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以欣赏的眼光来看,沈弃的脸与他的脑子可以放在同样优越的水准上。
  美人举止坐卧,蹙眉狼狈都是美。
  林寒见望着沈弃这副孱弱无力的模样,意外发现对他的情绪竟然不那么针锋相对,伴随着误会的解开乘风远去了。
  “不……”
  沈弃嘴里吐出的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片段式跳跃字句,拼凑不出完整的意思,“见……你……”
  随着不规律单字的吐出,沈弃的神色愈发焦躁,像是陷入了难以挣脱的泥沼中,面容上浮现出几缕哀戚的情绪。
  林寒见咸鱼瘫在他身边,不怎么想动,越看他情况越不对——牙齿已经自发地咬住了下嘴唇,动作粗暴又惊慌,眼看着嘴唇快要被咬破。
  她犹豫地伸出手,在沈弃的做肩胛骨略下方处拍了拍:“……喂,你没事吧?”
  想了想,很有始有终地又加了句称呼:
  “阁主?”
  沈弃这次就没那么好打发了,大概是被噩梦魇住了,痛苦与惧怕的情绪交织在他脸上。饶是林寒见都没见过他此等表现,一时惊住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发了高热,看见了什么可怕的幻觉。
  沈弃的梦魇还没有结束,说起了糊涂话:“爹、爹——”
  林寒见注意到他的手不安分地动着,似乎是想抓住什么,她默默地扯出一截自己的裙摆递过去。
  然后,就被沈弃逮住了手。
  林寒见:“……”
  我有理由怀疑这家伙是假晕,而且我还有证据。
  奇怪的是,沈弃在抓住她的手之后,那份不安就逐渐平息下来,嘴里的细碎呓语跟着全部消失。
  这类情况在先前出现了几次,不过林寒见都没有注意到。
  因此,林寒见联系前后,觉得沈弃可能是在大脑不清楚的情况下,把她当爹了。
  这就很有意思了。
  林寒见恶向胆边生,眉梢挑了挑,手指在沈弃掌中动了一下,换来他急切地挽留。
  她笑眯眯地慈爱道:“乖崽。”
  “……”
  睡梦中的沈弃对此一无所知。
  沈弃看见的景象不符常理,大脑紊乱的情况下只凭潜意识的恐惧胡乱做梦,致使他看见了林寒见和父亲出现在了同一个场景中:父亲要杀了林寒见。
  他已成长为比父亲逝世时更优秀的模样,在梦境中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父亲的人手将他们围住,他的人不敌,父亲让他交出林寒见,否则会将他关到刑室里去。
  “这个女子对你的影响太深,你得杀了她。”
  父亲面无表情地道,“如果你下不了手,就由我来杀了她。”
  沈弃将林寒见推开,却连碰都碰不到她的手:“寒见,快跑!”
  林寒见没动。
  她只是目光失望地望着他,轻轻地问:“你不能保护我吗?”
  沈弃启唇。
  林寒见直接移开了目光,语气低落无比:“对,你本来就下了追捕令要抓我,你才不会保护我。你巴不得想除掉我,令我不能再影响你,对么?”
  不是。
  不是这样的。
  沈弃说不出来,眼前划过刀光剑影,冲着林寒见而去,他焦灼万分,只能再次以身去挡。就在这时,他突然能够抓住林寒见的手了,那种无实感的空落感被她掌心的温度瞬间消融,他抱着林寒见躲开了父亲的追杀。
  ……
  天将擦黑。
  沈弃的眼睫颤了颤,是将要醒来的动静。
  这惊动了闭目养神的林寒见,她本就没有真的睡着,不过是静止着休养生息。
  沈弃睁开眼,便见到了林寒见。
  她身后是天际间的最后一抹余晖,将她的轮廓清晰勾勒,完整地映在他眼中。
  沈弃恍惚地望着她,如在梦中,他终究抢下了林寒见,将她护住了。
  他仍带着绯色的眉眼无声地弯起,露出一个纯粹又安心的笑。
  林寒见看过他那么多种笑容,或嘲讽或笃定,或不怀好意或真心高兴,没有一种像眼前这个笑容般,轻而易举地扣住了她的视线,揉合了孩童的纯真与全身心的信赖喜悦,在她心弦上猝然拨动了短促的音节。
  令人意外。
  第七十九章
  片刻后, 沈弃完全清醒过来了。
  “……”
  “……”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显然,沈弃刚醒后的那个笑容同时影响到了双方, 以至于一个出于莫名以及感觉能看好戏的心理,没有开口;而另一个,则陷入了微妙难言的尴尬与不真实感中,亦没有出声。
  他方才的那个表情是否很奇怪,否则为何林寒见的眼中瞬间浮现起一种不好描述的惊讶, 成功将他从混沌边缘拉回现实。
