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恶鬼撕掉胳膊的时候,段迦仁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就是有点被吓到。
胳膊,就这么没了?那他以后岂不成了一个残废?这可怎么得了?
幸好他有钱,有钱能装最好的假肢,据说如今最好的假肢能真的差不离。
可转念一想,假的就是假的,哪里比得上真的好!
就那生死一瞬间,他满脑子竟然都是这些没用的瞎想!
等回过神来,才突然明白这些瞎想已经没用了!他用不上假肢了,也再不能花钱,因为那怪物咬住了他的喉咙。
他自己都听见了,喉骨碎裂的声音。
喉骨碎裂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那一瞬间,他竟然一点也没有觉得害怕。只是特别遗憾!
那么多钱还没花完!那么好的日子还没过够!他才跟她相处了几天?满打满算,都没一年!他给她花了那么多钱,尽了那么多心,她给过他什么?
越想越亏!遗憾!真遗憾!
可他终归是没在她面前露怯丢脸,他为她,为信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到死,都是想着怎么对她好!
他对她这样好,她是不是应该铭记在心,永远怀念?
她哪有这么长情,这么深情!她一转脸就能忘了他,再去找个更好的!
正所谓,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满地跑?
她那么漂亮,那么能耐,又那么会来事。这天下的好男人,哪一个能逃得了她的手掌心?
如今她能为他脸色发白,一脸愕然,就已经是他天大的福分了!
他应该感到荣幸和满足!
才不!他怎么可能满足?他一点也不觉得荣幸!他不想死,他想活!活着跟她怄气,跟她纠缠,为她赚钱,为她花钱,为她……
为她去死,为她去活!
不想死,他真的不想死!
可他不想,就能不死?黑暗笼罩头顶,死亡如期而至。他浑身一阵剧痛,整个人就跌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
原来死亡,是这样一种感觉!痛,冷,黑,一点也不好受!
难怪人人怕死!
因为痛,因为冷,因为黑,他忍不住呻吟起来。很想哭,反正死了,哭也不怕丢人。
哼哼两声,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死了,又怎么还会知道疼,知道冷,知道黑?
虽然他已经知道死后另有世界,但感觉是属于活人的。
他用力睁开眼,想要去看,但眼前一片漆黑。这黑浓如墨,稠入油,把他整个都包裹着,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摸不到。
“欢欢?!”他突然爬起来,奋力喊叫。
她的名字就仿佛是黑夜里的光,呼出口,就点亮了黑暗。
朦胧的白光自远处而来,似月光洒落,轻纱薄雾一般落在他的身上。
“欢欢?”不知怎的,他心有灵犀,伸手去触碰那柔和的光。
一触碰到,就感觉光里传出一股力量,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拽。
他吓了一跳,整个人就跟魂似的,身轻如燕。一点分量都没有,嗖得就被拽出去,跟着那光飞翔。
一瞬间就穿越过无数个自己的影子。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他都不知道这黑暗之中竟然有这么多的自己,层层叠叠,绵延无尽。前方是他,后方也是他,弯弯曲曲,没有尽头也不知起点。
这些影子究竟是什么?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他到底是死是活?许尽欢做了什么?
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可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明明,刚才他还能呼唤她呢!
攥着他手腕的力量越来越重,他的身体穿越过无数个自己的影子之后,仿佛身上也带了这些影子的分量,越来越重,越来越慢。
前方的光越来越强,他忽然明白,自己在接近许尽欢。
他感到高兴,兴奋,欢喜。可还没欢喜一秒钟,剧痛就袭来。
他惨叫,从喉咙口喷出鲜血,骨头寸寸断裂,皮肉层层撕开。
好痛!痛死了!不要,停下!不要再拉扯他了!
但她紧紧的攥着他不放,强硬的继续攥着他穿越过一个又一个影子。那些曾经叠加在他身上的影子如今一个又一个剥离,如同把他活剐了一般。
他痛不欲生,奋力挣脱。
不活了!活着好痛苦!
可他挣脱不了!在她的强势之下,他的挣扎并不比一只蝼蚁更强大。
就在他感觉自己连灵魂都要碎裂的时候,他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耀眼的如同一轮明月,浑身散发着皎洁而又柔和的光芒。这光芒并不刺眼,但却强大的让他看不清她的轮廓和面目,只能看到光芒。
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可他却非常笃定。
那就是她!
