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陆克臣总长专列。
专列不长,轰隆隆的行驶在山间铁轨上,像一条吵闹的小蛇,扭动着身体飞速前进。这时是三月天气,北方的冰雪的确是消融了,可惜春意尚未来到人间,只有饿意四处弥漫,因为青黄不接。
然而专列内的旅客们,是没有这种烦恼的。陆柔真坐在紧靠车窗的软座上,一边手肘支上前方小桌,托着下巴向外眺望风景。太行山的支脉逶迤起伏,没头没尾的连绵纵横。于是正在伤风感冒的陆柔真就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在心中赞叹,认为这景色真是壮丽极了。
正当此时,包厢房门忽然开了,卫英朗一边抬手系着西装纽扣,一边探头进来笑问:“克瑞斯丁,列车马上就要到宁县啰!”
陆柔真转过头来,见他西装笔挺,眉清目朗,正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心中便是一甜。又因她二人在订婚之前,曾经同去欧洲喝过两年洋墨水,所以如今也唤着对方的英文名字说道:“詹森,你当真不和我一起回北京去吗?”
卫英朗倚着门框站稳了,双手插兜摆出一个潇洒的姿势:“我又何尝愿意半路下车离开你?可是父亲他老人家固执极了,非要找出种种机会来历练折磨我。听说何叔叔此刻人在宁县,他老人家就来了精神,力逼着我去宁县向何叔叔问安。唉,何叔叔正在同聂人雄打仗,我若是去了,恐怕只有添乱扰人的份。”
陆柔真见他烦恼,自己却是笑了:“若不是父亲有事耽搁在了江南,恐怕我也逃不脱这份差役。好在我是一介女流,没有单独出去拜访叔伯的道理。不过这次回了家去,必定也要前往何府做客。”
说完这话她站了起来,正是个亭亭玉立的苗条身姿。卫英朗含笑注视着她,见她面如朝霞,目若秋水,秀气的鼻翼有些泛红,可见她这一路真是饱受了伤风之苦。一颗心忽然软了一下,他侧身让出路来,又很绅士派的向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克瑞斯丁,你这里阳光太足,晒得人烦躁。到我包厢里去坐坐吧,我那边现在倒是阴凉。”
陆柔真正在酝酿着一个奇大的喷嚏,勉强在脸上调动出了笑容,她拿起手帕略略堵住口鼻,袅袅娜娜的一路走了出去。卫英朗跟在后方,见她穿着一件下摆蓬松的西式连衣裙,越发显得腰肢纤细,不盈一握,便是感觉未婚妻如此荏弱娇柔,同时又下了决心,定要永远疼爱善待她。
卫英朗的包厢,果然是阴凉舒适许多。陆柔真那个喷嚏始终是没打出来,鼻腔里痒触触的难过,几乎快要流下眼泪。提着裙子坐到小床边上,她抬手理了理鬓边垂下的发卷,同时心不在焉的扫出一眼,却是发现床上摆着一本小说,封皮上面画了粗糙的美女大汉,书名就叫做《孽海情窟》。
陆柔真心中一动,知道这是本不宜见人的杂书。而卫英朗一时忘记整理床铺,如今见她发现那书,自然十分尴尬,连忙走过去把它随手扔到一旁。陆柔真正打算疏忽过去,但是脑筋一转,又觉得单是疏忽还不够,为了彰显陆家三小姐的天真无邪,她故意睁大眼睛问道:“詹森,你这读的是什么书?封面看着好吓人,是神鬼故事吗?”
卫英朗见未婚妻如此懵懂,堪称天下第一纯洁,不禁又是得意,又是好笑,正要出言搪塞两句,不料外面却是有人敲门,是随行的仆人请二少爷过去点验行李。
卫英朗无可奈何,只得暂时离开。陆柔真看准时机,探身一把抓起那书,飞快的塞到了床褥下面。而卫英朗在外忙忙碌碌,好容易抽身回到包厢,火车却是已经到了宁县车站。
他早把小说忘到脑后。蹲在陆柔真面前仰起头来,他低声笑道:“克瑞斯丁,我们北京见吧!”
陆柔真抿嘴微笑,略一点头:“北京见。”
卫英朗拉起她的手,轻轻一吻手背。陆柔真依旧笑着,两道浓淡相宜的蛾眉扬起来,明亮眼瞳中闪烁着光芒。
卫英朗凝视着她,有些发痴。卫陆两家本是世交,他从小就喜欢陆家三小姐,现在家里人提起来,还会笑他七八岁时偷了大姐的项链跑去陆家献媚,结果三小姐不肯要,并且被他吓得哭了。
在随从过来催过两次之后,卫英朗依依不舍的下了火车。陆柔真坐到车窗前面向他挥手,他也站在月台上不肯走,直到专列远去,不见踪影。
卫英朗是依依不舍,陆柔真却是松了口气。起身走去锁了包厢房门,她在一种为非作歹的兴奋中翻出那本小说。垂头飞快读完三页,她羞得一颗心砰砰乱跳——果然粗俗下流极了。
继续向后翻过去,她渐渐的开始脸红——书中的富家小姐已被土匪绑了去,衣裳都被扯开了,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土匪哈哈大笑:好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手指颤抖着又翻一页,她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房门。在大家庭里长到如今,她之所以能在众姨娘姐妹之间的战争中战无不胜,就是仗着自己的娇贵与端庄。任何人都挑不出她的错处来,连陆克臣都对这个女儿高看一眼。她美丽,贞静,简直就是陆家的图腾。
房门关得很严,于是她低头继续读书。关键的一刻终于到来了,她那脸蛋烧成了火炭。正要拿起手帕擦擦鼻涕,不想一声巨响忽然传来,震天撼地的,让她不由自主的周身一抖。
慌忙把书塞回床褥下面,她莫名其妙的起身走去窗前向外张望。外面响晴薄日的,又是三月天,总不该有旱天雷。打开车窗探出头去,她骤然惊愕了——前方铁路拐弯处烟尘滚滚,竟是发生了大爆炸的情形!
