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张幼双内心如雷云滚滚,整个人都不好了。
  昨天苗蓉娘还当着俞峻的面八卦她和陆承望呢,今天就碰上正主这是怎么个神奇的场面。
  自从陆承望和田翩翩上京应举之后,她就渐渐地和这两人断了联系。
  陆承望怎么会在这儿?
  等等……张幼双忽然福至心灵。难道说前几天苗蓉娘和她提起陆承望根本不是巧合么?是陆承望早就回到越县了?而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也难怪毕竟她早就从杏子巷搬出去了……
  就在张幼双大脑飞速运转,各种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神似陆承望的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了脸来。
  张幼双飞快移开了视线,视线一转,又和俞峻撞了个正着。
  “……”张幼双嘴角一抽,点了点头,飞快闪进了人群里。
  纵观整个府衙,就她一个姑娘,就算躲在人群中也显得扎眼得很,不少不知她身份的学生们,都有惊讶、诧异和困惑的目光望着她。
  就在这时,赵敏博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准确地定位到了她,脸上立刻绽出个笑,快步走上前道:“张娘子!”
  张幼双拘谨道:“民女拜见县老爷。”
  “哈哈哈!这话就免了吧!”赵敏博亲热大笑,“快随本县来!”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张幼双就这么被赵敏博拎到了人前!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全落在了她脸上,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陆承望。
  张幼双心里认命地叹了口气。
  赵敏博笑道:“诸位有所不知,本县身边这位娘子姓张,是九皋书院前些日子新聘的夫子。”
  “这位张娘子真真是个博涉百家的不栉进士,其门下的学生今年都是取中了的,你们若有什么不懂之处,也可问她。”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显是对张幼双推崇至极。
  嗡地一声,府衙里沸腾了。
  众学生不可置信地看着赵敏博身边这圆脸女郎。
  陆承望愕然地看向了前方。
  ……双双?!
  而张幼双这个时候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唇角弯了弯,落落大方地迎接着众人的打量。
  这其实算是她在越县读书人的圈子里第一次正式亮相。
  有实绩的加持,这次亮相足以称得上惊艳。
  ……
  乡饮酒礼自有一套繁琐复杂的程序。如宾、主、僎、介的演员和座位,笾、豆、尊、俎的礼器,甚至是交杯的办法都有一一地讲究
  好在“礼”本来就是地方各级学校所教授的,除经文之外的重中之重。
  这一套繁文缛节做下来,王希礼这狗大户,富二代就不消说了,就连祝保才也是安安分分,老老实实,举手投足竟然也有了点儿稳重感!
  十几个明道斋的少年都被调|教得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看得赵敏博捋着长须,心里是连连感叹。
  乡饮酒礼,除却勉力这些新取中的学生们,以示知县教化之重,更为重要的是,强化这些学生们地域上的共属意识。
  所谓“乡党”本就是大梁官僚政治中重要的一环。这些日后要踏入仕途的学生们,今天就要在这场筵宴上进行人际关系的社交。
  待这些繁文缛节,按部就班地一一走过了,筵宴上的气氛明显也轻松了不少。赵敏博更是笑眯眯地劝大家不要紧张,放开些。
  张幼双不太确定陆承望有没有认出自己来,还是说在这众目睽睽的场合之下,不便和她叙旧。
  十多年不见,当初这位暖男男神,也大变了个模样,轮廓更加温和深邃了不少,乌发墨鬓,笑起来时,还是那个温和没脾气,看起来好欺负的老样子。
  深吸了一口气,张幼双告诉自己还是什么都别想了。
  她这回来,是肩负着一个重要的任务的!
  那就是《镜花水月》的第一出戏,将在这场筵宴上上演!!
  在此之前,她就特地拜托过俞峻,让俞先生帮忙和赵敏博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安排几个节目。
  这毕竟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乡饮酒礼,再说了,这酒礼行过了,穿插几个节目,热热场子,也不是不行。
  于是,酒礼过后,赵敏博笑了笑,道:“今日,你们不要客气,也不要拘谨,念了这么多年的书了,就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放松放松,到时候再重整精神,应对来日的府试、道试。”
  “本县今日特地给你们安排了几个助兴的表演,大家若有兴致,可随本县登楼观赏!”
  众人自然无有不肯,都笑着叫好,随赵敏博出了县衙,走了一段,徒步走到这几年越县新修的“凤台”楼上。
  每逢佳节,越县大大小小的官员士绅常登临“凤台楼”与民同乐,今天一早,县里就放出来了消息,说是晚间时候“凤台”楼上有节目可看,据说演的还是前段时间很是红火了一场的《镜花水月》!
  利用知县的号召力,乘着县试的东风,推出《镜花水月》,是张幼双一早就打算好的。
  这回越县的百姓也都兴致勃勃地聚在了下面,争先恐后地要看这些新取中的学生们讨讨喜气。
  众人各自落了座。
  张幼双心里也忍不住砰砰直跳,将目光投向了这临时搭建的舞台上!
  ……
  其实赵敏博也有点儿好奇,这出《镜花水月》究竟能演出个什么的。
  俞危甫估摸着过段日子就得回京了,想必到时候又能做回那正二品大员、户部尚书,东宫那位想必还会给他加官进爵,荣宠加身,以示抚恤之意。
  古人云潜龙在渊,抱器待时,果然不无道理呐!
