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沉浸在自个的小日子,苏家大哥与苏父的家信,齐茂行与苏磬音当然不会知道, 但是宫中为丹城郡主与齐君行下的赐婚圣旨, 两人却还是听说了的。
不单单是因为赵王府煊煊赫赫, 刚受了旨意,就开始大肆宣扬,又派了门客仆从四处张罗操持起了大婚当日的各色排场用物, 只说针线一件上, 京城中有名的喜婆绣娘被找了个遍, 连宫中针织司里积年的老手,都特意请了十几个回来,将这门亲事闹的格外隆重,满京皆知。
更要紧的,是定下了婚期之后,齐侯府的袁老太太,又派了袁嬷嬷, 上门见了齐茂行一遭,与他说明了其中端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丹城郡主年纪已经不小的缘故,这门亲事赶的很急,从下旨到完婚,也就一个月的功夫,纳采问名纳吉,在下旨的当天里就顺道办了。
三日后,赵王府便又置办好了六十四抬的“聘礼,”派了王府长史送去了齐侯府,通知一样的告诉了婚期,纳征请期,这就算是一起定了,只等着二十多天后,就是最后一步的大婚迎亲。
当然,是宫中宗室府来人,将齐君行从侯府接出来,送去赵王府里大婚。
不新修郡主府,宫中当然是乐意,毕竟京中寸土寸金,再加上里头的重新修缮耗费的人工、添置各种家具花木、配的里外侍卫奴仆,少给一座府邸,前前后后,几十万两填进去都算是少的。
赵王府不要,这些银子自然就都省下了。
赵王府自然也愿意,王府够大,人口又不多,不论赵王爷、还是小王爷,都是绝不放心郡主开府另居的,就这般重新收拾收拾,多加一堵墙圈出半个府去,仍旧原先的院子,除了多添了一个郡马,一切都与之前一模一样,郡主也住的越发舒心安适些。
唯一不痛快的,就只剩一个齐君行。
毕竟,若是新建的郡主府,从屋子到下人都是新的,郡主不理庶务,他身为郡马,也能打一开头就安插人手,树立威信。
之前只为着一个吴琼芳,他就已在小王爷手里受足了教训,已经这会儿干脆又要住进了赵王府去,他两眼一抹黑,周遭全是王府积年的奴仆下人,谁会拿他一个新来的郡马当一回事?
“大爷在府里就求了侯爷,连皇后娘娘都递了话进去,只说赵王府过于要强,丁点不顾侯府的颜面,求娘娘说句公道话。可宫里倒了也就是多赏了大爷一万两银子,旁的,一样未变!”
“老奴瞧着,大爷那模样,对尚郡主这事儿,已是后悔得很了!”
可对着袁嬷嬷这一腔肺腑之言,齐茂行却还是毫不在意,勉强听了几句之后,甚至还露出几分不耐烦多听的神色来,开口就要送客。
“二爷别急,您听老奴说!大爷后来又与宫中说定,旁的且罢了,可是等郡主生下子嗣来,这第一个长子,就一定要接回侯府里教养,日后也是要继承侯府的!”
“侯爷连着上了几回折子,老太太身子不好,侯爷还给太太递牌子去见了皇后娘娘求情。”
“宫里与赵王府都应了!”
袁嬷嬷见状,便又连忙将话头扯到了真正的来意:“二爷,上回的事儿,也是老太太心疼您膝下无后,想要给您留个香火,着急了些,才叫下头几个不长眼的贱蹄子诓骗了去。”
“您是老太太打小捧在手里长起来的,老太太对您好,也是打心眼里出来,都能瞧的见的。”
“老太太叫老奴过来,就是想告诉您,她终究心疼的,还是二爷,但凡您能留下子嗣,有老太太在,这齐侯府,就决计不能再落到旁人手上!”
说着,见齐茂行闻言非但不喜,反而越发不善,袁嬷嬷便又连忙继续道:“这一遭,老太太再不送人来,知道二爷与二奶奶伉俪情深,老太太只等着您与二奶奶传来喜信儿,正经的嫡孙儿,才更是名正言顺呢!”
