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无能为力还要可怕的是,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底线。
  “看来,你对自己很有信心”与伏念颜路相见的第七天,张良总算有空搭理钦原了,尽管是在颜路的执意要求下。
  甩甩酸疼的手,沥了沥笔尖上的墨,临摹的进度......依然垃圾。
  “你不是更有?”心知肚明的事没必要揭穿吧。
  张良凭栏望去,颜路伏念正在院子里谈心,实则时不时地观察着二楼的情况。
  那个他做什么都会支持的二师兄,这一次似乎想站在他的对立面,尤其是在猜出自己的计划之后。
  “钦原,我们下一局。”
  停笔抬眸,看着张良一副至死方休的样子,我忽然想起来,多年前被荀夫强行下棋的场景。
  “既要对弈,不妨由我与师兄来做见证”还未答应,颜路与伏念便从楼梯上来。
  这过去的七年,并没有磨尽颜路的坐忘心法,相反,瞎子的敏感度胜过太多人。
  不过,你都看不见了,要怎么做裁判?
  搁笔讪笑,“奉陪到底~”
  一脚踢翻桌案,章邯发了疯似的在军营里摔东西......
  “将,将军......”应华站在一片狼藉里,不敢再把密封信简递给章邯看。
  见到应华手里的东西,怒不可遏的章邯,也未完全放弃,“拿过来”
  沉了沉心绪,十指交握地撑着头,“去叫长史过来。”
  “是”看章邯平静了许多,应华想,钦原带来的至少不是个坏消息。
  与纵横合作,与墨家合作,与钦原合作......或许章邯早已不是一个称职的秦国军人,可一直想要坚守的心却从未改变。
  嬴朔有心无力,胡亥傀儡一个,如果连我都这么轻易放弃,那秦国真的没人了。
  至于明明可以趁乱逃掉却被活捉的王离?做错事就该付出代价,不管是谁。
  见过长史司马欣之后,章邯再一次组织军队,对抗以楚军为首的诸侯联军。
  不出所料,一局棋下来,我果然输的好惨,如果刚刚有说要赌钱,我可能已经倾家荡产、卖.身为奴~
  赢了棋的张良,脸色却比下棋之前还要难看,甚至表面的客套都不想维持了......忍了几下没忍住,直接当着他两位师兄的面一把抓起钦原,碰乱一盘棋子。
  “子房!”伏念一出声,颜路便赶紧探身阻止。
  怎料钦原一个前推,近身拽住张良的胳膊一个过肩摔,把他直接从二楼摔下去......
  “钦原!”我正要跳下去,被颜路一把抓住。
  张良矫健一翻,稳稳停下,见钦原把手搭在了颜路手上,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你敢!”
  嗤,我又什么不敢的?
  不过......轻轻拍拍颜路的手示意他放开,今天还要留时间抄书,并不想打架。
  颜路松了一口气,退后一步,行了个十分标准的致歉礼,“我代子房向阁下赔罪了。”
  说实话,如果不是始皇帝陛下有远见,换到任何一个人手里,早就弄死颜路和伏念了。
  还以同礼,对着颜路,故意讥讽楼下的张良,“颜二先生真是有涵养,不像某些人,这么没棋品,明明赢了还觉不够,怕死要把在下赶尽杀绝才算完~”
  冲着张良挑挑眼,你能拿我怎么样呢?拿刀来捅我呀~
  一边的伏念看不过去了,上前一把将颜路拉到一边,“阁下不要得寸进尺”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子路看不见么,这样的棋局,子房忍得住才怪。
  伏念平日本就严肃正派,这一生气,确让人有几分畏惧,要知道每个学生的生命中,都有那么几个能让你跪地求饶的老师,“的确~”
  踮脚飞下去,与张良擦肩而过,说完刚才的话,“做人,不要得寸进尺。”
  察觉到伏念想要隐瞒什么,颜路安慰着说,“师兄,我知道。”
  这世上的事既对立又共存,绝对的输就代表绝对的赢。
  然而这样的赢,付出的代价是绝对意想不到,超越底线的。
  钦原当年对围棋一窍不通,都能出奇谋赢了师叔,今日能把子房逼到拿出所有的牌,可想而知,纵使有一日她输的一败涂地,也必能让子房赢得一无所有。
  围棋,围而杀之,两败俱伤。
  伏念颜路回去休息之后,张良又来了。
  一天元,九星位,四边四角织成网;周天外,太极内,金角银边草肚皮。
  因此,围棋中的先手确实要占优势些,尤其是高手对弈的时候,率先抢占边角与星位,对于赢得整个棋局都有很大帮助。
  一个围棋高手,他统兵作战的能力并不会太差;同样,一个精通排兵布阵的将领,他的棋艺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可......
