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脉山上本无官道,当初两国开战,为了方便大军通行,圣女景离不顾神规戒律,命大军伐木而行,硬是在山中开出了一条官道来。
月白星稀,铁蹄踏着山路,鸟飞虫避,万籁俱寂。
子夜时分,月落西山,一阵铁蹄声急踏而至,斥候小将下马奏道:“启奏殿下,前方三十里未见埋伏!”
暮青道:“再探!”
斥候道:“是!”
话音落下,斥候翻身上马,铁蹄声远去,暮青挥指前方,下令行军。
官道上行军比翻山越岭要快上许多,大军急行,三日可过神山。大安县已落入神殿残余势力之手,由庆州叛叛将赵大舜领兵镇守,暮青为了执政而来,除了神甲军外,还率有精兵三万,战马不可弃,必走官道,神殿在半路设伏的可能性很大。
暮青命斥候军头前探路,三十里一报,大军入山的头一日未见埋伏,第二日未见埋伏,第三日仍然不见埋伏。
五月十一日傍晚,暮青率大图朝廷兵马抵达大安县外,只见两岸茶山碧绿,一池河水幽红,护城河上架着吊桥,城门大开,不见人烟。
一队斥候驰入城中,半个时辰后策马驰出,下了飞桥,下马禀道:“启禀殿下,末将等人遍查四门、县庙、街巷,未见叛军一兵一卒!据城中百姓说,叛军三日前便弃城而去,不知所踪。”
月杀道:“三日前,我们刚好进山。”
言外之意是,事情太巧必是阴谋。
暮青冷笑道:“他们应该也一并弃了褚县和永定县,明早点两个营的兵马,兵分两路前往二县,若二县与大安县的情形如出一辙,立刻通知庆州军点兵镇守。”
暮青未道明原因,传令兵领命退入军中,暮青扬鞭喝道:“进城!”
三万铁骑踏入城中,见县庙矗立在城央,夕阳斜照,彤云万里,宛若仙府。街道上市铺打烊,家家阖门闭户,晚风卷起黄尘,铺屋破败萧索,宛若一座空城。
然而,沿街的门后、窗后却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领兵入城之人,那人是个女子,雪披风,银铠甲,双十年华,容颜惊世。她迎着红云策马而来,夕阳照不化眉眼间的清霜,黄尘遮不住凌风傲世的脊背,生是闺中女儿身,风姿却胜过万千男儿。
她是南兴英睿皇后,是大图镇国郡主,更是传闻中的转世之女!
鄂族千百年来女子卑微命贱,神官向来由男子担任,两百多年间民间盛传的转世之子当真会是个女子吗?
百姓不知政事,更不解神意,只知神殿兵马弃城三日,庆州军疑城中有诈,一兵一卒也未敢踏入。三日来,第一个敢率军入城的人就是这个女子,她踏入了数万军中儿郎不敢踏入的大安县,踏入了千百年来纷争不断的鄂族土地,似一道出云之雷、一柄出鞘之剑,斩过山河,锐气直破九霄。
大安百姓注视着女子的身影,直至目送她远去……
一年前,大安县庙曾被暮青秘密夺占,这日傍晚,她光明正大地驰过长街,登上高城,入主县庙。
次日清晨,两营兵马出了城,兵分两路,往褚县和永定县而去。如暮青所料,两县内的神殿兵马同样弃城而去,不知所踪。
庆州军闻讯赶来收复城池,自从新主帅杜勇在军中被刺杀之后,庆州军中的主帅人选一直未定。军中无主帅,各副将对神殿兵马弃城之事看法不一,故而一直按兵未动。
暮青一面命人传收复三城的捷报回洛都朝中,一面去信庆州、中州和延州,各点了一军的精锐弓弩手,发兵武牢山。
月杀问:“主子怀疑神殿的兵马埋伏在武牢山?”
暮青道:“很显然。”
圣典和圣器现世,神殿必有抢夺之心,可他们既没有在神脉山中设伏,又突然弃城而去,所为何故?除了意图在古祭坛上决一死战外,还有别的可能吗?武牢山常年由禁军把守,神殿的兵马对武牢山的地形和废都祭坛一带很熟悉,在那里设伏,一可占据地利,二可保证能见到两件秘宝。
若想让鄂族百姓相信转世祖神降世,必须要持两件秘宝鸣响神钟,只要神钟一响,是谁鸣响神钟的并不要紧,只要能持两件秘宝回到中都神殿,谁就是鄂族百姓心目中的转世之人,所以与其把兵马耗费在守城上,不如在武牢山中决一死战。
此乃孤注一掷之计,神殿的残兵吃定她欲执政必先前往祭坛受洗,就算是刀山火海,也会闯进去的。
暮青冷笑一声,她有阵子未理事,有人怕是觉得她蠢了!
