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珍珠想要躲,这时才发现两人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紧密地依偎在一起,她缩在李宿怀中,还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姚珍珠的脸一瞬便如火烧。
  “殿下,您好些了吗?”姚珍珠小声问,心中却想,好些便松开我。
  李宿又在她脖颈间蹭了蹭,声音一下子便微弱起来。
  “还是难受。”李宿委屈巴巴地说。
  因已经准备休息,李宿的发冠全都取下,只在脑后松松系了发带。
  如此闲适而放松的他,也让姚珍珠不自觉放下心防,全心全意地信任他。
  “殿下,要不臣妾再给您煮碗面?吃些热汤面会舒坦些。”
  李宿道:“不了,你能陪我多说会儿话,我就能好得快一些。”
  这是大实话。
  姚珍珠顿了顿,问:“说什么?”
  李宿垂下眼眸,声音低沉,呢喃一般在姚珍珠耳畔边响起。
  “珍珠,我所说的出宫,是彻底离开这里,”李宿道,“我啊,早就想离开了。”
  姚珍珠有些愣神,她仿佛听懂了,又好似一句都没听进心里。
  “他们争来抢去,无非就为那金灿灿的宝座,他们整日里刺杀攻歼,也无非就是想把我这个太孙之位夺去,可是……”
  李宿声音微凉:“可是我根本就不想要这一切。”
  “谁爱当皇帝便去当,谁想要这天下便去要,我是不想的。”
  “他们从来都没问过我,是否想要当皇帝,是否要这天下,便以己度人,认为我也想要这长信宫里的一切。”
  “可笑至极。”李宿冷冷说。
  ————
  李宿这一席话说完,便略停了停,不再言语。
  他知道姚珍珠一时之间可能会理解不了,需要慢慢思考,才能明白他到底是何意。
  她需要时间,而李宿也需要平复心情。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出他自己的真实想法,也颇为紧张,甚至有意思难以觉察的激动。
  他不知姚珍珠是否能理解他,亦或者明白他话中的深意,他只知道,把自己心底深处的真实想法说出口,他确实有一丝轻松。
  太孙的担子压在身上太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他自己有多厌恶这个肮脏的长信宫。
  如今,他身边终于有了这样一个人,他可以跟她依偎在一起,尽情倾诉心中的理想和抱负,只作为李宿存在。
  是真的轻松。
  只是,他还是怕吓着姚珍珠,在这轻松的时候,也紧张关注着姚珍珠的神情。
  但姚珍珠却仿佛只是坐在那里愣神,她甚至表情都没变,好似根本就没听懂李宿的话。
  李宿知道,姚珍珠此刻正在沉思。
  而此刻的姚珍珠确实是在沉思,她想的不是李宿不想当皇帝这样惊世骇俗的事,她只是在疑惑,为何李宿不想当皇帝。
  他身处帝王家,生来便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父亲是太子,他是皇帝的嫡长孙,尊贵非凡。
  他八岁时,太子妃因病薨逝,但是李宿大病一场,挪去听涛阁养病。
  也就是那一年,年幼的李宿被立为太孙。
  洪恩帝这个举动,似乎只是为了让年幼的孙儿能早早康健,但在他身体康健,太子又年轻力壮时早立太孙,实在很不合常理。
  当时宫中都传,说是太子妃缠绵病榻,放心不下年幼的儿子,这才求太子恳请皇帝陛下,给儿子一个尊荣。
  且不提太子妃根本就不喜这个儿子,整日只关在自己的寝宫里养病,便是太子也不可能为自己看不上的嫡长子请封。
  毕竟当时李端已经五岁,他事事亲力亲为,几乎是亲自教养李端长大。
  要为儿子请一个尊荣,他怎么也应当为李端尽力,不可能去为李宿。
  可这个传闻,又是唯一能解释李宿被立为太孙的原因,在众多谣言里,听起来最为可靠的一个了。
  外人皆不知其中深意,但姚珍珠现在却知道,李宿心里是很清楚的。
  就如同他自己所说,这长信宫充满杀戮,也布满脏污。
  他被立为太孙的原因,一定是绝对不可为外人道也的隐秘。
  或许正因如此,李宿或许才对这个皇位有如此深切的抵触。
  更或者说,他憎恶这里的一切,包括那把人人眼馋的龙椅。
  姚珍珠原来就安安静静待在御膳房,每日都在努力学会更多菜谱,也努力磨炼自己的手艺,想要做出令师父都满意的美味佳肴。
  她根本就没怎么关心过宫里这些故事。
  现在知道的这些,还是来了毓庆宫之后,听澜一点点说给她听的。
  她再如何深思,也实在想不出这些故事背后的隐秘。
  不过,她本就不是纠结性子,想不明白便不想了。
  姚珍珠突然抬起头,缓缓舒了口气。
  这时,耳边响起李宿温柔的嗓音:“怎么,可是想明白了?”