  即使张良坚定不移且略带鄙视地把先手让给我,我还是输了。
  虽然看赵高下了这么些年的棋,长进不少,可人家张良是能够隔空指挥别人下赢儒家大佬的人,我能跟他比?
  不不不,我就是想气死他而已~
  最起码,他如今在我面前,连最基本的优雅洒脱都做不到了。
  “你和二师兄说了什么?”比如现在,他就拿剑指着我。
  以他二百八的智商,猜到颜路私下见过我一点都不稀奇,只是,“我带你两位师兄来见你,你不信守承诺也就算了,这样拿剑指着我,你觉得合适么?”
  张良气的发笑,“呵,那你觉得埋伏在周围的罗网杀手合适么?切断汉军的退路,逼迫沛公不得不与赵高合作合适么?在阿成给汉军药材中动手脚,视十数万军民的性命为儿戏合适么?!”
  剑面一翻,剑刃在钦原脖颈的皮肤上划出一道口子,张良的脸黑得像抹了锅灰,握着凌虚的手青筋暴起,“从入汉军的第一天到现在,你哪一天真在信守承诺?!”
  “......”稍加思索,他说的好像都对。
  “我说过,不要再趁人之危。”
  再近一步,凌虚横在钦原的咽喉之上,“灌酒,挑唆沛公怀疑我,对子婴一事将计就计,借沛公对戚氏的猜忌,杀光戚夫人全族......这些我都可以忍耐,可你不该一再利用那些姑娘,难道你不知道,若她们对我用情至深,便会害她们一生?”
  咽喉处一阵一阵的疼,余光里,鲜血染红了衣领边缘。
  张良的气息扑在钦原脸上,是种火山爆发前的极力压制,“你更不该暗示二师兄牺牲自己!”
  “......”只是微笑。
  问我为什么不打他?拜托,我武功不是天下第一~
  而且两个时辰前,从二楼跳下来的时候,扭伤了脚,然后...这几天练字过猛,摔完张良之后,一时之间,手上居然没了力气,考虑到强行动手可能导致他摸清我现在的战斗力,进而毒打我一顿......所以,还是假装淡定的好。
  凌虚慢慢从钦原脖子上拿开,即便张良有百般顾忌,与罗网合作已成定局,“你做事,从来只顾自己,可不会有人能一直赢下去,有朝一日,你输了,又当如何?”
  言下之意,我再拉高他对我的仇恨值,很可能有意想不到、惨绝人寰、惨不忍睹的狗带方式,“你觉得,我会在意?”
  “你......”
  说了这么多,一句有用的都没有,“想阻止我,就拿出你的本事来,正如......上午的那盘棋,哈哈哈~”
  由钦原狂笑着走开,上午的那盘棋,钦原输的很惨,他却赢得更惨......
  如今还能安居咸阳的,不是与罗网有着利益关联,就是消息闭塞。
  整个咸阳街市因而寂寞了许多,天气转凉后,府中更加清净,清净的赵高会不由自主的去想一些事。
  若她在的话,这段时间就该是她去处理传信部的事。
  说起来,刚开始他并不放心让鬼翎跟着钦原,那孩子----太招摇。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以钦原的性格原是不适合带他的,可结果是,鬼翎几乎熟知了罗网所有的细节,把罗网各个分部调.教得俯首帖耳。
  更出乎意料的是,鬼翎对钦原,比对自己更敬重。
  罗网需要杀性,却也遵循过犹不及的道理,任由钦原去陷害鬼翎,也是为了试试鬼翎在被最信任、最依赖的人欺骗后,会不会变成一把难以掌控的利刃。
  所幸,钦原做到了。
  消减了杀性与张扬,真正达到能力与心力坚不可摧的鬼翎,才是他满意的鬼翎。
  过了今年,钦原就二十八岁,十余年转瞬即逝,可她的身体......多少名噪一时的高手都敌不过身体随着岁月渐渐衰弱,被后来者取代。
  钦原也不例外。
  她会被取代,因为她不是必须的,但她一定是独一无二。
  取代她的,是杀手,不是钦原。
  有没有除了修改命格之外解决办法?
