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箭矢穿过了层层云雾,驱散了无数幽灵怨魂,势如破竹一般飞进了黑色迷雾之中,彻彻底底地穿透了丝的心脏。
雪姒的脚落在了地面,黑色的裙角拂过了满是污水泥土的地面,鞋跟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缓缓地,慢慢地,走到了丝的面前。
丝那一头银色的长发在天空肆意乱扬,虽然全身血迹斑斑脏污不堪,但是唯独那一双眸子,却终于似往常一般温柔清亮。
而她的胸前,插着一根金色的箭矢,温柔的光净化着她周身的雾气,而她怀中的婴儿,也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丝看着雪姒,像无数次与她再遇一般,笑容温暖动人:“好久没有见过你了,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啊。”
雪姒看着丝,看着她有些褶皱的眼尾,看着她不再年轻依旧的容颜,以及眉目间沾染上的几分成人的媚态。
雪姒:“不要回头……是为什么?”
丝浅浅地笑道:“就是搁置这段记忆。”
雪姒静静地看着她:“为什么?”
如果人忘记了过去,那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丝叹了口气:“姒姒,你知道你最特别的地方是什么吗?”
雪姒看着她,等着她的后语。
“那就是重情。”
丝的话如同石子一般落在了她的心湖,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话语的意思的时候,丝的指尖就已经开始泛起了白光。
“重情之人,最易伤己,因为我也同样是如此,所以才会更加深刻清醒地明白它带来的痛苦……”
丝的下半身已经陷入到一阵白色的荧光之中,无数的白光从她周身升起。
她看着冷冷地站在那里的雪姒,看着她依旧无动于衷地漠然地看着她,眼角忽然有些落寞。
“原来是这样。”
“看来,你已经不需要我的提醒了啊。”
既然她已经学会了掩饰温柔,刻意冷漠,那她对她,就没有什么好嘱咐的了。
那样的确是保护好自己的最好方法没错。
越是重情之人,越应该冷漠才对。
但是……
丝忽然朝着雪姒扑了过去,用她那转瞬即逝即将消散的双手,紧紧拥抱住了雪姒。
雪姒发丝微动,她感受到一阵温热之气在她耳边缓缓散开。
丝垂着眼,在她的耳边,轻喃道:“对不起。”
“好好活下去,替我,和叔叔阿姨一起。”
雪姒忽然感受到了一阵清风吹了过来,带着熟悉的温柔的栀子花的香味。可是花香忽地散了,连同着所有的白光和那个人的身影一起,销匿在了这个破败空荡的世界。
最后,一滴咸咸的泪水落在了雪姒的唇间,然后滑落到了地上,融进了土里。
雪姒看着这个回归与宁静的世界,面无表情。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小会儿一般,雪姒眨了眨眼,低下了头。
她走了。
她走了。
她和他们一起,走了。
雪姒无数次地重启着自己大脑,因为她发现她慢慢失去了言语的系统,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外人一般,只能无动于衷。
她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是有一些什么剧烈的反应的,可她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疯狂地拍打着自己的脸庞,想逼迫自己清醒一点,可她还是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忽然,她疯狂地划着自己的右手手腕,血痕一道一道,反反复复,无数的血流了下来,可是哪怕手腕上已经血流成河,她依旧可以做到面无表情。
雪姒有些恍惚。
原来,知道痛到极点的感觉之后,就会失去痛觉啊。
到底怎么样才能痛啊。
到底怎么样才能哭啊。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把眼泪还给他们,才能为他们痛哭,为这个世界悲哀啊……
雪姒忽地抬起头,看着这个依旧混浊的天空。
无数的亡魂依旧是流离失所的状态,失去了聚集的中心之后,他们便如一盘散沙,找不到回去的方向。
雪姒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的话,可以听懂他们的声音。
他们有的在哭,有的在叫,有的在迷茫,有的在愤怒。
他们是如此慌乱彷徨,以至于他们只能四处乱窜,寻找着自己的归所。
雪姒向前缓缓走着。
她走到了一个迷茫地留在原地的小魂灵前,这个小魂灵是一个小女孩。
她一脸茫然地飘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去向何方。
她看到雪姒来了,更是茫然:“姐姐,你看到我妈妈了吗?”