“二爷二爷!您就是不为了自个,也为了二奶奶想想!二奶奶青春正茂,往后孤苦伶仃,一个人守寡,这日子如何能过得下去?您为二奶奶留个一儿半女,也是日后的指望啊!”
袁嬷嬷说到这,又转头劝起了一旁的苏磬音:“二奶奶,老太太这也是心疼您,操心您的日后,您也好好想想!”
“够了!”
她不说苏磬音,齐茂行还算好些,这会儿袁嬷嬷竟是扯着苏磬音的话头说个没完,齐茂行的面色便反而越发难看,猛地扬声,一个字不再多听,叫来守门的下人,将人赶了出去。
这还不算,赶了人之后,齐茂行还干脆叫来奉书,叫他吩咐了庄子上守门的下人,往后凡是侯府来人,一概全都拦了,不论是谁,全都不许他们进门半步!
奉书许久未见过发这么大火儿的主子了,闻言一句不敢多说,应了一声,便立即小跑出去传了下去,
倒是苏磬音,见他这般动怒,在一旁劝了一句:“你别生气,都已经出来了,再为了齐侯府计较,不值当的。”
齐茂行闻言顿了顿,与她沉声开了口:“我不是为了自个,是因这老虔妇竟连你也算计……”
袁嬷嬷是侯府老太太身边最亲信的嬷嬷,也是自小看着齐茂行长大的,这会儿能叫他骂出一句“老虔妇”来,可见,是当真气到了极处。
苏磬音却是并不太当回事,不过听着这话,她倒是也想到了什么,只是有些沉思的问道:“你,自个想留后吗?”
老实讲,就算是眼下与齐茂行两情相悦,相处甚欢,可叫苏磬音为了他怀孕生子,她也是要掂量掂量的,这不单单是一个孩子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她的后半辈子。
至于叫旁人来为齐二生,叫她来养?
齐二但凡敢说出这话来,苏磬音此刻面上不显,可微笑里却已经带了危险的凉气。
“不想!”
齐茂行天生敏锐的五感,也叫他立时察觉了这其中的危险,更莫提,莫说他并非真的废了,就算是真的活不得几日,他这性子,原本就没有什么狗屁留后的执念。
他猛地抬头,神色认真:“你莫听着老虔婆胡言乱语,什么留后心疼,我看,只怕是祖父压不住齐君行,想再要一个听话好拿捏的子嗣后代罢了!”
“你莫要上了她的当!”
苏磬音听着,只抬了抬嘴角,也没有再多提,只又转了话头:“你明日还去庄子上解毒吗?”
最近这阵子,苗太医那厢不知道什么毛病,非说什么解毒到了要紧的时候,叫齐二去温汤庄子里解毒的次数,明显变多了,就连每次过去的时间,也都要比之前一月里长了许多。
苏磬音私心里恨极了这不负责的庸医,可偏偏面上却一个字不能多言,反而也要装出一副期待的模样来,常常关心。
齐茂行闻言,面上却隐隐露出几分躲闪般的意思来,侧过头,只低低应了一句:“嗯,我想着,明日便也不去练箭了,趁着你还歇息的时候,一早起来,就直接过去,也好早日回来,与你多待一会儿。”
苏磬音听着后头坦率至极的话,便又有些羞涩似的抿抿嘴:“那我明天一早起来送你?”