  姚珍珠偏过头看他。
  不知何时,李宿已经不再依靠在她肩膀上,他微微直起身体,左手未曾松开,反而……
  反而是姚珍珠靠在他怀中。
  姚珍珠目光往上一看,却见他正低着头看自己。
  寝殿里昏暗朦胧,两人挨得这么近,姚珍珠还是能看清李宿的表情。
  他轻轻抿着苍白的嘴唇,眉心微皱,额头也略有些薄汗,显然胃痛并未好全。
  但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却是异常温和的,就如同他的嗓音一般,让人无端放下紧张。
  “没想明白。”
  姚珍珠只觉得自己承受不住他那深邃的目光,几不可查地瞥开眼眸。
  李宿便问:“可有什么想问的?”
  姚珍珠确实有许多疑问,可话到嘴边,她却问:“若是殿下不……当皇帝,那贵妃娘娘该如何?”
  如此想来,李宿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清,他从未说过自己的理想,也从不会说自己的抱负,他只是反反复复说,想让所有人都满意。
  可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亦不负卿。
  李宿若是想按自己的愿景而活,贵妃娘娘势必要失望。
  即便是姚珍珠也能清晰感受到,她心心念念想把李宿推到御台之上,成为九五之尊。
  李宿想了很多回答,却未曾想到她最终关心的是贵妃。
  “你啊。”李宿没忍住,轻轻笑出声来。
  姚珍珠抬头瞪他一眼:“殿下,臣妾很认真的,咱们说正事呢!”
  李宿捂着胃,差点有把那针扎般的刺痛笑回来。
  “是是是,是我错了。”李宿果断承认错误。
  姚珍珠见他笑得胃痛,叹了口气,还是伸出手,替他轻轻揉着绞痛的胃。
  “过些时候,真得叫太医来瞧瞧。”
  今日不能看,只能硬扛着,以后总要看病的。
  李宿匆匆应了一声,凑在姚珍珠耳边,低声道:“其实对于祖母来说,只要皇帝宝座上坐的不是太子殿下,只要他能支持同北漠开战,收回云霞七州,这人是谁都不重要。”
  “娘娘之所以坚定地选择了我,又代表苏家支持我,并非因她养育我一场,也并非太子不好掌控,只是单纯因为政见二字。”
  “在这长信宫里,哪里有那么多感情和冲动?归根结底,一切都是利益。”
  姚珍珠这一次,终于跟上了李宿的思路。
  “可是殿下,娘娘心里确实把你当成孙儿,也是实打实关心你。”
  李宿垂下眼眸,看着自己修长而结实的双手:“我知道,所以我会选一个最适合祖母的人,我会给苏家一个最稳定的未来。”
  古来征战沙场时,君王猜忌背叛日,当年若非苏大将军战死沙场,为国尽忠。而云霞七州的最前哨安北关又被北漠攻破,苏家军和戍边军亦不可能残喘至今。
  这支半死不活的劲旅,一个群龙无首的军队,刚好可以抵抗外敌又不扰皇权。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坐在皇位上的人是洪恩帝。
  他同孝慈皇后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当年他一心御驾阵前,盛京之中也全靠孝慈皇后竭力支援,若非如此,孝慈皇后也不会盛年难产,险些一尸两命。
  即便为了早年情分,为了孝慈皇后对他到底一片真心,他也不可能轻易动苏家分毫。
  但李锦昶又跟苏家有多少情分?
  他六岁时母亲便薨逝,舅舅常年领兵在外,紧接着便战死沙场,他跟苏家的关系还不如跟陈家的关系亲近。
  最重要的是,李锦昶是守成派,他骨子里便重文轻武,不喜战争,他绝对不可能同意率军北上,把北漠赶出安北关。
  在这种情况下,贵妃直接选择了年幼的太孙。
  李宿是她细心教养长大,性子也随了她的意,绝不是“软弱无能”之辈。
  他确实是最适合贵妃,也最适合戍边军的储君人选。
  李宿心里很清楚这一切,但他并非不知感恩之人,贵妃对他尽心尽力,当成亲生的孙儿一般关照,这份用心,绝对不只为那些冷冰冰的理由。
  正因如此,李宿才要让她高兴,让她可以完成自己的心愿,也能保全戍边军和苏家军。
  “如今云霞七州短暂的平安,是无数将士的血肉换来的,是边关百姓的眼泪堆起来的,盛京歌舞升平,繁华鼎盛,却不能忘记他们。”
  “无论如何,我也得保下他们。”
  李宿不想当皇帝,不喜欢长信宫的一切,却时时刻刻在做着一个储君应该做的事。
  “殿下不愧是贵妃娘娘教养长大,”姚珍珠叹了口气,“你的高洁和坚定,令人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