他匍匐在她的脚下,伸手紧紧抓住她的脚踝,强忍着浑身的剧痛,挣扎着依偎在她脚边。
他开始抽泣,痛苦,哀嚎。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终于回到亲人的身边,可以放下满身的坚强,尽情的脆弱撒娇。
她没有安慰他,连低头看他一眼都没有。
没关系!他想,他仰头看她,他伸手抱她,这样就好。
她把他带到了哪里?他不知道。
抱着她,靠着她,他身体到灵魂都感到安定和宁静。他知道自己安全了,他受的苦,忍的痛都值得了。
因为他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只要有她在,他就什么都不必再怕,哪怕是死亡。
在这黑暗的无边无际的空间里,那些层层叠叠的属于他的影子都已经消失不见。但又有新的影子浮出,他看到了雷蒙泽的,金发女孩的,还有玛莎的。
玛莎的影子很复杂,不仅有她,还有附在她身上的那个恶灵。
漆黑色的影子叠加在金发女郎的身上,让这个原本青春美艳的女孩变得暗淡而且扭曲。
头顶的白光涌动,是她挥手。朦胧的光蔓延开去,渗透进玛莎的影子里。
漆黑色的恶灵被白光拽起,这影子就耸动起来,想要挣脱。
她漫不经心的,轻轻一甩,就把一片黑影从层层叠叠的影子里拽出,甩进了虚无的黑暗之中。
黑暗平静之极,以至于吞没那黑影也是无声无息。
她一片一片的拽出,随手的甩掉,拽着拽着,突然就厌烦起来,伸手一捋,哗啦啦捞起一大把黑影,泼洒在黑暗之中。
每一片黑影都嘶吼着扭曲着,无声无息的消失。
他知道这些黑影就是那个恶灵,许尽欢在驱逐这个恶灵。但这个东西被驱逐去了哪里?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安安静静的等着,等着她做完正事,带自己回去。
*
段迦仁当然没有死!
不光没有死,他也没残疾。
他好好的,囫囵完整的躺在地上,在那间又潮又闷,又破又旧的铁房子里醒来。鼻子里全是海腥味和铁锈味,喉咙又干又涩,脑袋又昏又沉。
挣扎着爬起来,他张嘴想喊。可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一点声也发不出。
他浑身都不舒服,但具体说来却并没有哪里觉得疼,只是不舒服。就好像晕船晕车似得,整个人都被抽了丝一样。
身体是虚弱的,但精神却有些亢奋,心也怦怦直跳。因为他很明白,自己这一回又是死里逃生!而且,比上一回还凶险,还玄乎!
上一回,他是差点要死,跟死神擦肩而过。
这一回,他是真死了,货真价实的落在了死神手里。可又生生的被她给夺了回来!
她是怎么夺回来的?他虽然亲眼所见,可一点也没看明白。
但没关系,明白不明白的,活着就好!
活着,他才能继续赚钱,继续缠着她,继续为她付出,也继续从她手里讨便宜。
他预备着为她砸下金山银山,可她在他眼里是一座更大的宝山,他付出的越多,索求的就越多。
死过一回,他更珍惜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要烧一辈子柴,就不信不能把她也烧热了!
一直想着她,可她人呢?哪儿去了?
他睁大眼去找,眼前却是一团一团的黑,就如同他刚被摞进来的时候所见的一样。
但又不一样!
那会子黑,黑里透着邪。昏昏暗暗,雾气迷蒙,到处都藏着妖魔鬼怪,血雨腥风。
这会子黑,黑得明白透彻,黑得清清白白。就连扑鼻而来的霉味都是纯粹的,没有掺杂半点可疑的东西!
用鼻子闻,用眼睛看,此刻他四周是干干净净,再无半点邪气!
邪气没了,那恶灵是不是也没了?可又是怎么没的呢?
他想起黑暗中无数个恶灵被白光拽起扔向虚无,消失不见的场景。
是许尽欢,她把恶灵干掉了!
可她人呢?
她是他的定海神针,主心骨!没有她,他可怎么活?
可偏偏就是没有她!
找不到她,他的心就慌了,但慌而不乱!
连这么难缠的恶鬼都让她给收拾了,连明明死了的自己都被她救活了,她还有什么不能?
这鬼地方,害的了别人还能奈何的了她?
她连生死都可以超越,还怕什么?
她一定好好的,只是不愿意出来见人罢了!
为什么不愿意见人呢?
他想了想就明白过来!此刻,一定是她的样子不能见人。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能见人的样子,他又不是没见过!他都不怕,她怕什么?