雪姒看着她,摇了摇头。
“那他们到处跑着,是在找自己的爸爸妈妈吗?”
雪姒注视了她好一会儿。
忽然,她出声道:“你想找到妈妈吗?”
小女孩儿转头看着她:“我可以吗?”
雪姒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呢?”
小女孩儿点了点头:“那我想。”
雪姒笑了笑:“不过,在找到妈妈之前,你能告诉姐姐,你为什么难过吗?”
小女孩儿眨着眼睛,忽然笑道:“姐姐好聪明,我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人发现的了我的难过。”
雪姒静静地注视着她。
小女孩儿垂下眼:“因为妈妈死了。”
“她为了保护我,被人杀死了。”
“可她不知道我来找她了。”
“如果我一直不去找她的话,她会很开心的,对不对姐姐?”
雪姒缓缓蹲了下来,擦去了小女孩儿眼角的泪。
她俯身,在她额间轻轻一吻。
“回家吧。”
“再不回去,妈妈也会着急的呀……”
雪姒牵着小女孩儿的手,站在了空旷的大地中央。
她用左手撩起自己的发丝,面容平静温和。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她毕生最大的力气,最响亮的声音,对着天地,铿锵有力道:“众魂之灵,听我之令!”
顿时,天空、大地、海洋、川流里无数飘散的幽魂们,在听到了雪姒来自血脉传承下充满压制和命令的声音,都整齐划一地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它们朝着雪姒所在的方向转了过去,静默在自己所处的天地之间,岿然不动。
“我以冥灵族未来族长的名义命令你们全部退回,到永生之海的那一边,永生永世,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离去!!”
所有的魂灵在刹那间就陷入了暴动之中,疯狂撕扯着雪姒的神经和大脑,但她依旧面无表情,继续将她的话说完。
“当然,你们所有的痛苦、彷徨、悲伤、愤怒,以及全部的让你们感到不适的情绪,我都将一并替你们承担!只要你们永生不再踏入人界半步,我会想办法实现你们的愿望,让你们与自己的亲人爱人再次重逢!”
说罢,雪姒忽然用锋利的刀刃,自手腕到臂弯毫不犹豫地划开了自己的胳膊,露出了自己的血肉出来。
黑红色的血液像没有尽头一般汩汩流下,而所有的亡灵们,瞬间感受到了自己身体深处传来的急迫感。
无数的暗力和阴气引流成河、成江、成海,朝着雪姒的手臂疯狂涌去,雪姒皱了皱眉,又再次在自己的身体上不停地划口子,让阴气引流进去,到最后,因为实在承受不住了,她颤悠悠地在自己的心脏前,划出了最后一道口子。
而就在阴气涌入心脏的那一瞬间,她像是恢复了痛觉,再次感受到了真正的疼痛,被迫弯下了腰,跪趴在了地上。
身旁的小女孩焦急地拉着她,问她怎么样了。
雪姒没有说话。
这一次,她真真实实,确确切切地,感受到了他们的痛苦。
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看着两个高大的背影不断远去,最后在自己心爱的花圃里,闭上了眼。
她看到了一位老人,虔诚地吻了吻他妻子的额头,然后闭上了眼,靠在了痛哭流涕的妻子的怀里。
她看到了一个妙龄少女,在笑着对自己的亲人、朋友们打过招呼后,然后脱掉衣服,满身是血地躺在了浴缸里,面容安详无比。
她看到了一位抱着儿女的妻子在目送着自己的爱人赴往战场后,便永远地站在了原地,等着她的爱人回来。
她也看到了相濡一生的爱人最后拔刀相向两败俱伤;也看到了阴阳相隔之人永生的眷恋与遥望;也看到了爱而不得的绝望之人站在爱人面前将刀刃刺向了自己,以求永生的铭记。
她看到了残忍、冰冷、罪恶,也看到了温柔、真情、眷恋,她看到了在暗潮涌动扭曲癫狂的世界下的芸芸众生,听到了他们的绝望,尝到了他们的悲伤。
原来,众生皆苦,大家都活的这样累啊。
但是没关系,有她在,她一定会替他们记下所有的痛苦和悲伤,替他们分担更多的无奈与彷徨。
用她生命里最后的温柔,拥抱这个世界最冰冷最阴暗的角落,抚平他们内心的伤痕,给予他们一直渴望的温暖。
雪姒虽然跪趴在了地上,但慢慢地,她的双手交叉开来,搂住了自己的肩膀,一次又一次地拥抱着所有因为痛苦而涌向她的情绪,拥抱着那些脆弱无助的灵魂。
“姐姐……你……”小女孩儿看着雪姒的样子,急得都快哭了。