*
暮青只在大安县停留了三日,待庆州兵马接手城池,她便立刻率军往武牢山而去。
安定四州并非易事,为防三年又三年,她一天都不想耽搁。
五月二十四日傍晚,武牢山下,三州兵马会和,四司长老也率神殿鬼军从中都赶到了。除殷长老外,其余三司长老皆是圣女景离夺权之后委任的。景离失心一事,百姓尚不知情,唯有四司长老知晓。
大军就地扎营,四位长老到中军大帐中叩见执政时都显得心事重重。
追随圣女多年,原本圣女将复国后的要事都安排好了,如今新帝忽然敕封神官,四州改换执政,身份敏感,政见不明,执政时日仅仅三年,岂能不令人忧心?
当初,殷长老曾奉命督监庆州州试,当时可真没想到,在州试上公然睡大觉的木家小子今日会成为四州的执政。
轩辕圣女之后……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是命中注定吧。
暮青将四位老者的忧色看在眼里,却只说道:“进山之后,祭坛受洗之事有劳四位长老了。”
殷长老深深一揖,说道:“殿下放心。”
……
次日一早,暮青下了一道很古怪的军令——命三军拔营,返回庆、中、延三州,围武牢山界。
既然要兵围武牢山,为何还要将两军兵马调来,再调回去?
四位长老不解其意,待三军拔营离去后,暮青方命斥候进山,十里一报。
古祭坛在阵北,过了十里圣谷,再翻过一座山岭方可抵达。若有兵马藏于山中,也该在那座山上或废都附近,十里一报未免过于小心。但四位长老商量好了似的,皆未多嘴,只在一旁看着。
只见暮青命令斥候在前,辎重在后,每报十里,辎重车马便行进十里。圣谷这边果然没有发现敌情,斥候十里一报,一连报了一日夜,而辎重押运则耗了两天时日。
第二日夜里,斥候来报,说辎重已经押运过了圣谷。
时值子夜,山风荡飏,暮青一声军令,响箭破空而去,十里一传,惊了神山圣谷。
四位长老本已歇下,听闻响箭声慌忙下了军榻,一撩帐帘儿,面色大变!只见武牢山北隐隐泛红,几息之后便火光冲天!
“……火!火!这……”三位长老指着连天的大火看向殷长老,殷长老的脸被火光映得忽青忽赤。
那可是神山啊!
武牢山乃神族禁山,圣谷那边的山岭更连着神脉山,翻过山岭便是古都和祭坛!居然有人胆敢放火烧山!
而那个有此胆量的人望着山那边,面色漠然,声音清寒,“敌有刀山,我有火海,哪个厉害,明日自见分晓。”
说罢,她便进了中军大帐。
殷长老望着那挥刀般落下的帐子,如鲠在喉。
没错,藏兵于山最忌火攻,若此山非武牢山,神官的兵马必不敢设伏于山中,可此乃神山禁地,且英睿皇后是到祭坛上去受洗的,好歹该敬一敬神山吧?哪个能想到她会未上祭坛、未敲神钟,先一把火把神山给烧了?
说句犯上之言,这与新帝登基前一把火将天坛给烧了何异?就算是大图新帝驾临武牢山也不敢渎神,天下间敢行此事的怕是只有一个英睿皇后了。
根本用不着明日,今夜就能见分晓,神官的那些残部必遭大败!