外面走廊响起了及二连三的惊呼,房门被人敲得砰砰乱响。她的丫头春兰尖声叫道:“三小姐,开门啊,不好了,不好了!”
此时无须旁人报告,陆柔真也已看出不妙。三步两步的走上前去打开房门,她提着裙子出了包厢:“马副官呢?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春兰吓得哆哆嗦嗦,伸手只是向前乱指。这一趟本是陆总长专列,车上卫士却是卫督办的人马。那位马副官深知自己责任重大,所以这时立刻召集部下集合,自己又拎着手枪跑来安抚:“陆三小姐,请不要怕,大概只是普通土匪而已,我们武器精良——”
未等马副官把话说完,车外已经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枪声。陆柔真感觉脚下摇晃得厉害,只得依靠墙壁扶着春兰。马副官脸色一变,跑去走廊尽头打开车窗,想要向外张望,哪知就在他伸出头的一刹那间,一颗子弹破空飞来,正是穿透他的脖子。这边众人看得真切,就见他猛然把头一歪,颈侧那里同时喷出一团红雾。鲜血激射出来,登时糊了整扇车窗。
车内女眷立刻恐慌哭喊起来,火车尖叫着想要刹住,铁轨上面直冒火星。前方有人高声呼道:“他妈的!司机和司炉跳车啦!”
陆柔真是彻底吓呆了,春兰年纪小,抱着三小姐咧了嘴哭。随行的两名老妈子东倒西歪的奔过来挡在陆柔真面前,也是吓得手脚颤抖。清晰的马蹄声音越来越近,陆柔真透过车窗,就见一队骑兵策马而来,已然兵分两路夹住火车——不是匪,是兵!
马副官一死,车上卫士也没了主意。一旦还击便是死,可若是束手就擒,又愧对了卫士身份。无可奈何之下,众人只好效仿老妈子们,一窝蜂的涌上去先保护了陆柔真。
就在此刻,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爆发出来,随即一阵清新的冷风灌入走廊——车门被人用枪崩开了!
陆柔真睁大眼睛放出目光,就见一名高个子的青年军人,拎着手枪率先登上火车。
青年军人大概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皮肤是一种冷森森的白皙,嘴唇也没有血色,然而眉目浓秀,看起来俊俏而又险恶。
她怕了,屈了膝盖尽力向下躲藏,偏偏脚上又穿了一双系着带子的高跟皮靴,烫卷了的头发也很醒目。
这一切当然都是徒劳的,聂人雄第一眼就看清了她。
聂人雄对着面前的卫士们挥了挥手:“我只要那个小娘们儿,你们让开!”
卫士们惊恐万状,快把眼睛瞪了出来,可当然还是不能让。
这时已有大群士兵登上火车,领头之人却是一名梳着小分头的稚嫩少年。少年穿着副官军服,脚上马靴锃亮。抬脚踹开这一溜包厢房门,少年冲进去领头搜查劫掠,连装牛奶的小钢壶都要一并带走。
这边的聂人雄见卫士们不肯让开,便是伸手随便扯过一人,当胸便是一枪!
卫士胸前开了个血洞,当场殒命。聂人雄把尸首向旁一推,又要再抓第二个人。陆柔真看在眼里,知道卫士们只要反抗,必定是死;而且即便是反抗了,也终究不是对方的对手。用力搡开了身边的春兰和老妈子,她含着眼泪开口问道:“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来劫车杀人?”
聂人雄抬眼看着她,语气冷淡:“认不认识都没关系,我只是个绑票的。”
陆柔真实在是禁不住他再杀人了,眼前忽然闪过了卫英朗的笑颜,她往常并没有多么深刻的爱过对方,可是如今到了绝境,才明白了卫英朗的好。
“既然你要绑我,那我就和你走!”她忍住哭泣低声说道:“只请你不要再滥杀无辜了。”
聂人雄没有多说,只是抬手对她一招:“出来!”
春兰哇哇大哭起来,抱着陆柔真的臂膀死活不肯松手。陆柔真眼看对方又要举枪了,连忙拼命扯开春兰,向外挤出了卫士们的包围圈。老妈子也嚎啕了,喊着三小姐往外扑;卫士是卫家的人,倒还不很关情,只是僵着身体按着手枪,既不敢动,更不敢逃。
聂人雄心知此地距离宁县不远,故而不敢久留。抬手攥住陆柔真的一条手臂,他大踏步的拖着对方向前走去,且走且道:“小铃铛,下车!”
副官模样的小铃铛快步跳出包厢,大声答道:“是!”
然后她晃着乌黑锃亮的短头发,一边带着身后士兵撤退,一边打开了所有车窗。
聂人雄拖着陆柔真上了战马,快马加鞭向前冲去。小铃铛把那几大麻袋战利品安顿上了马背,然后也是脚底抹油飞快溜走。两边骑兵开始撤退,而殿后人马拿出手雷,接二连三的顺着车窗投入车内。
不过半分钟的功夫,大爆炸开始了!
陆柔真被聂人雄搂在怀里,拼了命的回头去瞧。后方的铁轨之上腾出黑烟火球,她看到专列被烈焰抛上半空,在气流的摧毁中分崩离析。
这让她绝望的痛哭起来——这绑票的是个骗子,绑了自己之后还是照旧的要杀人!大家当初欢欢喜喜的在南边上了火车,可是如今就只剩了自己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