雪姒抬起头,缓缓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没事。”
“姐姐要带你们回家了。”
就在顷刻间,灰蒙蒙的天际深处,似乎落下了什么东西。
白色的纯洁的羽毛一般温柔的东西,从灰色的天空上盘旋而下,轻抚着所有受伤的灵魂,以及伤痕累累的大地。
无穷无尽的大雪落在了冰冷的树梢,落在了鸟儿曾经流连的枝头,落在了复古的房檐顶上,落在了少女温柔的头顶上。
一身破碎黑裙的雪姒抬起头慢慢起身,披着一身美到不可思议的白色氅毛,像来自深渊的堕天使披上了一层温柔的白色羽翼一般,纯美动人。
她用指尖碰了碰上天赐予给她的白色礼物,思绪再一次拉远。
“妈妈生你的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啊……”
“你是上天赐予给爸爸妈妈最宝贵的礼物,是爸爸妈妈会拼尽一切都想要守护的宝贝。”
“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好好活下去,替我,和叔叔阿姨一起。”
……
雪姒带着所有被安抚好的亡灵回到永生之海的那一边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人族虽然死了许许多多的人,但也有不少人记得那天的场景,因为几乎从不下雪的义沃星,却在幽灵族退军的那一天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在这场像是在抚平大地的伤痕的代表着原谅的雪下完之后,人族便再也没有了幽灵一族的踪迹。
当然也有人因为好奇去往了永生之海的边境,却惊奇地发现永生之海在不夜城周围便已已经消失不见,并让一条黑色的河流阻隔开来了。
黑色的河流环绕着一座钉子状的山,那座山上还有一张紧闭的大门,而河流的沿岸之处,慢慢开满了红色的曼珠沙华。
从此,永生之海的那一端,被永久地划给了冥河,没有人知道那一端是怎样的世界。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爬到那座钉子山上并打开大门。
雪姒回到冥灵族之后,宫邢便完全卸任,将一切都交给了雪姒,像阿婆一样过起了隐居的生活。
雪姒知道,他们活的已经够久了,已经不想再被凡尘俗世庸扰了,也不再过问他们的去处,便随他们自己去了,所以到了后面连他们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了。
雪姒还发现自从宫邢走了之后,宫茹也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去向了何处。
宫邪自从雪姒上任后便老老实实地跟在了她的身边,坐稳了冥河管家一把手的位置。
就在雪姒支使着几只小鬼帮她偷果子的时候,宫邪忽然匆匆忙忙地找到了她。
“大门那里有事。”
雪姒:“什么事?”
宫邪:“你去了就知道了。”
雪姒耸了耸肩,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走到大门旁后,雪姒缓缓推开了这扇沉重而又堆满灰尘的大门。
这是一扇去往外界的大门,也是一扇被她私自封禁的大门,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能私自外出。
而就在她准备将目光落在另一边那曾令她怀念无比的世界的时候,她的神情倏地一滞。
一个白发苍苍满脸褶皱的老人无力地坐在大门之前,努力地抬起头,想看清来人的脸。
雪姒垂着眼,看着这个又是熟悉又是陌生的人。
那人看着她的模样,缓缓笑道:“你看着似乎过的很好,倒也不枉我这一行。”
雪姒的眼皮动了动,却依旧没有张开她紧闭的双唇。
那人也不甚在意。
她随意地笑了笑,看似轻松释然,却又好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最终,她转过头,看向天空尽头的血月,看向无边无际的远方,看向静谧深沉的冥河与大海。
“姒姒,何其有幸,我终于亲眼见到永生之海了。”
“最重要的是,”莉的声音明亮依旧,全身却在阴风的吹拂下慢慢地化为了齑粉,“还是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