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一眼呆在那里的男人:“我要走了,你好好养病。不要再喝酒了。”
说完转身出去了。
药散落在地板,夏魏君倒在床上,手捂住脸,有泪水从指缝里留下来。
他曾经想要将天使拉入地狱,可是他放弃了,想要天使回到属于他的阳光里。
但是天使不但没有离开,还试图将他带入光明。
手机那个属于曾经的千瑟汐的微信,有消息发来:
我有一点喜欢你,你可以重新追求我。
天会放晴,花也会开。那些阴暗的角落,终有一天会迎来阳光。
自从决定要考研之后,千瑟汐每天都要去上美术课,感觉自己比大学奋斗四六级还忙。
又是一下午的课程,结束已经是五点多了,她收拾着东西,感觉自己肚子都叫了。
她在想今天晚上要买牛排回家吃。
背好包,她出了画室公寓的大门。
一阵风吹过,千瑟汐抬起头,一辆车停在路边,旁边有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那里。
她停住脚步。
看来他的病已经好了,脸色好看很多。
夏魏君看到她出来了,直起身,向他这边走了几步。
他抿了抿唇,看上去竟然有些紧张。
夏魏君开口:“我可以约你一起吃晚饭吗?”
夕阳洒下来,映红了他的脸和千瑟汐的眼睛。
千瑟汐的嘴角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
“好啊。”
“你要想象这个面的光线,想象力很重要。”
“对这样很好,画的不错。”
千瑟汐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完全没注意到手机的震动。
“大家注意,这个线条一定不能乱,多可以,乱不行。”
“叮铃——”
台上的老师打住,站直身子:“大家回去之后把画稿完成,下节课带过来。”
她放下画笔,深深吐出一口气。
收拾好画具,她背着包走出教室来到电梯口,这才有空打开手机。
“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千瑟汐不由自主笑了一下,回复道:“好啊,我想吃披萨。”
那边倒是秒回:“……你已经连续吃了三天披萨了。”
“我不管,我就想吃!你追求我,当然要顺着我了!”
“好,那我在门口等你。”
旁边的同学拍了他一下:“和谁发消息呢笑这么开心?”
千瑟汐收起手机,笑眯眯地说:“男朋友。”
夏魏君端着一杯冰淇淋红茶在公寓门口等她,豪华的车,名贵的衣服,以及男人高挑挺拔又好看的模样,很多女生都为之侧目。
她出来的时候又看到女生红着脸对着他拍照的情景。
真是的,不能坐在车里等我吗?非要出来招幺蛾子。
千瑟汐气呼呼地走过去,接过饮料的时候还哼了一声。
夏魏君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怎么生气了?”
“你管我呢。”千瑟汐侧过头,“哎呀别乱摸,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呢。”说完就噔噔噔跑进车里去了。
夏魏君愣了一下,眼中带着疑惑,摇摇头,也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千瑟汐在副驾驶通过后视镜偷偷瞄他,这个人本来就好看,经过几年的沉淀,他已经长成一个优秀的男人,成熟和沉稳给他增色了太多。
“你在想什么?”
“想你——”千瑟汐一下反应过来,对上男人的眼神,慌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你刚刚听错了!”
夏魏君笑了,眼睛里都有了光:“想我不用偷偷的,我希望你能够正大光明的想我,看我,因为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今天夏魏君带着她去了一家高档餐厅吃西餐,吃她想吃的披萨。
两个人选择了一个靠窗的雅座,她觉得外面的夜景很漂亮。
“最近复习的好吗?”夏魏君将菜单递回给服务生,“果汁要甜一点。”
她点头:“还不错,就是我肯定比不上那些专业生,所以得努力一点。”
“你既然喜欢的话,一定没什么问题。”
“嗯,过两天我们就可以画实体模特啦。”她有点兴奋。
听到这话,夏魏君的眉头微微皱起,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她摆好餐具,看着他有点苦恼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夏魏君抿了抿唇,有点迟疑地问道:“模特是那种,没穿衣服的吗?”
她愣了一下,摇头:“不是,是课上的同学随机上去的,哪会是那种嘛。”
夏魏君松了口气。
千瑟汐觉得有些好笑:“就算真的是人体模特也没什么啊,我去游泳什么的也能看到啊。”
“那不一样。”他摇摇头,刚要说话,这时却听到一个他很熟悉却厌恶的声音传来,“哟,这不是夏大少吗?”