果然让殷长老给猜着了。
神官的兵马于武牢山后岭设伏,事前探子留意着朝廷大军的动向,见三军弓弩手前往武牢山会合,还以为要暮青增兵布防,此乃寻常举措,哪知三军刚刚会合,暮青又命大军返回,神官的残部这才觉出了非同寻常之处。
探子急忙出山频探,发现朝廷兵马尚未进山,倒是辎重车辆跟在斥候身后先押送进了山。辎重先行也很反常,但英睿皇后非泛泛之辈,她必然察觉了己方弃城的用意,也许是为防山中设有陷阱伏兵,故而命辎重兵马先行探路。那些辎重车马很古怪,车身用黑布罩着,车辙印子不重,可见车上载着的绝非军械,也绝不可能是粮草,粮草乃大军之命脉,英睿皇后绝不可能命粮草军进山探路。
辎重车马有三百余辆,沿着山道行进,排布紧密,探子为防暴露行踪不敢靠近,眼见着两天一夜之后,辎重车马行进到了后岭山下。
时值深夜,车马停在了山下,庆州军叛将赵大舜、魏远等人以为此乃谨慎之举,朝廷兵马必然在等天明,不料子夜时分,十里一传的响哨声惊了山林。
伴随着哨音,车马上的兵丁一跃而起!那些驾车的兵丁竟是神甲侍卫所扮,黑布一揭,车上放着的竟是一只只黑陶罐子。神甲侍卫凌空跃起,将陶罐踢入后岭山中,陶罐炸开,里头装的不是火油,而是浸饱了火油的藤球。日值月尾,天上无月,老枝茂叶遮了星辰,林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声辩位,可藤球不大,一个罐子里装着好几只,或在空中四散,或落地时滚开,色如枯枝烂叶,根本就看不清,辨不准!
当山中的兵马闻出火油味儿时,山林上空已落下无数长箭,箭矢上抹着油点着火,若万星陨落,一些穿住藤球落入林中,一些扎进树干、落叶堆里,武牢山后岭至废都祭坛的必经之路上顿时成了一片火海!
“撤!快撤!”几名叛将急忙下令撤离,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溃了军心,山里顿时乱了起来。
子夜风大,这时节刮的是西南风,火舌乘着风势蔓延极快,神官的残部被火势驱赶着往山上逃去,但兵马拥挤,翻山的脚程远不及火势蔓延的速度,于是慌乱的兵马只能冒死从山岭两侧寻求突围。
黎明前夕,残月血红,丢盔弃甲、衣袍褴褛的残兵败将逃至武牢山下,等待他们的却是森冷的长弓强弩……
嘉康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夜,暮青下令火烧武牢山,叛军奔逃一夜,被兵围武牢山三军合剿于山下,死伤数以万计。
山火烧了三天三夜,直至烧到神脉山北麓,烧到古都祭坛,灭于神庙崖下。
五月二十九日,一场大雨浇灭了山里的火星儿,朝廷兵马冒雨进山,过了圣谷,进入后岭,只见草木枯黑,遍地焦尸,宛若炼狱。山路被伏木草灰掩埋,大军移木为路,翻山越岭,行至古都护城河外时已是六月初一。
曾经遭受过天火焚城的鄂族古都又经历了一次山火焚烧,城中遍地山灰,祭坛上崖壁青黑,一年前神殿兵马驻扎的痕迹尚存,今日再至祭坛,四位长老竟有隔世之感。
说要受洗,暮青却未上坛祭拜天地鬼神,她命神甲军围了坐落于祭坛东面破败的楼阁,径直到了神钟前。
钟楼已遭焚毁,唯有雁柱飞梁残存,只见神钟雄峻,似黑峰拔起,高约九丈,以天池神石打造,未设钟杵,内有钟锤,重达万斤,人力难驱。唯有将圣器嵌入钟纽之内,方可触动机关,鸣钟告世。
月杀带着暮青踏钟而上,落在了钟笠之上。钟笠上方便是钟纽,两端雕有龙凤二首,尾羽相接,日月相承,月形似钩,与圣器颇像。
暮青取出圣器,伸手便将圣器嵌了进去!