她也不是怕,她是丢不起那个人!女孩子嘛,都贪恋,何况她又那么美。正因为够美,所以更不能让人瞧见她不美的样子。
想通了症结,他暗自舒了一口气。
*
“段先生,是你吗?”黑暗中有人喊他。
他扭头看了一眼,是趴在地上的黑鬼醒过来,叫他呢。
段迦仁懒得理,眼光随意的扫过,看到地上蜷缩着不知死活的另外两位女士,心里是一点怜香惜玉之情也没有。
他本来就不想管这趟闲事,更懒得稀罕他们活不活。
反正只要他自己活着,许尽欢活着,这就够了!
摇摇晃晃往外走,连口都懒得开。
“段先生,你去哪儿?”雷蒙泽还喊。
去哪儿?你管不着!段迦仁自顾自踉踉跄跄的出去,起先走的摇摇晃晃,后来扶着墙就不晃了,一路顺着通道走。
那电梯还停在老地方,可已经不是先前那个增光锃亮的新玩意,而是变成了一座锈迹斑斑,脏污一片,仿佛是在地底下藏了二十年的破烂货。
他冷笑一声,见怪不怪,迈步就上去。
在面板上一瞧,还真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款。
虽然老电梯脏破不堪,可该有的功能一点也没缺。他按了上升的按钮,这老家伙就咣咣响着往上而去。
他只管自己逃出升天,一点也没想着还有人在底下没出来。
管那么多!他管他们,谁管他?
一路就这么自顾自的往上跑,结果这老电梯只能到一楼的锅炉房!
一楼也够了,至少是从地底下回到了人间。锅炉房连着洗衣房,负责洗衣的女工见到他出来都瞪大眼。
嚯,这儿哪儿冒上来这么一个“体面的叫花子”?
段迦仁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不好看,可不好看又如何?他是有钱的大爷,住店的富豪。他虽然失了体面的外表,可兜里还有真金白银。
他住得起店,有钱!
有钱就是大爷,是大爷就能大摇大摆的出去、
出去坐那豪华锃亮的新电梯,到顶层的豪华套房里去!
可一想到顶层的豪华套房,他就想吐。什么狗屁豪华套房,全都是死人。自己住的地方就紧挨着堆满死人的房间,这是人住的地方?
花那么多钱,敢情就住殡仪馆隔壁,他怎么就这么冤?
冤也没地说理去!因为他很清楚,这是谁的地盘。许尽欢捉鬼,是为了找乐子。他帮着她,那也只是为了她。他是半点没有帮助雷蒙泽和受害者的心,也丝毫不想伸张正义,降妖除魔。
酒店董事会就是这地方的土皇帝,而和他们狼狈为奸的地方警局就是地头蛇,他可不想和土皇帝地头蛇作对,因为深知落不着半点好。
他就想回去,找到许尽欢,然后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上哪儿不好?偏来这儿度假!瞧他找的好地方!
越想越气,气自个!一到大厅就备受瞩目,引动保安和便衣过来。
幸好他贴身带着护照和身份证,表明了身份。
能住顶楼套房的客人,酒店不敢轻易的得罪。而地底斗得厉害,外面似乎是丝毫未知。趁着别人不知情,他是板着脸一言不发,直接进电梯上楼,出电梯进房。
一进门,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立刻满屋子乱飞,跟没头苍蝇似得。
从客厅飞到卧室,从卧室飞到书房,再从书房飞到浴室,从大浴室,飞到小浴室,甚至连衣帽间也飞进去,最后又飞到大浴室。
跪在浴缸前,伸手探进充满泡沫的热水里,捞出一条又细又瘦,惨白冰冷的干尸。
干尸哪儿都干,该凸的全都凹下去,原本凹着的整个陷成坑。唯独眼窝还微微鼓着,薄如纸片似得眼皮颤抖几下,鸦翅似得睫毛缓缓张开。
一双冰冷的眼,淡淡得扫了他一下,轻飘飘宛如羽毛划过。
这轻描淡写的一划,就划开了他的心。这哪里是一片羽毛,这是一片刀刃,硬生生把他的胸膛切开,把他的心也切开。
切开了,全是热腾腾的血,泼洒出来,能灌满整个浴缸。
连同热血一起喷出来的,还有热泪!
他嗷的一声,劈头盖脑一把抱住她,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嗷嗷的从嗓子眼里往外嚎。
这一哭,哭的是稀里哗啦,惊天动地。
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他的后怕来了,似千钧重石,又似千年寒冰,压着他,冻着他,他真是怕极了,冷极了。
她能耐大,她什么都不怕!可他真是怕极了!
人死太容易了!一不留神,喝口凉水都能噎死。
她要是不来救他,他可就真的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一了百了。管你甘心不甘心,情愿不情愿,无处可申冤!
