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少秋从警察局回来时,只看到了匆匆的结尾。
在这一天当中,他曾两顾警察局。
早上出门后他先去了一趟码头,昨天晚上他己经去了一次,并未发现梅月婵的踪迹,但令人感到蹊跷的是头天还见过面的陆恒,突然去向不明。虽然担心警察会使骆先生一伙狗急跳墙,但姜少秋仍然觉得,在关键时刻有必要依靠警察的协助,哪怕是在暗处也好。
作为警察世家的孩子,虽然姜少秋对高高在上的局长父亲没有多少好感,每次见面都是横眉冷对,但他仍然相信和尊重警察这个职业的神圣。
警察局里气氛不同以往,一位快要结婚的小警察正在分发喜糖。拿到手的一边吃一边嘻嘻哈哈的打听让不让闹洞房,都有什么好玩的程序;婚礼去洋人教堂还是在家拜天地;当天穿中式的长袍马褂还是西方洋装。总之你一言我一语寻长问短异常热闹。
毕竟这是办公场所,姜少秋的出现让围拢在一起的人怏怏不乐悉数散开。
“你是谁呀?”听说要找局长,分发喜糖的警察将还没发完的糖果顺手撇在身旁办公桌上,从鼻子里嘲弄的冷哼:“口气不小,局长是你找的?”
“我不是来闲聊的。有人光天化日被绑了。”姜少秋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大洋,不动声色放在糖果旁边:“我有急事,通融一下。”
发喜糖的警察心知肚明立刻换了一副可掬的笑脸:“好说。不过马局长好象要去看电影,你快点去才行。左边第二个门。”
马天明已经安排好手头的工作,青龙会大佬李坤派人送来电影票,这个局他推脱不了。姜少秋的出现马天明一点也不意外。姜少秋的母亲墨玉在姜少秋离家出走后,便派人送来书信,拜托马天明留意姜少秋的行踪以及安危,如果看到姜少秋本人,立刻扣下来然后通知她。马天明一直无缘遇见姜少秋,既然都在上海,如果不是刻意躲避,山不转水转也许某天就遇见了。
“马叔叔。”
“姜少在上海过得可好?”
“马叔叔取笑了。我来看看你。”
姜少秋知道母亲墨玉一旦了解到自己踏足上海,肯定会打扰马天明。今天见面,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笑。有些事是不言而喻的。
马天明冲了一杯咖啡递给姜少秋:“说吧。如果不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你是不会来找我的。”
“那好吧。”
姜少秋简明扼要把遭绑架勒索钱财的事情向马天明说了一遍。
“那个梅月婵,是你什么人?”
姜少秋听马天明这么一问,嘴角无意识也勾起略带羞涩的笑。什么也不必再问,深深的情意己经溢于言表,马天明怎会不了然于心。他也年轻过,他同样有过心仪并且至今无法释怀的女人,只是姜少秋不知道他心仪却爱而不得的那个女人名叫墨玉。
今天警局有两起遭绑劫的案情,姜少秋所说的一起在码头,另一起涉及“青龙会”的地盘,按说毫无干系,但确牵出一个共同的人名:梅月婵。
“你想怎么做?”马天明暗自权衡利弊试探地问。
“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现在只想拖住他们能见到人最好。如果今天晚上谈不成……”姜少秋疲倦地靠在椅背上,一脸无奈。
马天明已经摸清他的意思,果断地说:“晚上去的时候我派几个可靠的兄弟,便装在那里布守,大家见机行事。”
“谢谢马叔叔。”
马天明郑重其事地说:“为民除害本来就是分内之事。少秋,你母亲可能会来上海。”
姜少秋一脸平静:“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马天明以前所未有的语重心肠规劝道:“不要惹她生气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象父母那样永远站在你身后。看着你一点点远离她,牵挂着却不能说。我也是在荣真出国后才真正体会到父子分别的滋味。”
“你应该劝劝我母亲,除了我她还可以有她自己。”
“我劝得了吗?”马天明摊开双臂无可奈何一脸无辜的样子。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你父亲是她的一切,现在你是她的全部,别的人没有办法走进她心里。”
“马叔叔说的是自己吧!”
“小孩子,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再见。”
没有等到日落时分,姜少秋便不得不再次光临。他亲眼看见警察从“笑面虎”王奎的店中将矢口抬出来。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姜少秋和郑功成无心多做停留,准备尽快回旅馆。己经走过的时候,罗姨神色慌张从人群里钻出来,悄悄的拉住姜少秋,告诉他是梅君杀了人,然后和荣二发一起向西逃跑。
难以置信的事实让姜少秋和郑功成惊愕震撼。同时也为梅君的安危深深担忧。姜少秋和郑功成循着大概的方向,一边搜寻一边大喊梅君的名字。但最终梅君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己被警察抓获。
梅君枪击矢口后,荣二发也被惊到,旁边的二狗子惊慌中冷不丁提醒他:大哥快跑吧,抓住没命了。说完二狗子扔下荣二发不顾一切撒腿就跑。荣二发断路的脑子瞬间清醒,立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转身正要随后逃跑,瞥见旁边呆若木鸡的梅君,上前急切地冲她大喊:“快跑吧,要等死啊?”