千瑟汐抬头看去,是一个穿着西装,痞里痞气的男人。
夏魏君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却抬手给她倒了杯柠檬水:“你不是喜欢去夜店吗,这种地方怎么也来了?”
“呵,怎么,我来这里也不许?”男人转眼看到了正一脸好奇打量自己的女生,露出低俗的笑容,“我说怎么夏大少油盐不进,原来喜欢这种嫩嫩的女孩子啊。”
“这个也就十七、八岁吧,长得也不错就是太素了,原来夏大少喜欢这样的口味。”
千瑟汐皱起眉,好恶心。
夏魏君露出一个困扰的表情,一边伸手将金灿灿冒着热气的披萨切开,一边用平淡的语气说:“如果你还想要一个夏家的位置,就老老实实地闭嘴然后滚出去,否则你那少得可怜的股份,我可以考虑转给别人。”
男人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果然杂种就是忘恩负义!”说完恨恨地冲了出去。
夏魏君看向她复杂的表情:“……对不起,吓到你了。”他的手握紧餐具,他不应该让千瑟汐接触到这种肮脏的东西。
“你怎么能让他这样说你!”千瑟汐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怎么能这样骂你啊!”
手指慢慢松开,泛白的指尖重新充血。
夏魏君看着怒气冲冲的女孩:“没关系,他很快就骂不出来了。”
“为什么?”
“那部分股份,很快就不再属于他了。”
千瑟汐愣了一下,笑道:“我就说嘛。哼,谁让他骂你!”
夏魏君摇摇头:“不,他对我说什么,都无所谓,关键是,我不能忍受他对你的侮辱和恶意。”他在千瑟汐惊讶的眼神中依旧平淡地,将切好的披萨放进她的盘子里,“这种东西,我接受可以,你不能,我不会允许。吃吧,我让人家多加了芝士和番茄酱。”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低头看向热乎乎的披萨。
好像眼睛都热乎乎的呢。
吃完了饭他送千瑟汐回家,千瑟汐吃饱了,车里又暖烘烘的,就开始昏昏欲睡。
夏魏君看见她小鸡啄米一样的脑袋,笑着说:“睡一会吧,到了我叫你。”
“嗯……”千瑟汐就昏过去了。
夏魏君看着千瑟汐乖巧的模样,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容。
自己开车接她下班,一起去吃晚餐,然后开车回家。这样的情景夏魏君一直觉得是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幻想,是只能出现在梦里的臆想。现在,千瑟汐,他的小太阳,就在他的车里,他的身边,懒洋洋地打瞌睡,他们刚刚一起吃完饭,他要送她回家,就像普通情侣一样。
他又忍不住侧首,看着千瑟汐睡着时毫无防备的样子,额前的碎发有点长了,遮住眉毛显得年纪更小。
夏魏君几乎想伸手抚摸她的头和脸颊,硬生生地抑制住了自己。他没忘记自己曾经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他只能感谢老天,她不是非常介意,起码看上去是。
他回过头,车窗外的路灯一根根消失在视野中,暖黄色的光洒下来。夏魏君发誓,如果她愿意接受自己,他会永远爱她,将自己的所有,献给自己的天使。
千瑟汐醒来的时候,一瞬间都搞不清楚自身处哪里。
她眯了眯眼,发现自己居然还在夏魏君的车里,扭过头,看到对方正在看一个文件模样的东西。
夏魏君可能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动静,他侧首,看向她:“醒了?”
“你怎么没叫我啊?”她揉了揉眼,坐起身,一看时间,“哇都九点多了。”
“我看你睡得很熟,就想让你多休息一下。”夏魏君觉得她可能生气了,他说话带了些小心,“对不起,我自作主张了……我,我下次会叫你的。”
千瑟汐看着他,他脸色有些紧张,说话也小心翼翼的。
蓦地,她的鼻子一下子有点酸:“你不需要的……”
可是夏魏君却愣住了。他攅紧手中的文件,低声道:“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以后你让我什么时候叫你我就什么时候叫你可以吗?以后还让我送你回家,好吗?”
她也愣住了,她看向夏魏君的眼睛,那双棕色的眸子有沉沉的无措和懊恼,好像他刚刚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
千瑟汐咬住唇,伸手,捧住了他的脸颊。
“我说的不需要,是你不需要这样的小心翼翼和低声下气。夏魏君,这只是一件小事,很小很小的事,我什么时候醒都是无关紧要的,我说的什么抱怨,都是可以随便一说和随便一听的话。”她的声音很轻,力度却很强,“你不需要总是这样小心,这样你会很累,我也会很累。两个人在一起,难道不应该站在平等的位置的吗?”