  所以当俞峻难得“求”到他面前的时候,赵敏博不假思索,痛快地就答应了!
  同时也有点儿好奇那位张幼双究竟和他是什么关系,值得俞峻他这般私下里帮她。
  俞峻此时正坐他左手边,抬眼望着台上,沉静稳重,倒也看不出心中所思所想。
  想到这儿,赵敏博又笑着对身边坐着的陆承望道。
  “你有所不知,今日演的这场戏,正是前些日子坊间广为流传的《镜花水月》。”
  陆承望并不意外,微微一笑道:“可是那位欣欣子先生所写的?”
  赵敏博颔首道:“正是。”看陆承望这温润尔雅的模样,他恐怕还不知道那位欣欣子其实是个姑娘吧!
  望着陆承望,赵敏博眼里浮现出几许赏识之意。这位是他当年所取中的秀才,也算是他门下的学生,如今仕途平坦,未来大好,这次回乡探亲,特地来拜访他这位“老师”。
  正闲话间,台上的灯烛忽然暗了下来,意味着这出戏即将开场了。
  此时月光溶溶,朗照凤台楼,当真是清冷疏疏。
  天际甚至还飘起了盐粒似的下雪。
  在风雪、烛火、月色之中,饰演女主角薛纨的旦角出场了。
  此时台上的背景,不过是一角残雪飞檐,月下那一支清疏的梅花。
  在这服装设计上,张幼双和唐舜梅讨论过后,也稍加了改动,女主角通身的翠红,金碧辉煌,在这冷冷清清的布景下更显亮眼。
  将人的目光一下子就吸引到了这位风华绝代的妓-女身上!
  张幼双她虽然不会唱戏,但她会听戏,在家里长辈的熏陶下,昆曲京剧黄梅戏什么的几乎没少听。而且能流传下来的还都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精华中的精华。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听得多了,自然也能胡诌两句,也没少向“阳春班”提出些唱腔方面的,令班主王胜秀惊喜连连的建议。
  此时,台下的班主王胜秀也十分紧张。
  阳春班日益过气了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他之前也不是没绞尽脑汁想要挽救,使劲各种门路收效也不过寥寥。
  这回接了这个活,的确没抱什么太大希望,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罢了。
  渐渐地,却上了心。
  如今真演上了,更是两只眼睛摄住了台上,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期待。
  上台前,小玉仙、孟屏儿她们就已经互相握紧了手,彼此勉励了一番。
  大梁的戏剧演员并不局限于男性,也常有女旦。女孩儿们穿着单薄的戏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靠抖取暖。谁的衣服皱了,就帮忙伸手牵一牵,谁的珠翠歪了,就帮忙扶正了。
  “这回可不能掉以轻心。”孟屏儿口中直冒白气,露出个笑容来,“咱们感念欣欣子先生的恩德,欣欣子先生这么信任我们,可不能让先生失望。”
  小玉仙笑道:“谁若是出了岔子,到时候我可饶不了你们。”
  靠说说笑笑释放着压力,女孩儿们纷纷笑作了一团。
  说实在的,唐舜梅的审美水平实在是令人望尘莫及,拍马也赶不上。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结合得是圆融天成。
  不论唱腔,光看这舞美设计,就令人如痴如醉。就妙的是这雪夜月光,灯火交融的天然布景。
  在这漫天飞雪的琉璃世界中,唯有这一抹绮艳的红。
  薛纨出场的那一瞬间,所有人几乎都看痴了。
  就连陆承望也愣住了,看得目不转睛。
  大雪纷飞中,灯火盛张,锣鼓喧天,热闹中更多添了些难以言说的冷清与苍凉,恰与这《镜花水月》相合。
  随着剧情渐渐展开,便到了薛纨春日宴上那一舞。
  此时薛纨的打扮也换作了水袖,佳人衣带蹁跹,如流水行地。此时鼓声喧阗,薛纨在鼓声中,扬袖旋舞,只这大雪中遗世独立的一枝,若梅枝颤颤。
  文中那和光霭霭,霏霏融融的杏花云雾,今日则成了这雪雾月色,摇落一地的琼脂碎玉。
  然而,整出戏的风光却非在薛纨一人身上。
  人们还留意到了台上那些小配角,或者说小龙套。
  她们或是饰演薛纨的好友,或是饰演薛纨的丫鬟,又或是饰演这青楼中的其他妓|子。
  她们的唱腔不算出挑,甚至有些生涩。但她们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的表演,却极具爆发力,令人动容,以至于声泪俱下。
  那稍显生涩的唱腔,反倒是如泣如诉的哽塞的呜咽。将这痛苦、欢笑都融入在了这极具爆发性的表演之中
  连这痛苦好像都是有力的,似是那大狼毫落在白纸上,惊心动魄,力透纸背,绵延有力的一撇一捺。
  让人忍不住去想,饰演这些角色的人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完成这等震撼人心的表演呀!
  直到这一出戏落幕,众人还未能回过神来,依然沉浸在这戏中的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