神钟下方,大军肃立,四位长老仰头望着神钟,风似虎啸魈号,却越发显得威凛肃杀。
神钟二百年未鸣,两度历火,浮金剥落,雕画生苔,机关扳动的一刻,地面轻震,音似狮吼。
那是一种悠远的石音,非铜钟之震耳,非玉钟之清脆,低缓悠长。暮青立在钟上举目远眺,银甲辉同日月,钟声涤荡周身,山河尽览,龙脊伏吟,她忽然明白了何谓受洗。
“叩见神官!”长老们伏于钟下,万军伏于坛下,山呼肃穆,久久不绝。
暮青临风而立,目光放远,投向了神脉山。她听不见神脉山上的石音,却看见了山中惊飞的百鸟。
山中一座座青苔斑驳的神碑忽然发出颤音,那是一种属于特殊石质间的共鸣。当初,鄂族的领袖无意间发现了天池石的神异之处后,即命工匠采石打造石钟,并于神脉山和官道上设立石碑,州县村庄,遍立钟楼,乃至于神钟一响,山石共鸣,钟声递传,遍及境内。
自圣器遗失之后,神钟二百年未鸣,鄂族百姓数代未闻钟音,乃至于钟鸣告世之说已经成为祖辈相传之言。
这天,坐落于古都祭坛的神钟忽然鸣动,一百零八道钟音,厚重悠远,半日不绝,昭示着祖神降世,新元纪始,万象更新,普天大庆。
四州州县村庄,百姓纷纷走出家门,叩拜神钟,遥祭神山。
鄂族就此迎来了新的时代。
*
这一日,鄂族祭坛崖下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汴都皇宫承乾殿的殿门关上了。
当今天子勤政,三更就寝,五更上朝,下了朝即往太极殿批阅奏章,召见要臣,日理万机,白天少有回寝殿的时候。
而这一日,文武百官商量好了似的,纷纷无本可奏,天子早早地回了寝宫。乾方宫外,禁卫们披甲肃立面色如铁,承乾殿外,宫人噤声,满面忧容。
小安子和彩娥互相递着眼神儿,连一向板着张死人脸的老太监范通都往殿门上瞥了好几眼。
殿门关着,步惜欢坐在凤案前,这是暮青平日里看医书记手札的地儿,而今医书和手札皆在原位,桌案上却多了一封家书。
家书摊开着,晚霞从那风骨清卓的字迹间溜走,晨光又将那坚毅刻骨的言语照亮,天光这一灭一明间,恨不得便是寒来暑往,一晃三年。
可才一夜啊……
这一夜之漫长,胜过了她离宫那日。
这一夜,他在凤案前坐过,以往她夜里看书,他总怕她熬坏了眼,而今桌案上终于不再有烛光,他却盼着烛光亮起来。
这一夜,他在龙床边儿上坐过,衾寒枕凉,孤寂夜长。他欠她一场大婚之礼,曾不理言官劝谏,下旨命将作监择良木巧匠雕造一丈宽的黄花梨龙床,将作监穷极巧技终于雕成,新床未暖,便要锁入国库了。
青青,你曾说过不惧千难万险,如今竟知怕了。
或许是为夫错了,自从母妃故去,我孤苦无依,遇见你,终觉得一生的欢喜有了安放之处,故而执意纠缠,终于与你结发。我以为,你我两情相悦,日子虽苦也甜,可成婚至今,你为国事奔波,又为为夫操劳,兴许当初放你回民间,终日摆弄尸骨,方能简单安乐。你若一生不尝儿女之情,或许不必识这怕之滋味。
青青,你可知为夫此刻有多想抛下国事前去寻你?可是你听,江上正传来船号声,那是水师在操练。江南、江北两军水师今已合并,章同已任水师都督,他治军严明,带兵如子,是个将才。可他老成持重,少与同僚交际,上任以来,与江南水师那些久浸官场的将领格格不入,多有摩擦。江南水师虽降,但何家的影响力仍在,章同练兵勤苦,疏于操练的江南水师吃不消,近来军中叫苦连天。襄国侯何善其上个月病死了,朝廷为其上了谥号,下旨厚葬,如今七七未过,正是军心哀恸、易发事端之际。为夫若走,恐有人会伺机挑唆水师对新帅的不满,引发两军大动干戈,朝政必将会之动荡,水师也会有所伤亡。军中有你的兵,你的战友,你不在,为夫如何能不守好他们?
你看,自汴都至岭南,从西关到星罗,百姓欢欣,童谣遍地。取士改革已经推行,明年乡试,各州县皆在兴学,各地主试官的荐举已经展开,朝中正逐决此事。主试之人的德行才学干系重大,朝廷借此机会设立了监察院,院子里的人已奔赴各地暗中查探,近日多有奏报。
眼下已进了六月,雨季将至,汴河、淮水已入汛期,赈贷之策将于今年在两州试行,淮州的晴雨表及防汛的折子三日一递,皆是六百里加急。
近来,北燕和大辽明面儿上都各自安于国事,暗地里的小动作稍不留神便会酿成风雨。
记得当年,你在大漠遇险,为夫安排替子应急,驰往关外寻你,可如今为夫亲政,这一桩桩的国事岂是替子决得了的?