夏魏君怔怔地看着她,千瑟汐的眼睛亮晶晶的,正在温柔地看着自己。
“你的意思是……”
千瑟汐笑了:“恩,就在刚刚,我决定同意你的追求,我们在一起吧。”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有点红红的。
胸腔被熨帖地滚烫,心脏被狠狠揪住又轻轻放开,浑身的血液都在奔涌,夏魏君伸手,覆住脸颊上的双手,侧首吻了吻他的手心。
千瑟汐羞红着脸低下头,夏魏君反而将她带入怀里:“谢谢你,小汐。”
他会永远爱他,将自己的所有,献给拯救自己的天使。
“这个,这个,不要。”范芶买单的时候,何源之给她打了个电话,她瞥了一眼,按掉了,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黑卡,对着店员乐开了花的脸愉快地翘起嘴角,“剩下的,都给我包起来。”
到底是大牌子,店员除了会忽悠人,动作也麻利,没一会儿就给她包得整整齐齐,纸袋子错落有致地摞在角落里,甚是养眼,比何源之那个王八蛋可爱多了。
店员相当善解人意地走过来询问她,“东西太多,为了不耽误您继续逛,一会儿我们给您送到府上?”
她摆摆手,指着那个穿条纹西装的人影,“这次不用,他拎着。”
何雨委屈巴巴地接了满手纸袋,“您这是连坐啊。”
“放心,不诛你九族。何源之比我狠多了,他今天把你派过来什么意思你不清楚?替你们总经理将功补过,明天他可该夸你一顿。”
何雨一缩脖子,估计是想象了一下何源之夸人的样子,吓出了一脑门汗,期期艾艾地说,“范小姐,真不是我们总经理的错,谢氏的老板约了今天签合同,总经理能不去吗?”
她叹了口气,“不能不去。”
何雨是个欺软怕硬的货,听她放软了口气,立马就顺杆爬,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爱感化封建君主,絮絮叨叨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是呢,总经理今天让我过来就是为了……”
范芶却懒得听他打太极,一抬眼,截住他的话头,“让我少花点钱?”
何雨被我这么一抢白,呆了半天只捋出了一个字:“呃……”他挣扎着斟酌措辞,“您这个买法,也委实太豪放了点……总经理也不是买不起,就是让您别总是……”
他说到这儿就没下文了,范芶估计何源之根本没告诉他“我总是”怎么样,他也摸不准何源之的真实性格。
范芶把高跟鞋重重地往地上碾,想说些什么表达不满,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唉,算了,她不能跟某些人一样,她得留点口德。
于是甩下一句话给何雨,“要么他停了这张卡,要么他自己来说……诶,你别走了,就进这一家。”
“何总,合作愉快。”
何源之抬起右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有点心不在焉,谈了三个多小时,他还没记住对面这个谢氏的总裁叫什么,“合作愉快。”
“能和你们合作是我们谢氏的荣幸,方便的话,我在香格里拉订了位置,签完合同……”
何源之看一眼助手,助手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脸上架起标准微笑,“谢总太客气了,刚巧我们总经理今晚有约,剩下的事宜您和我交接就好,这边请。”
会议室散得差不多了之后,何源之闭上眼睛,松了松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吩咐秘书,“叫何雨发位置。”
秘书忙不迭地回道,“在星月路的和平饭店。”
何源之睁开眼睛,像是早有所预料似的,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他想,还来得及。
范芶没想到圣诞夜逛商场居然能碰到法国小帅哥们,非常热情地冲上去打招呼。
拜何源之所赐的五毛钱法语终于派上了用场。
何雨在一边看得冷汗淋漓,范芶聊得热火朝天,并且仔细问出了小哥哥们的需求,拍胸脯保证这地界她很熟,小哥哥们相当不谙世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语言相通的,三两句便被她诱骗走了。
不得不说欧洲人的骨架就是赏心悦目,肩宽腿长,一个比一个衣架子,范芶靠在扶手椅上指点江山,逛得不亦乐乎,到最后不顾小哥哥们欲言又止的眼神,大言不惭地包下了买单的重任。
要是没有被何源之当面撞破,似乎会更美好一点。
