气?你又等了我这么久了。”说着纪彦均哽了哽。
一阵风吹来,雪花飘进伞中,附在墓碑上,纪彦均立刻坐到伞边,用身体挡住了雪花,接着说:“青青,我好久没有梦到你了,你是不是走了?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青青,我好像都没有夸过你,其实你特别好,哪哪儿都好。你一定想我夸你长得好看是不是?”纪彦均笑:“青青,我从来没告诉过你,你是我见过那么多人中,最美的,最美的。”
纪彦均说着眼泪往下流,头慢慢地抵上墓碑:“青青,没有你,世界好像空荡荡的了。”
“青青,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们做夫妻,白头到老的夫妻一天也不分开的夫妻,好不好?青青,你答应我吧。”
“青青,我好爱你。”
“青青,我想你。”
“青青……”
雪还在持续地下,风还在不停地吹,水湾村乱葬岗白茫茫地一片,不知过了多久,纪彦均全身布满了厚厚一层雪花,渐渐地闭上了眼睛,正在这时,他似乎听到了有人喊他。
“彦均,彦均。”
他睁开眼睛一看,世界一片纯白色,他倏地站起来,立刻回应:“青青,青青,是你吗?”
“彦均。”
纪彦均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穿戴整齐地站在不远处。
“彦均。”那老人喊。
“青青……”纪彦均认出了她:“青青。”
闻青未动。
纪彦均一步跑上前,眼睛通红:“青青……”
闻青也红了眼睛:“彦均,你还年轻,我已经老了,丑了。”闻青失落地转身,纪彦均伸手抓住她的手,她的手不再是从前的细滑,而是布满了皱纹。
“青青,别走。”纪彦均双手握住她的手,如视珍宝一般,放在嘴边,轻轻亲吻:“青青,你不老,你不丑,你永远美。”
闻青望着他,声音有些沧桑,问:“真的吗?”
“真的。”纪彦均忙点头,一点头泪珠一颗颗落在她的手上。
闻青担心地问:“那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喜欢,永远都喜欢。”
闻青笑了,问:“你愿意跟我走吗?”
“愿意,我愿意。”
“不管到哪儿?”
“不管到哪儿。”
“可是我是老太婆。”
“我以后也会成为老头。”
“你不要嫌我丑。”
“我不会。”
纪彦均左手握着闻青苍老的手,右手搂过她的肩膀,慢慢地跟着她走,走过一片白茫茫,又是一片白茫茫,最终消失在白茫茫中。
闻青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彦均,你要一直拉着我走。”
“青青,我会一直拉着你走。”
“……”
漫天的鹅毛大雪还在下,呼呼的大风还在吹,吹走了那把支在墓碑上的黑伞,水湾村乱葬彻底是一片白茫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