为夫甚至曾有过弃这江山帝位,与你江湖逍遥的念头,可这些年来,跟着你我的文臣武将早已将荣辱抱负系在一处,你我若退,众人的身家性命不难安置,此生的抱负又该何处安放?众人追随你我多年,到头来空付了年华抱负,你我逍遥江湖,此生如何心安?
可不能去寻你,慰你于艰难之时,为夫亦难心安……
天色已然大亮,步惜欢看了眼殿窗,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家书上,那墨迹仿佛生着金辉,书信触手可及,日月之辉却难一握,连窗棂上那童子戏莲的雕花落在家书上都成了一触即乱的影子。
步惜欢看着桌案出神,不知在看书信还是看那窗影,许久之后,他忽然抬首,晨光照亮了眉宇,眸中的神采刹那间夺了日光。
“来人!”步惜欢拉开殿门,范通已领着小安子和彩娥等宫人跪候在门外了。
步惜欢道:“传狄王至太极殿见朕!”
*
六月初四清晨,暮青的神官仪仗出了武牢山,官道两旁跪满了三州交界村县里的百姓。仪仗前往中州城的路上,沿路皆有百姓夹道叩拜,急行军数日的路程整整走了半个多月,六月二十日方才进了州城。
城外百花盈道,城内市铺结彩,香丝缭绕如生白云,黎庶伏拜如迎新春。神甲侍卫在前,朝廷兵马在后,四司长老执缰引驾,三万余众浩浩荡荡地行入中州城,仪仗的阵势竟不输大图新帝登基的卤簿。
神殿建于州城中央,占地为园,高约百丈,举目观之,气魄恢弘,远胜县庙。园中灵壁洞湖,花木成岭,锦石缠道,柳锁虹桥。宫殿台榭之美,奇珍异草之多,可谓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入殿登高,见殿内朱漆玉阑,金碧熀耀,殿外云雾缭绕,如临天宫。
六月二十八日,暮青宽下凤袍,着神官衮服,祭祀天地神庙,接敕封圣旨,正式成为了大图神官、四州执政。
民间信奉暮青为转世神女,谁也不在意她火烧武牢之举,也无人提及神官残部之败,民间甚至连对洛都朝廷的怨言都平息了些许,黎庶的眼睛都望着中州神殿,盼星月似的等着看神女降世会带来什么。
暮青却未急着颁布政令,她先传来了一个人——庆州州试学子,周县尹礼。
尹礼当初未中州试,已还家一年有余,这期间圣女夺权、大图复国、神女降世、神官即位,国事之变可谓天翻地覆。他没料到那日一同州试木县祭竟是英睿皇后所扮,更没料到她即位神官后第一个召见的会是他这个无名之辈。
“那日州试,本宫见你审案并未全然依赖神证,而是凭细心观察断定了有罪之人。鄂族信奉神明,你却并未迷信,可愿告之本宫这是何故?”暮青开门见山地问道。
此话若是别人问起,尹礼必定认为自己要被问以渎神之罪,但当今神官虽是神女之身,却生长在南兴,且曾火烧武牢山,可见她也并非迷信鬼神之人,于是他才敢如实言道:“回神官殿下,学生之父曾任周县书吏,那年发一入户盗抢案,老妪告到县庙,称贼人是同村的一个无赖,那贼人抢夺财物时曾殴打辱骂于她,她听出了贼人的声音。无赖拒不认罪,反告老妪诬告,县祭大人以圣谷审之,最终老妪腹痛难忍,被判诬告,处以割舌之刑。受刑当日,老妪就死了,无赖无罪归家,半年后因酒后狂言,自述罪行,经人告发,方才伏法。家父说,老妪护财那夜曾遭贼人殴打,她年迈体弱,而无赖身强力壮,二人同食圣谷,自然是老妪当先腹痛。可怜无辜之人遭受酷刑而亡,可见神证之法不可盲用。可惜家父位卑言轻,难正官场风气,心灰意冷之下毅然辞了官。学生蒙家父教诲,自幼便将此事记在心中,故而断案之时不敢轻忽。”
暮青问道:“那如若本宫要正官场风气,命你知县事,你可愿弃用神证,重检验,重证据,详勘查,慎决狱?”