黑化的总经理大人冷着脸,说话都变成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的模式,可见是急火攻了心,“你要是再乱刷我的卡,我就掰断你的手指头。”
“……”
面子可以丢,但场面不能输。
“喏,拿去。”范芶不由粗鲁地把钱夹整个塞到他手里,连同何雨和那一摞纸袋,全都推向他,“都是你的。”
他愣住了,大概完全没想到事态的走向,范芶的心思一向难猜,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
偏偏她还半真半假地嘲讽道,“你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何源之不说话,范芶也不想等他明白过来,转身就走。
其实她也不知道去哪儿,他失算了,她又何尝不是。
她很少会把关系弄得这么僵,但是今天……是她的生日啊。
事已至此,范芶对着玻璃橱窗里精致的资本主义产物哀愁地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只有捱过今天晚上,明天再去跟他服软,勉强保住那一点可怜的排面。
至于为什么是她去服软而不是他,因为……她也知道自己今天这个脾气闹得没有道理。
可恶,竟然在她生日这天出这种幺蛾子。
何源之打电话给她,她挂了,不是傲娇,只是没想好台词,来来回回四五次,她惊讶于何大人百年一遇的耐心。
商场的广播响得很不应景,声音甜美的广播员用明显压抑着兴奋的声音说,“请问何源之先生的女朋友还在商场内吗?何先生在广播处等您。顺便说一句,您先生真的很帅。”
范芶忍不住笑了一声,闭上眼睛都能想到他皱着眉头的脸。
她决定借坡下驴,果断打电话给他,“别丢人了,到三楼c出口找我,我要是何雨以后就拿这件事要挟你给我加工资。”
总经理大人在那头沉默了两秒,诚实又残忍地说,“他不敢。”
真是可爱。
她低头偷笑,他又问:“笑什么?”
“没什么,我看见你了,在楼梯转角,腿长就是好啊。”
何源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然后用一种别扭的声音说:“别瞎跑。”
范芶眯着眼睛仰着脸看他,“我没瞎跑,等着你来找我呢。”
“有什么事,你要和我说。”
范芶笑嘻嘻的,“没有什么事。”她相当放肆地弹了弹他的额头,见他把眉毛拧得死紧,她不由伸手推开他的眉峰,眨眨眼感叹道,“怎么了,女人很难懂吗?”
何源之偏过头,望着她,想起了他们那时的相遇——
女孩在星洲新城买了一套房子,新城刚开发不久,配套设施还不完善,地铁没修通,她只好挤着公交上班。
途中要经过一条隧道,白班的司机为了省电从不开灯,老是气得她骂娘。
她有一点轻微的幽闭恐惧症。
从九岁起,她没有坐过一次电梯,没有去过一次鬼屋,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办法接受独自一人置身于地下停车场,没有办法在商场的试衣间里试穿衣服,甚至抗拒出现在人潮涌动的广场中央。
而灯火寂灭的隧道里,她将眼睁睁地看见光亮远离。那种感觉很不好,像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包裹着,温柔又孤绝。
范芶知道她会出去的,一分三十七秒之后,碰上那个总爱换挡的师傅,就更久一点。
最苦恼的时候也想过卖掉房子,可是新城的地皮已经开始升值,比她买下来时的价格高出不少,到了这个年纪,为了这种理由放弃一套房子未免太不明智。
范芶今年二十二岁,成功渡劫的应届毕业生,在外资企业做翻译,正捱着三个月的转正期,每天都像提心吊胆地辗转在一个又一个考场上,没空考虑要不要搬个家。
求生不易啊,她恨恨地嚼着速食三明治,痛骂吸血的资本主义。
转正期的倒数第二个周末立夏了。
她正在空调房里浑浑噩噩地补眠,经理却破天荒地打来了电话,大意是下周公司会空降一位大人物,总公司美籍华裔的营销总监。
因为旅美的缘故,本来是不需要翻译的,但是她本人口语很好,负责这方面的前辈很不巧生病了,于是这位大人物就落进了她的手里。
范芶下意识地想要回绝,刚张开嘴,就听见那边语重心长地说:“小范,你也知道,我们公司一直很看重员工的应变能力,评标里给了很大份额。”
“咱们是做商贸的嘛,这一行的天气是变得快,应该的。”她紧巴巴地回应,附上两声干笑。
经理满意地挂了电话。
范芶转手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撂,继续蒙头大睡。
没两分钟,她踢翻被单,一个鲤鱼打挺干嚎起来:“为什么是我啊!”