  有,那是陪我过了七个生辰的夫人,我怎会不在意她的生死?
  但正如当年荀况给她的批语,若要保命,非废弃武功不可......
  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欲,赵高是不愿让钦原变成废物的,可那样做,确实能保住她的性命。
  最后,赵高不止一次的让钦原做了选择。
  钦原要是固执到底,不肯练字,长期以往,经脉里的沉疴便会随着内力慢慢消散,等到内力散尽,连轻功都使不出来的时候,身体便可恢复如初了。
  彻底变成一个,一招就能被人制服的弱女子。
  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总会有原因,容貌、涵养、能力、财富、言行......无论什么因素,当她/他失去那些必要的因素之后,你真的还会对她不离不弃?
  十年,五年,一年,还是一个月?
  赵高自问,他做不到。
  他喜欢的,重视的,从来都是钦原,不是那个懦弱无能的子文。
  若钦原真的变成了一个废人,他应是不忍杀她的,但会......真的舍弃她。
  可看到钦原的字有了长进,赵高心里又是苦涩的。
  为她心疼,为她难过,为她在汉军营里受了六十大板而恼怒,甚至在她抱着我的那一刻,不想再让她离开......
  淡漠地看向池中,很快,水里的鱼就会因为没有食物而相互撕咬......或许,在这之前,他应该为钦原的去处想想了。
  刘季据守宛城的消息很快传遍楚军营,鉴于项羽一时脱不开身,范增灵机一动,令虞子期带五百轻骑去汉军监军。
  身为项王的大舅子,颇有名望的将军,既有楚怀王的诏令,又有名正言顺的说法,自然能对名义上从属楚军的汉军进行干涉。
  面对这种合情合理的干涉,刘季采取了和稀泥战术,三分真七分假,带着全军将领与虞子期进行深刻研讨,什么汉军穷啊,没文化呀,见识短啦,需要范军师和项将军多多照顾......
  然而经范增仔细指导过战略战术的虞子期并没有被忽悠,相反,虞子期比刘季更懂得软磨硬泡,最后还搜刮了宛城大半部分的粮食兵器送往楚军大营。
  美其名曰楚汉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沛公仁义无双,楚军将士感激不尽。
  从小就以占便宜出名的刘季,一下子吃了这么大的哑巴亏,虽十分不爽,但也只能带领樊哙等人一脸情义深重地送虞子期离去,并在虞子期无法推脱的要求下,派遣卢绾、周勃、萧何一同护送粮草。
  “虞将军,刘某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相问?”送别之际,刘季实在忍不住了。
  虞子期赶紧下马拱手行礼,“沛公请说。”
  “派卢绾和周勃与将军同行可以理解,不知这萧何?”刘季认真回忆了跟老小子认识的这么多年,跟樊哙他们打架,萧何就没一次赢过。
  叫他杀个狗,都嫌费劲~
  虞子期回答,“为了促进楚汉之间的军政交流,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范军师说了,一定要请张良和萧何先生其中一人前往楚军营彻夜长谈。”
  果然,又是范增那死老头搞的鬼。
  露出友善的笑容,连连赞同,“哦~甚好甚好,那刘某就不远送了,将军慢走。”
  ......
  “樊哙,你眼睛好使,看看他们走远了没。”
  “嗯,很远了!”
  刘季的笑容绽放到僵硬,“帮我把笑容恢复一下。”
  “啪!”樊哙双手一拍,把刘季的嘴脸往中间一挤。
  军营里顿时扬起奔跑与追赶的尘土,“龟驴蛋!老子让你帮我恢复笑容,没让你打掉老子的牙......”