梅君冲荣二发倔强地摇了摇头“我不走。他死有余辜。”
“你快走吧,这个世道哪还有理可讲。”不得已,荣二发一把拉住她,连拖带拽冲出人群。
梅君被荣二发带着忙不失迭拼命奔跑,过于引人注目。正是下午,商业街的黄金时间,想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轻松穿行已经不易,更何况是疲于奔命。接二连三的碰撞引来许多的埋怨与叫骂声,更多的目光开始注意他们。
放眼四望,根本没有可躲藏之处。到处都是人在晃动,到处都布满眼睛。一队警察已经奔跑着火速包围了周边的街道。荣二发和梅君两个人刚跑到街口,就被布控拦截的警察远远发现,身后更多的警察在循迹追赶。
阴云越来越重,黑沉沉的天空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梅君气喘嘘嘘体力不支。
“荣大哥,你快跑吧,我实在不行了。”
“走一步说一步吧,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顺着大街跑不是明智之举,拐进分叉的里弄,扔掉不绝于耳的叫卖,偏僻人稀反而更有利于他们逃跑。若继续沿路奔跑迟早会撞上警察,荣二发打算找个隐蔽的地方暂时躲藏起来。旁边有家豆腐坊,荣二发拉着梅君正要进去,迎面出来一个伙计端着大大的箩筐,看见他们气喘吁吁的样子便站住脚,异样地打量着他们。这样地方不能呆,必须找个没人发现的地方。荣二发迅速拉着梅君离开,身后好事的伙计仍然勾着头疑惑地望着他们奔跑的方向。
“这边。”已经有警察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荣二发被疲惫不堪的梅君拖带着,只能放慢脚步。即便如此,梅君已经脸色苍白,再这样跑下去肯定会晕倒。一路上梅君已经摔倒两次,双腿如铅再也挪不动半步。
“荣大哥。”梅君张大嘴巴呼吸急促,连句完整的话都没有力气说,“你走吧,你……你快走吧。”
“你怎么办啊,被抓住可是死路一条。”
一家棺材铺的招牌引起荣二发的注意,这种地方应该没有人愿意进去。身后已经隐隐传来成群的脚步声。恰好是个十字路口,荣二发急中生智脱掉上衣使劲撇向右拐的街道,拉着疲惫的梅君疾步走进棺材店。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两个人尽量保持镇静,洋装挑选棺材的模样,街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敲击着两个人脆弱的理智。仿佛担心尺寸的问题,荣二发把两副棺盖分别推开逢,自己翻身跳进一口棺材里,并且招呼梅君躺进去试试。
梅君会意,迅速地爬进另一口棺材。
棺材铺的老板从来没见过有客人自己躺进棺材里,张口结舌不明所以然。
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进。有人喊,衣服在那儿呢,朝那边跑了。脚步声并没有停下来并且越来越远越来越弱。荣二发跳出棺材,梅君也站起身来,荣二发上前拉了她一把。两个人迅速岀门朝着返向的街道奔跑。
天空响起一声炸雷,地动山摇,纷飞的细雨开始从天而降。紧接着,更多的雷声在四面八方汹涌滚动。
梅君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再也无力奔跑,只能有气无力慢慢行走。不多时,连走路都歪歪斜斜踉踉跄跄。
荣二发鼓励她:“这条弄堂出去以后右拐,那里有我一家亲戚。如果能在他家躲到天黑,晚上想办法逃出上海,我们就没事了。”
“逃岀上海?”梅君一听要离开上海,立刻停下脚步,喘息道:“我不能离开上海,我的孩子怎么办?”
“现在保命要紧。”
“不行,我不能走。我不能扔下我的孩子不管。”
“……”
荣二发不知该如何劝她是好。
“荣大哥,你快跑吧,我实在跑不动了。”
两天来,梅君彻夜无眠不思茶饭,身体本就虚弱亏空再加上一路的疲于奔命,她己经透支过度头晕目眩。
看荣二发原地未动,仍在犹豫,梅君不免替他着急,又一次催促道:“你快跑吧,再耽误下去,你也跑不了了。”
荣二发有些为难。
“我不能眼看你因为那种人去送死”。
“但是我不能连累你陪我去死。那样我会一辈子不安的。”梅君扶着墙勉强支撑着身子,声音越来越虚弱:“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只能听天由命了,你快点跑吧。”说完,梅君一瘸一拐朝着来路的方向,艰定地迎着远处追来的警察走了过去。
蓄谋已久的风夹裹着豆大的雨点,顷刻间疯狂地从天而降。
荣二发抹去脸上的雨水痛心不已却别无他法,万般无奈只能狠心独自冲进雨里。
看到了迎面而来的梅君,姜少秋像个雕塑,一动不动突兀地站在暴雨中,在他的周围全是四散奔逃的人群。
隔着密集的雨帘,梅君也看到了姜少秋和郑功成,本能地冲他们大喊:“是常六绑了我姐姐,想办法找到常六。”
姜少秋一路跟至警察局,二次闯进马天明的办公室。他不能干涉案子,只能借助姜家的关系让梅君少受些罪。
办公室里,马天明和李青龙对桌而坐,马天明传他亲自来,借口是询问案情。李青龙态然自若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是生意人又不是寇匪。手下争风吃醋闹点误会而己,人我已经亲自放了,抱歉,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马天明敷衍道:“事关重大,不得不让你亲自来呀。总得让我好交差呀,是不是。”
李青龙从兜里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支票,推到马天明面前,同时起身准备告辞。
姜少秋意外破门而入,马天明不动声色拿过旁边的帽子压在支票上。李青龙与姜少秋相视,彼此礼节性地微微点了下头,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