  最终, 沈弃率先打破沉默:
  “劳你救我, 多……”
  边说着, 他边撑着手臂坐起身来,躺着说话毕竟感觉不好,然后, 他就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女装, 话语跟着戛然而止。
  这件女装是套粉色的高腰襦裙。
  襦裙在这个组合中只能担任最低层次的冲击,往上是这晃眼鲜嫩的粉色, 最后是, 高腰——在沈弃的肋骨处硬生生勒出了一道分明的弧线,让整体视觉产生了束腰的效果。
  沈弃吐出一口气, 都感觉到了带子束紧处的抑制感。
  乍看上去线条竟然还不错。
  死寂毫无防备地再次充盈了这个狭窄的洞穴。
  林寒见挑起了打破寂静的重任,解释道:“好掩人耳目。”
  沈弃手指摸到脸上, 没有摸到白玉面具。
  林寒见:“易容所需。”
  “……”
  沈弃颔首, 将未完的话延迟地补充完整,“多谢。”
  林寒见迅速地道:“不谢, 别忘了取消我的通缉令。”
  沈弃的手指在停留在自己的左脸上, 没有面具覆盖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他稍显迟缓地回应:“早就撤了。”
  都抓到她了,还留着做什么。
  林寒见从善如流地改口道:“以后也别抓我了,我这次对你可是救命之恩。”
  说话时,她的视线快速地从沈弃肋下和手臂处的伤口划过,分明是在说出这话时内心深处还不能理直气壮地完全赞同。
  沈弃闻言,没有立即应答。
  林寒见眉心跳了跳,心说对沈弃果然不能抱有期待,昏迷不醒时就是乖巧之最,平时还是狗得很。
  “那我们换个条件。”
  林寒见见风使舵得非常快,心跳稍微快了一点,脸上镇定无匹,顺势道,“把你的面具给我。”
  沈弃一怔:“什么……?”
  “你的白玉面具。”
  林寒见佯装不知沈弃奇怪的点,清晰重复自己的要求,“我救你不图太多,既然我想要的你应不了,那我便要你的面具。”
  沈弃眼中浮现困惑,表情一言难尽,仿佛是要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
  林寒见已经做好了应对的高度警戒准备。
  不料沈弃开口便是一句:“‘不图太多’?”
  对她的话语进行了选择性地复读。
  林寒见:“……”
  她想了想,为求谨慎地问:“你是希望我多图点,还是觉得我救人不应该图回报?”
  “都不是。”
  沈弃摇了摇头,神色若有所思,却没说出后面的话——他以为林寒见肯救他,是因为看到了他手臂上的伤口,清楚了那起误会的真相,不想欠他的人情才出手相救。
  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她也并非没有扯谎的可能,只是沈弃这会儿从高烧中缓过来,骨头缝儿里都在发疼,见着她安然无恙地在眼前说着话,便惫懒些,不去深想了。
  沈弃安稳地靠在岩壁上,触感并不好,他脸上和细微神色间都没有反应出半点不适:“你为什么想要我的面具?”
  林寒见没有正面回答:“如果你不想给面具,就答应我上一个条件,从此都不许再为难我。”
  沈弃毫无意外地沉默了。
  索要面具确实很突兀,但当这件事与“斩断以后”联系在一起,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上一个条件的砝码:如果不答应这件事,就必须答应上一件事。
  这算是谈判中用到的手法。相比于率先拔高期待值等候对方砍价,这种方法则是,看似给了两个选择,实际上都令人为难,权衡之下还是最开始的条件更简单施行,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要是遵从他本来的意愿,要将林寒见远远地推开,自然是从此不会再与林寒见有主动的交集,顺势答应她的要求也并不难。但他昏迷后再醒来,尤其是林寒见这明显……不是很能说得通的援手,让他没办法坚持原本的想法。
  她救他,如果不是为了偿还恩情,只是为了拿这点去抵消他们的曾经,与她最开始的表现不符;如果是为了偿还恩情,能在生死关头都没有放弃他,带着他落入这峭壁崖边的一线之地,比任何事都能牢牢地攥住沈弃的心神。
  即便在情理上来说,他当时也是在未知的情况下拿命去救林寒见,林寒见的行为可以算作是一种极端的偿还,但他仍然无可避免地软化了心脏。
  “你跳下悬崖前,就知道这里有个特殊的容身之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