  香案,司礼,黍米,长命锁,刘氏族谱。
  任铉端正地跪在地上,向吕雉磕了三个头之后,由她把自己松散的头发梳好,以布束之,意预从今往后,任铉便为刘家人,受刘家约束。
  “谢大娘”按照宗族规矩,任铉叩拜了吕雉之后,便要改口叫大娘。
  看着谦恭周全的少年,吕雉亲手将长命锁给他戴上,“好孩子,快起来”同时,也扶起跪着任铉身边的薄寅,“妹妹不必多礼,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需要姐姐的地方尽管开口。”
  “多谢姐姐”薄寅欠了欠身,施了个不卑不亢的礼。
  吕雉微微一笑,只需片刻的相处,便知薄寅要比戚莹聪明的多,更把名义上的儿子教导得听话懂事,让她十分喜爱。
  接着,共食一把刘家的黍米,示同甘共苦,祸福与共。
  无聊地看着窗外的第一场雪,为缓和合作关系,我撤走了埋伏在周围的罗网杀手,可张良似乎并没有感受到我的诚意,一连几天,都来找我下棋。
  有时候我无聊到睡着,他竟也在一旁等到我睡醒为止,然后没下几手,我又继续东摸西搞,然而他的耐心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要我不出言侮辱他的师兄或者掀翻棋盘跟他干一架,他就能跟我耗一整天。
  今天,已经过去了一个上午。
  唉......
  “好吧,我认输了,请问张良先生到底想怎样?”
  “......”白子轻轻落下,终于封死了钦原棋子的最后出路,敏捷地提起死掉的黑子,低沉短促的碰撞声在张良的指间跳动。
  娘的,要不是我!我,我......忍,“张先生是君子,何必与我计较?再者,就算你有时间和我继续耗下去,你的两位师兄、主公可没有~”
  清理完被白子吃掉的棋,张良缓缓理了理衣袖,有些......臭屁地看着别处?
  “你到底在嚣张什么?”这种态度,是想打群架么?
  张良自顾拿了钦原剩余的黑子与自己对弈,七手之间,形势大转,白子竟......无子可落。
  随后,他又摆了之前的棋局......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张良,这这这......原来我一直是可以赢的!额......等等,这不符合常理,居然告诉我怎么赢他?一定有阴谋,眯眼审视着张良......
  “倚栏听风雪,经年辨江湖,翻土去落花,埋尽故人骨”吟着吟着,张良泰然地对上钦原的眼睛,“在你眼中,我从来都精于算计、居心叵测、嚣张狡猾,因此,就算你没有入罗网,没有发生那些事,你也不可能相信我。”
  “谁都无法相信一个随时随地可以把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人”只要他想就可以把你置于死地的人,如果一味寄托于所谓的信任,是不是太傻了?
  比起信任,我更喜欢用实力或利用价值让对方不敢随时将我置于死地。
  默默让钦原看到,又一盘她之前能够反败为胜的棋局,张良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地问,“那赵高呢?”
  “服从”我与他之间的一切,都是从这两个字开始,根本不需要考虑信不信任的问题。
  一不留神,张良手中的棋子落在地上,跳出了他的视野之外,“有些东西,任你抓的再紧,谋划的再好,也会有意外出现,只是服从,你跟他,走不到今天。”
  “......”我突然知道到张良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张良露出似笑非笑的眼神,猜不透的讳莫如深,“真有那一日,他会不会真的看着你死?”
  “......”回答会与不会,都会有下一个陷阱。
  张良俊逸的脸上多了几分狠辣,“好,我换一个问题,如果我在你活着的时候,帮着你达成赵高的心愿,你可否信我一次?”
  觉察到钦原的气息一凌,张良的手指慢条斯理滑过座位旁边的凌虚,“你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能够维持目下的功力已是不易,贸然动手,只怕连你夫君都没办法了,所以.....你必须信我一次。”
  赫赫,又是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要什么?关中,武关,颜路伏念?还是......我与卫庄的那个交易?”
  从钦原口中听到卫庄的时候,张良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转而又定定地看着钦原,“功力大损之后,你连赌一次的勇气都没了?”
  “是”赌博是需要本钱的,而我不想把剩余的本钱押在‘信任张良’这件事上,更怕输了之后,赵高功亏一篑。
  “为何?”
  “你告诉我你有五个钱,你兜里也真的只有五个,但即使你把这五个钱全掏出来的摆在我面前,我任会怀疑你还有钱。”
  张良静静地看着钦原,摆完她输的最后一盘棋才缓缓道,“这是你的问题。”
  “因为你本身,就很值钱”起身拉住他提子的手,一脚踢翻他精心布下的棋局,“无论你告诉我多少个赢你的办法,你始终会想到办法赢我,我之所以输给你,是因为我不是你,因此,我们根本无法信任彼此。”
  说完之后,心口一阵抽疼,良心居然会痛?赶紧回房去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