可她到底是来救他了!
她救了他一次,又一次。让他拿什么还?
他有什么?除了钱就是命,全给她!他把自己全给她!
他给了,她就得要!因为他给出去,就绝不收回!
*
许尽欢泡在热水里,累极了也饿极了。但累比饿更厉害,所以宁可躺着忍饿,也不愿意起来找吃的。
扭转生死是犯忌讳的事,天道饶不了她。可这里是巴哈马,美利坚的隔壁,离着中国十万八千里。
天道管不了那么远!这里归上帝管!
上帝比较懒,即不管恶魔,也不管她这个半吊子神仙。
所以她违背了天道,扭转了生死,所受到的惩罚也不过是耗尽真元,生不如死。这对她来说,虽然难熬,但熬一熬总会过去。
幸好这事是在地底,无人的见。她是琢磨出来了,越少人见到,天罚就会轻一点。虽然只是一点,但也是老天爷开恩!
她泡在热水里将养自个,怕真干瘪的厉害,成了货真价实的干尸。
正泡的迷迷糊糊,半生半死,就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嗓子干嚎,吓死人。
段迦仁的出现,多少让她欢喜。他来了,她就有一个伺候的,自己就不用动了。
然而这蠢货抱着她,没有半句安慰,撕开嘴巴就是干嚎瞎哭。
而且一哭就没完没了!
一个大老爷们的哭嚎,又不是小姑娘的梨花带雨,是既不好看,也不好听。
刺耳之极,丑陋不堪!
她的心,都要被他哭碎了。她心疼她自个,受这份罪!
可她累啊!累得都抬不起手给他一个大耳刮子,吼一声!
所以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直愣着眼,听着他哭,看着他嚎,生生的忍受。
段迦仁由着性子哭嚎了半个多钟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都堵住,只能张着嘴喘气,而且是哭还是喘气,只能选一样!
他选了喘气,因为不喘气就得憋死。
大喘了几口气,用力吸了吸鼻子,他狠狠一甩脑袋,把眼泪甩开,睁大眼看她。
又干又瘦,又白又冷,一点也不好看,像鬼多过于像人!
都是为了他!她是遭了大罪!
一想到此,他鼻子又酸了,眼泪又花了,嘴巴也又咧开。
好容易等到他消停一点,结果又要来,许尽欢真是哀叹自己何其不幸。早知道他这么不中用,她就不救他了!
万幸,吸了几口新鲜气的他,理智也跟着空气回来了一些。他想到她受苦一定会饿,得吃东西补补,越多越好。
于是把眼泪勒回去,定住神,他把她轻轻放回水里。
“你饿了吧?别急,我这就给你找吃的去!”
一听吃的两字,许尽欢就急了,急着要吃。
这两字此刻是禁忌,不能提,一提,满肚子的饿虫就要造反!
冰箱里食物颇为丰盛,而且都是高档货。然而这些高档货只是贵,一点也不顶饱。
可段迦仁顾不得了,一盒一百五十克的黑鱼子酱也给拿出来当黑米饭似得喂她吃。这一盒还不如一碗白饭顶饱,可价值确实几万碗白饭!
就这,许尽欢还皱着眉嫌弃,又咸又冷又硬又腥气,这什么鬼玩意,这么难吃!
难吃也得吃,不吃就得饿啊!饿多难受!
反正鱼子酱也就这么两盒,吃完就算完。剩下还有巧克力,红酒,咖啡等等,全不是正经吃食。
还有一盒古巴雪茄,倒是好东西,值不少钱。可她显然是绝不要吃的!
他自己抽,压压惊!因为,酒都给她喝了。
酒这玩意,不是粮食酿的,就是水果酿的,营养丰富!而且还能混个水饱!
就这么把房间里能吃的奢侈品都糟践光了,客房服务也到了。送了两车各式吃食上来!
段迦仁热烈欢迎,劈手从女佣手里夺了餐车,甩手关上门,欢天地喜,献宝似得推到浴室,长龙流水一般往许尽欢手里送。
看到这些食物,许大仙的眼都亮了,干瘪苍白的小脸都泛出光来,满肚子的饿虫齐声欢呼。
可惜,她的肚子被各种酒水灌了个饱,一时半会灌不下了。
这真是,令人郁卒!
不过没关系,进了她的门,就是她的财。食物又不会张腿跑,这些终究还是要落在她嘴里,长成她的肉!
她泡在浴缸里,长吁一口气。
他又蠢又丑,贪财好色,贪生怕死。可是,将就着,还能用!
总算没白费她救他一命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