尹礼乍闻恩旨懵了片刻,回神之后急忙叩首:“此乃学生平生所求!只是……只是神证断案沿用已久,四州少有重勘查检验的官吏,学生一无经验二无专才,恐难胜任。”
暮青道:“有志者事竟成,本宫正有为四州培养一批刑吏之意,望卿举荐一些有志学子,前来神殿觐见。”
所谓人以群分,尹礼颇有正气,州试那日,她观他与那些士族子弟不大热络,无曲意逢迎之举,故而料定他平日里交往的必是志趣相投之人,这才是她先召见他的原因。
天降大任,尹礼如在梦中,办差却很麻利。很快,殿值们便依据名单前往各州县,将尹礼举荐的学子带来了中州神殿。与此同时,洛都朝廷委派的一批州县官吏也抵达了神殿。
暮青没有急着差遣众人上任,而是将众人留下,一同翻阅近年来中州的刑案卷宗,问疑查证,三个月决辟百余件!她仅靠翻阅案卷就能指出诸多错漏之处,从枯骨上都能验出死因。查及州城或临近县村的案子时,她带着众人走村串户、上山入林,实地查证,还原现场,追查蛛丝马迹,问讯巧施智计,有些案子就地重审,当日即结!
三个月,众人跟随暮青办案,亲眼见识了何谓刑事侦查,何谓众证定罪。五听之法,搜证之要,问讯之道,犯罪现场的逻辑推理,地理环境与罪案之间的干系等等,断讼决狱需要大量的经验积累,暮青并不指望百日即能培养出一批专吏,只希望三个月的办案经历能给众官吏留下不灭的印象,问案之时不至于一头雾水、毫无章法。
三个月来,百姓没等来一纸政令,倒听说神女殿下时常驾临民间,决久积之要案,闻黎庶之诉求,有些邻里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神女殿下只需问个三言两语便能决断,甚至有人尚未开口,她便能知孰是孰非,百姓无不敬若神明。从前,莫说神官圣女,就是县祭大人的官靴都不沾民间的地,更别说沾一沾田间的泥了。而神女殿下常为了一桩民案带着洛都朝廷派来的官吏和一些学子到村庄查访,轻车简从,体察民情,中州百姓无不对神女爱戴有加,就连看朝廷官吏都顺眼了许多。
三个月后,暮青任命了一批学子,命尹礼等人与朝廷官吏一同走马上任。
随着新官的上任,政令终于下发到了四州,张榜于城门口。
第一张榜文与其说是政令,不如说是案情公示。百姓对于案子的好奇心从无国界之分,百余桩命案审结的告示为四州百姓茶余饭后添了丰富的谈资,正当百姓热议之时,次日清晨,城门口又张贴出了一张榜文。
第二张榜文上说,州庙、县庙乃敬神斋戒之清净宝地,不当受尘世俗事之扰,故而即日起,神庙专司侍奉祖神、斋戒净洗、祈愿祷告、占吉问凶诸事,婚丧嫁娶、田宅户籍、民间告诉、农经百事等俗务移交官衙理事。总而言之一句话,神庙不理俗事了,治事之权移交官府,以后要告官去衙门。
大图从前也是如此,奈何百姓乐意向神问凶、求天罚恶,官府屡禁不止。如今,神权虽已收归朝廷,可分权理事的政令,百姓能听从吗?
上至洛都朝廷,下至州县官吏,无不有此忧虑。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政令一发,要告状的百姓就涌向了衙门。原因无他,只因听说衙门里坐堂的官老爷跟随神女殿下断过案!
这天,一夜未眠的州县官吏们听着衙门外的登闻鼓声,看着案前递满的状子,不由又喜又叹!