范芶的公司主做游戏外设,总公司负责设计研发,他们负责产品销售。
涉及到这方面的专业术语实在太多,她没日没夜地做了好几天功课,靠着外卖软件草草地解决三餐。
结果害怕临场神经萎靡,凌晨两点又放下手头的资料,赶着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等公交时遇到邻居,大婶心疼得不行——
“昨晚上熬夜了吧?来来来。”硬是塞给她一杯豆浆加两个包子。
那是五月五号,范芶一直记得。
有个姑娘在车到站时飞奔向站台,范芶特意在门口等了她一下;面容疲倦的中年男人给买菜回来的老人家让了座;车上像往常一样拥挤,摩肩接踵,转个身都困难。
穿山隧道渐渐近了,她郁闷地闭上眼睛,那只吃完早餐后尚还油腻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机械地抓住栏杆,轻轻地屏住一口气。
公交车一头扎进隧道里,初夏的暑热乍然消失殆尽,只留下丝丝缕缕流窜的带有灰尘气味的风。
她开始出冷汗,完全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慌,手脚无意识地发着抖,脸色苍白。
幽闭恐惧症患者最令常人费解的一点是,明明是绝对安全的环境,患者却会产生强烈的恐慌,主观臆断无法逃离这样的环境而感到害怕。
范芶强忍住想要破口大骂公交司机的焦躁感,默默地计时。
旁边的乘客似乎被她吓了一大跳,向后退开了一小步,试探着问道:“你没事吧?”
男人褐色的瞳孔在隧道灯的折射下散发出一种诡异的金色光泽,她有些呼吸困难。
她冲那个男人摆了摆手,男人就像只胖头鱼般立刻滑进了车厢后部,一秒钟也不多留。
她攥紧了拳头,用尽所有能调动的力气咬住下唇。
这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课,做的最差的时候曾经昏倒在车厢里,现在,差不多可以打个及格。
范芶的心理医生得知隧道的情况后诚恳地建议她坚持乘坐公交。
医生采用一种叫做“系统脱敏”的方法来治疗她,他认为在接受广场和球场等地后,车厢是下一阶段所要面对的场所。
范芶一直很配合治疗,即使这一次的挑战格外大,他也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
无望的四十五秒,范芶喉头滚动,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失去控制了。她想冲到驾驶座前恶狠狠地质问司机,或者打碎玻璃夺路而逃,但是她很清楚,玻璃不会被打碎,司机也没有错,出问题的是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在她最焦躁最无望的时候,一双手,以谨小慎微的态度,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
骨骼纤细修长,指尖有一层薄茧,干燥而温暖,像服帖的织物,让她想起童年时期每一次不得不置身黑暗的时候习惯性抓紧的母亲的手。
一样留有薄茧,一样的干燥温暖,令人留恋。
范芶怔住了,甚至忘记甩开这位失礼的人。这种微妙的熟悉感串联起了潜藏的记忆,她忽然没来由的胸腔一酸,就好像自己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就好像自己终于不再像溺水的人沉向不可测的深渊一般无力,就好像她的双脚终于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再一次有了对抗黑暗与梦魇的底气。
语言如此苍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动容。
余下的时间仿佛被神之手拨快了,公交车悠悠地驶出隧道,阳光落下的那一刻,那双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范芶努力地朝那个方向张望,可车厢里挤满了人。
她弄丢了。
事关转正的会议上,范芶心不在焉。
营销总监的名字叫何源之,长了一副好好先生的样貌,细眉细眼,出人意料的年轻,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温吞吞的,风度也很好。
让人奇怪的是,范芶伸出手问好时,他抿起唇摆了摆手。
她的脑子里浆糊一片,对方又官压一头,就此作罢。
同声传译的过程着实叫人捏了把汗,范芶心不在焉,好几次没能跟上总监,不过总监大人好像刻意留心着她似的,她没声儿就微微一顿,她紧赶着翻完了,才往下讲。
一场会议下来,因为他的照拂,显得范芶的工作质量格外高。
经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递来一个满意的眼神,拿着文件离开了。
范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去向总监道个谢。此举有阿谀谄媚之嫌,她特地等总监周围的人都散了,才小跑着赶上去低声问:“我是您的翻译,还记得吗?”
