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在丫环二红搀扶下,从黄包车上慢慢下来,移着三寸金莲缓缓走进衣店。
二红恭恭敬敬双手托着红锻遮盖的托盘,小心放置柜台上。王氏皮笑肉不笑亲手掀开遮盖的红布。映入眼帘的是一套崭新的新娘凤褂,旁边依次是盖头,凤冠,金银首饰,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各种新娘身上必备的小物件儿应有尽有。
火红的颜色那么刺眼。梅月婵放下手中的洞箫,委婉忧伤的萧声嘎然而止。
夜,无波无澜,如一滩即将干枯的水洼,濒临死亡的鱼儿橫卧其中。
“梅姑娘,我们有言在先。并且有字据为证。今晚可是最后一天了。过了子时你如果还不上钱,你可就是我们王家的人了。我们老爷早就对你有意,等过了门我们姐妹相称,虽然你只是个二房,老爷说了,我这大房曾经享受的所有礼仪、面子、尊贵,你通通都得有,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抬举。”
王氏沉默着瞟了瞟一言不发的梅月婵,脸上闪过得意之色。不过很快就恢复平静。王氏一字一句不急不缓继续道。
“老爷说,姑娘独身在外有所不便,所有的嫁妆通通由我们王家备齐,姑娘只要穿上嫁衣,抬脚上轿就行。足见我们老爷这心里多宠溺于你。这衣服都是赶工赶时特意定做出来的。明天一早,我们王家的花轿吹吹打打就来接姑娘了,保证让姑娘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进的过门。”
梅月婵面无表情地伫立着。眼睛无神地停落在那一叠火红的嫁衣上。没有欣喜没有悲伤也没有怨恨。
“我们都是女人,我能体谅姑娘一二。嫁到王家至今我也没能生出一儿半女,总觉得愧对王家,掌柜的既然那么喜欢你,将来必定待你不薄。你若能给王家开枝散叶,无论男女我一定把他们当我自己孩子一样疼爱。你放心好了。姑娘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或者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可以跟我说说。如果没有什么挑理的地方,我可就告辞了,明天姑娘早早起来打扮打扮,高高兴兴的上花轿”。
梅月婵木然地坐下来。声音有气无力近于喑哑。
“没什么了,你走吧”。
王氏因为梅月婵借钱的事办的漂亮周到深得王奎夸奖。其实她心里极不痛快。她压根就舍不得借出那么多钱,甚至想一毛不拔。
王氏至今没有子嗣,于情于理纳妄已成定局。王奎曾对王氏提过有意纳梅月婵为妾,王氏为了讨好王奎亲自托罗姨撮合,没想到被梅月婵一口回绝。这次梅月婵为解燃眉之急自投罗网,王奎梦寐以求的事情,机缘巧合竟然如此巧妙的水到渠成。王氏如此高调热情,无非是为了讨好王奎,加固自己的地位,同时讨好梅月婵以防日后枕边谗言对自己不利,为此提前铺平后路,因为她知道,这男人多有喜新厌旧色迷心窍的通病。自己已经年老色衰,而梅月婵年轻漂亮,两相对比只能忍气吞声强颜欢笑。
王氏一路望着远天,心事重重。今夜注定失眠的何止她一人。
王奎正在家得意洋洋喜不自禁,恨不得天色立刻转亮,以防节外生枝夜长梦多。也许是事情来的太过顺利,梦寐以求的事情来得太过突然,王奎心中欣喜之余,又有些坐卧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梅月婵在王氏走后,久坐不语,轻轻抚摸身旁柔软的嫁衣,干枯的思绪像春风拂过的枝头,生出层层的阵痛。很多年以前,一个女孩儿穿着火红美丽的嫁衣,头顶盖头羞涩的坐在花轿里,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去往春天。氲氤的风轻轻吹开轿帘,田野里新柳如烟,岸边绿草如茵,女孩如水眸子里流动着对未来的向往,如今,那个女孩己不知去向无形无踪……,象一朵花,在生命中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就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梅月婵轻轻抹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眼睑,却始终没有滴落下来的清凉泪滴。她不会再流眼泪,因为她从来没有后悔。为了姜少秋的安全她愿意付出这一切。
虽然她不愿意嫁给王奎。
她的感伤仅仅是源于命运如此安排的无奈。她别无选择。
红红的嫁衣旁边放着至今仍陪伴着身边的洞箫。这把洞萧是陪嫁之物,直到流浪天涯都未曾丢弃。
梅月禅觉得自己好像孤身在茫茫的夜空。四野苍茫浩渺无边。
苍凉的洞箫声重新撕开夜的胸膛,月亮上面有故乡的第一场雪层层落下,在清白月辉里纷纷扬扬不肯离去,在洞箫声里蜿蜒流转缠绵悱恻。
梅月婵觉得很累,真想把自己交给黑夜,就此躺在萧声里长眠不醒。
(二)
李青梅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旗袍,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打扮过自己。第一次穿旗袍被别人嘲笑自己发育不良平如木板的体型后,再也没有买过旗袍。
李青龙担心李青梅的身体,从不让她远离,外出之时,身边两个“尾巴”如影随形,李青梅知道哥哥的所做所为都是出于对她关心爱护,纵使心里觉得不自由也只好接受。
李青龙出远门的这些天,俨然成了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间。她可以自由的奔跑、游泳、跳跃,过去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东西,常六统统赋予了它们新的概念。
“你穿旗袍其实也挺好看”。常六有意无意地说。
面对来自异性的第一次夸奖,李青梅羞涩地低下头。
常六觉得这件旗袍有些眼熟,随口问道:“这件衣服总觉得在哪见过?”