四州官衙荒废已久,忽然重开,无论是因为旧习还是因为成见,百姓都必然依旧会上神庙告状,官府门前冷清,朝廷颜面尽失,都是可以预见的。上任前,朝廷以为神官会用重典,没想到众人一到神殿就被留下了,什么政务都未理,只是跟着神官决了三个月的狱事!这三个月,她决的看似是狱事,得的却是民心,不仅化解了百姓对朝廷官吏的成见,保住了朝廷的颜面,还使他们在断案之道上得益良多,可谓一举数得。
人言英睿皇后雷厉风行,倒没想到她能使出如此不动声色的计策来。
但暮青签发的政令并不都如此温和,紧接着,两道针对旧神权的政令发出,其中就透着血气刀光。
一道是禁止神职官吏以行净法为名奸**子的政令,政令中说,诸祭司入庙修行侍奉祖神,化去肉身之前皆为圣者凡胎,有为信徒斋戒净洗之职责,无开圣目断人罪孽之神力。即日起,待嫁之女入庙斋戒,只可举火诵经,凡妄开圣目,言人罪孽者,以僭越渎神之罪论处,除其神籍,子孙后世永不入籍!
另一道是裁撤神殿药作司的政令,即日起,严禁豢养蛊童,凡遗弃、贩卖、虐待乃至残杀孩童者,士庶不论,罪加一等!药作司中已在修炼的蛊童皆可作为最后一代鬼兵入神殿效力。
令鄂族女子不再受斋戒之辱,令药作司再无蛊童,此乃轩辕圣女之志。当年,此志不为宗法所容,而今旧神权已败,时机到来,暮青不仅下令改革,还减免了四州多项苛捐重税,并下拨钱粮,令各州开设养济院,济老慈幼。
政令下达的那日,民间有待嫁之女的人家无不遥拜神殿,而神殿之中,暮青望着古神庙的方向,遥遥一拜。
外婆的遗体已经永远地留在了古神庙下的地缝深处,只有一座衣冠冢建在神庙下的墓室里,洛都朝廷下旨按圣女之礼厚葬外婆于神陵,而今陵园已在修建,功德碑也已在建造。对此,她没有反对,外婆之志在国在民,当年若不是发生那场政变,她会选择生属神殿、死归神陵,她与外公终究是情深缘浅,从今往后,一人魂在盛京,一人魂归中州,关山万里,只能求得来世再见了。
而她自己与步惜欢……
眼下已是九月时节,四月时她在洛都写的那封家书应该早就送入汴都了,可步惜欢至今没有回信。
她担心他会像她自刎时那般自责过深,可又不知该以何言语来宽慰他,只好埋头理政,给他时间。
神权之弊已成沉疴,政令虽下,治理却非一日之事,各州县的公文奏报堆在案头,越是尝着日理万机的滋味儿,暮青越常想起汴都。当初她在立政殿内提点刑狱,只是每日早朝后召见刑曹班子,复核卷宗,讨论案情,闲时读读医书,写写手札。步惜欢处置国事,究竟是怎么做到隔三差五的出宫去和学子们论政,时常陪她用膳,回寝宫后还有精力陪她谈笑的?看他处事总一副得心应手的样子,可直到她执四州之政的时候,才知道日理万机有多耗神。
阿欢,已是季冬时节了,汴都临江,冬日湿寒,你在宫中可还安好?
今年是大图复国的元年,新帝即位,神女降世,除夕和上元节皆要大庆,一进了腊月,长老院就拟定了礼庆的章程,暮青准了,只是越临近新年,越沉默寡言。
按旧制,腊八这天,神殿会设宴慰劳殿前众臣,暮青以贫者之家尚无衣食为由,一改旧制,将往年腊八宴的耗费在民间施放腊八粥和御寒衣,民间一片欢庆气象,神殿内却寂寞冷清。
瀛春殿是神官的寝殿,殿内华帐锦毯,画屏雕案,案上摆着一桌锦食。日暮时分,晚霞暗淡,窗影花影映入殿内,意趣热闹,却越发将案后那对食独坐的人显出几分落寞来。
这桌子菜是洛都皇宫御膳房里一个专司江南风味菜肴的御厨做的,人是巫瑾差遣来的,怕暮青吃不惯中州的风味。暮青对吃食一贯不挑,今日看着桌上精致的御菜,却怀念起了在盛京的时候。那年除夕夜,步惜欢偷偷到都督府里陪她守岁,一碗香喷喷的五谷饭和一盅甘甜的梅酒,配上几碟杨氏做的小菜,听着大寒寺的钟声,那才是年味儿。
不知不觉间,饭菜已冷,暮青没胃口,她起身走出大殿,正望着南兴的方向出神,忽闻脚步声穿庭而来。
月杀脚步匆忙,一贯冷淡的眼底竟生着几分神采。
“怎么了?”暮青问。
月杀道:“主子,您看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