“是你啊。”何源之停下脚步,侧着身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范芶先前已经打过几次腹稿,背书一样流利地说:“我今天遇到了一点事,状态不太好,难为您一直迁就我,谢谢。”
何源之只是冲她微微一笑:“没事的。”然后转身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暗想,大老板就是不一样,哪怕半点架子也没端,也挺吓人的。
再回到大办公室,范芶对着电脑枯坐了半晌,还是没能弄明白公交车上的事,最后只能简单地归结于某个无言的好心人看他实在不舒服的举手之劳而已。
她不肯说,也懒得去想,她对那双手究竟是怎样的期待。
“还是会很紧张吗?焦躁的症状呢?”夏晶语递给对面的范芶一杯水。
“没什么变化,一进隧道就,怎么说呢,夏医生应该明白吧,那种什么都不受控制自己的感觉。”范芶笑了一下,有点颓丧,又有点无所谓,“好像在和另一个自己打架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夏晶语示意她喝点水:“跨度这么大确实是为难你了。你考了驾照没?或许可以先借朋友的车撑一会儿。我听说新城那边的地铁过不了多久就修通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范芶出声打断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把那天公交车上的事和盘托出,“上周经理打电话给我叫我去给空降到公司的营销总监做翻译,有点我能不能转正就看这个了的意思,我就没敢推。我准备了好几天,心里还是没底,隧道里的状态特别差,但是……”范芶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很愉快地笑了,“有一个人握住了我的手。”
夏晶语眉一挑。
范芶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他握得很轻,好像怕我会挣开一样。我那时候完全傻了,他的手……和我妈好像,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像是认识了很多年?”
范芶点点头。
“从心理学上讲,这种把对已经不在的依赖对象的情感转移到另一个某些特征十分相似的人身上的例子在创伤性经历的患者中是很常见的。”夏晶语正色道,“倒是那个人,按照你的说法,他十有八九认识你。你好好想想,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
从夏晶语的私人诊所出来的时候艳阳高照,空气在热浪中翻滚扭曲,范芶眯起眼睛,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
对于生命中突然到访却又格外重要的某个人,她措手不及。
总监的行程排得很紧,一场会议接着另一场,中间穿插着和各个厂家、营销商、广告公司代表之间的洽谈。
范芶见缝插针地上了个厕所,听见隔间外面有人在聊天。
“看这个意思,总公司是要把中国片区都交给他了。”语气颇有点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愤愤。
“多大点事儿,本来就是继承人,能力又出挑,我手底下的人经他提点做的企划不知道比之前好多少。年轻有为啊。”
洗手台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两个人脚步渐远。
范芶打开隔间的门走到镜子前,看着满眼的红血丝,只好暗叹一声。
不管怎么说,也是给一个很厉害的人当了翻译啊。
范芶刚从洗手间出来就马不停蹄地跟着何源之见了广告公司来送策划的,下一场公司内部的会议因为人数众多定在十分钟后顶楼的大会议室。
何源之赶时间坐电梯上去,在电梯门口轻声问了一句:“不上来吗?”
范芶一下子没能想起“幽闭恐惧症”怎么翻,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很怕黑,您先上去吧,我跑着上楼,绝对不会迟到的。”
何源之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藏住了他的神情。
电梯门缓缓地合上了。
当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大会议室门前时,何源之递给了她一瓶水。
她受宠若惊,道谢也说得磕磕绊绊的。
她来公司两个多月,一直独来独往,所以也没人注意到她从来不坐电梯这个习惯,这次暴露在大老板面前又差点耽误了事,没想到大老板只是特地送来一瓶水。
范芶抱着矿泉水瓶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翻译也连带着迅速得多。
散会后何源之朝他赞许地笑了笑,和那种评头论足的笑容不同,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很温柔地笑了。
他的身材太单薄,穿tomford的男装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于是少了正装的锋利深邃,只剩下优雅和沉静。
范芶的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天上班时何源之问起电梯的事:“你的幽闭恐惧症很严重吗?”
“啊,不,已经在治疗了,只不过电梯这种程度目前还没法做到。”范芶挠了挠头。
何源之很自然地顺着话题往下走:“我在国内有几位认识的医生,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不,谢谢您的好意,我有预约了很久的医生。”她有些警觉地提高了声音。
“嗯。”何源之顿了顿,不再说话,埋头看起文件。
她悄悄地退出了办公室。
她想起夏晶语那句“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脑子里一团乱麻。
那种干燥又温暖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流连。
有什么地方缺漏了,他想不起来。
关于范芶患上幽闭恐惧症这件事,要追溯到她九岁那年。
那时候市里新建了一座游乐场,宣传力度很大,她听同学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死缠着爸妈要去。
她的爸妈虽然忙,还是在宝贝女儿生日那天抽空全家一起去了。
刚巧赶上游乐园举办夏日祭试胆大会,园方许诺小朋友在大人不陪同的情况下通关鬼屋就可以得到精心准备的奖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