李青梅毫不掩饰地说:“梅月婵穿过,我找她一模一样做了一件。这是她亲手做的。”说完,青梅再次面露喜悦地问:“好看吗?”
青梅再次征求他的意见,给自己增加信心。刚才从常六模棱两可的回答里,青梅不能肯定他是否真的喜欢。这难免让她心有忐忑。
常六不解她为什么要去做一件一模一样的,也许她喜欢吧。于是答道:“你自己喜欢就好。”
常六每一个含笑的注目,都能让青梅心花怒放,一次不经意也同样会使她提心吊胆。此时的青梅就像一只卑微的向日葵,全部的悲喜都来源于这个男人的照耀。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样式。”青梅局促地捏了捏贴在身上的布料,心里顿觉尴尬与无措。
每个人有自己对美的判断与嗜好,在常六心里,尤其女人要有自己的性格,姿势,才值得男人青睐与珍惜。即使那个女人对他不屑于顾,也不能否认那是个美好的女子。
常六似乎看岀了青梅的失落,不忍心让她失望,补充道:“同是一件衣服,不同的人穿会是不同的风景。你穿自有与她不同的美丽。”
青梅一下子破涕为笑。
说笑间两人己沿街走出好远,不知不觉间混进熙攘的人群。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繁华地带,一向大大咧咧的常六为了防止青梅走丟,下意识抓住她的手。
(三)
路过梅月婵的衣店,看到店门敞开,一对红双囍字格外醒目。常六从鼻子里冷哼,故意趾高气扬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空落萧条迹象,一下子使常六准备好的用于愚弄羞辱的话,卡于喉间。
梅月婵独坐在椅子上,看到常六进来,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重新将目光放在坠儿和小黑的身上。
常六尴尬地站在原地,红囍字的喜庆张扬与屋里的冷清静然形成的反差,以及柜台上更加醒目的嫁状,让常六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疑惑。
青梅也对眼前反常的一切感到奇怪,上前担忧地问:“梅姐姐,你这是――。”
梅月婵神色黯然,平静无波的口吻像融化的雪水:“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望着梅月婵一脸的疲倦,不止青梅对她的话难以置信,常六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微微蹙眉,问道:“真的假的?姜少秋不会这样吧!你要嫁谁呀?”
“王奎。”
常六听到这两个字,惊愕地瞪大眼睛。
“王奎?这不可能。你是不是疯了?”
梅月婵再无言语。
常六愣了片刻,象一头突然关进笼中的狼,焦虑不安来回走动,最后无奈地停在梅月婵:“你真的愿意嫁给王奎?”
沉黙。
“嫁给他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是吧?他家有的是钱,你就不用再拼命辛苦了。你早就该选这条路,早早找个人家嫁了,你又不是没这条件,何苦一个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呢?”
梅月婵望了他一眼,把脸别到一边不做理会。
常六无趣地在屋里继续转了几圈。他觉得心里很烦躁,有些六神无主。然后在离梅月婵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扬起脸看着房顶,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信,你竟然愿意嫁给王奎?”
梅月婵闻言不禁轻叹,却始终一言不发。
常六一动没动,象座山伫在原地,把脸别在一边,又问:“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威胁你?”
梅月婵把脸歪在另一边:“你来干什么?不就是为了看笑话吗?你看你的笑话就好了,又何必问我为什么?无论为什么,这都是个笑话,你平心静气地看就好了?”
“我不信。”常六垂下脸,面色凝重地望着梅月婵:“按你的性格,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究竟是为什么?你告诉我,行不行?”
梅月婵轻叹:“我欠他钱。”
“欠多少钱至于以身相许?”常六竟有些愤怒。“即便是为了钱。以身相许你可以找其他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欠了他很大一笔钱,我给他写了契约。到昨天晚上为止还不上钱,就嫁他为妾。黑纸白字的契约。”梅月婵扬起脸,眸中含着怨恨:“这下你听懂了吧?你明白了吧?”
常六紧凑眉头,有些着急地对梅月婵喊道:“为什么会写下契约?梅月婵你好好说话,动动你的脑子,我的样子是在看笑话吗?”
梅月婵默默凝望着常六。这个一度给她惹麻烦,让她厌恶的男人,一脸地紧张和忧愁,眼神里是满满的前所未有的关切。
“我的店抵给了荣二发,他现在牵连梅君的事,保释花了不少钱,想卖掉衣店。姜少秋顾虑我以后的生存,割腕发誓为我留下这间店,伤口感染发热昏迷。当时情况紧急,只好去找了王奎,约定到昨天还不上,我就要以身相许。我亲口答应,亲笔写的契约。”
常六听完这些他并不知情的事情,沮丧地问:“你的店?为什么要抵出去?”
“因为你。”梅月婵怒目而视:“因为你绑了我要很多赎金。”
常六闻言怔了一下,随后懊悔地闭上眼睛,垂头丧气久久无语。他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会牵扯这么多的事情。
这件事情对他心理的冲击太大。梅月婵太高傲了,太顽强了。他只是想看到她倒霉的样子,被击败的样子。?但今天她真的倒霉了,被生活击败而且败的一塌糊涂,残不忍睹,他应该高兴才对。但是,此时此刻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