齐茂行立即摇头:“不必麻烦,你睡得晚,就只管好好歇着,等我回来就是。”
苏磬音听着,便也答应下来。
袁嬷嬷过来,就已是下午时候,之后两人一道用了膳,苏磬音想着夜里早些睡,若是可以,还能早点起来送送齐二,因此难得的没有再多耽搁,天色才刚沉下来,便叫水洗漱了,与齐二在炕上隔着小案,一人一边的躺了下来。
苏磬音的睡眠质量是很好的,不光时间长,并且睡的很沉,寻常情况下,一整夜都不会起来一次。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譬如偶尔小日子里不舒服时,就会整夜难安。
最近这天气一日赛一日的炎热,苏磬音整日住在学堂庄子里,虽没有冰块能用,但是山后有清泉凛冽,用的时候径直取来,冲了干花凉茶径直入口,也是会舒服的叫人忍不住一个激灵。
刚到了新家安置,琐碎事自然多一些,加上苏磬音又常去存茂堂里教书,月白石青最近便不大留意她的饮食。
而齐茂行对于在意的人,虽是处处都要操心的不放心性子,但他到底年轻,自个又是个身强体壮、不畏寒暑的,也从来不觉得大热天里用些凉水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更不会知道女子喝多了凉水会不痛快。
就这般,没人拦着,苏磬音自个贪凉,连着用了半个月的凉茶凉水,结果没舒服几日,便立即受到了教训——
半夜里,小腹沉沉坠坠的,将她生生的疼醒了。
苏磬音蜷缩着身子睁开眼,半睡半醒间,都难受的渗出一层薄汗。
她在炕上长长缓缓的出了一口气,略一挪动,身下传来的不适感,就立即告诉了她这般难受的缘故——
又到了每月都会来一遭的时候了,并且这一次来的,显然是十分不顺的一回。
外头远远传来了梆子声响,苏磬音抬头看了看纱窗,天色还衬的一团墨一般,至多也就是三更天,也就是凌晨左右,她才刚睡下一个时辰。
她的习惯,夜里身边是向来不需丫鬟守夜服侍的,这会儿虽然很不舒服,但是这种小事,她也没有娇贵到再专门去叫月白石青半夜爬起来伺候她。
捂着肚子坐起身来,苏磬音便只借着窗外皎白月光悄没声息的踩着布鞋下来,去柜子里取了换洗的衣裳布带。
房间足够,为了干净方便,她也仍旧与皇庄一样,将洗漱方便的地方设在了小门后的隔间,若要更衣,就还要出去一遭。
苏磬音扭头瞧着一眼夜色里看不分明的另一面,为了不吵醒齐茂行,尽量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去。
从隔间回来,她又端着铜烛台在外头寻着了装在加棉竹篓里的大茶壶,睡前月白是沏了滚烫的水下去的,这时候摸着,也还是微微的烫手,趁热倒出来,正好入口。
直到一碗温水下肚,舒服了许多的苏磬音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放下烛火,转过身,也有余力发觉到,屋里的齐二竟是异常的安静,一丝儿动静都没有。
这倒怪了,齐二不是一向睡得灵醒的很,之前他受伤的时候,在苏府里同睡一张架子床,她不论什么时候起来,一扭头,齐二都必然是大睁着眼睛等着她,清醒的很!
这一晚,怎么睡得这般死沉了?难道是因为炕上宽敞,隔得远了?
别是早已被吵醒了,只是不好意思说话吧?
这么想着,苏磬音放下了手里茶碗,坐在自个的一边炕沿,扭头朝齐茂行睡下的方向看了一眼,面带笑意,轻轻的叫了一声:“齐二?”
一派寂静。
苏磬音停顿几息功夫,隐隐觉着不太对,一时有些心慌的扬高了声音:“齐二!你在吗?”
仍旧没有丁点回应。
苏磬音这才觉着心下一慌,起身朝着齐茂行的方向匆匆挪去。
炕头上隔着小案,隐约似是有个黑影,但是伸手去按下了,便会发现薄被下头,只是随意摆了一个竹夫人,并没有她刚才以为的齐二在。
苏磬音跪坐在空荡的被褥旁愣了两息功夫,方才还晕乎乎的头脑像是叫谁照头泼了一盆凉水下来似的,清醒的叫人打颤。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先低头去炕下找了齐二的鞋子,屋里穿的单底布鞋还对得整整齐齐,放在脚踏,可脚踏旁外头才会穿的厚实长靴,却是不见了。
顺着靴子,扭头去看屏风上搭着的衣衫,却是整整齐齐的放着,没有丁点动过的痕迹。
没穿衣裳,却是穿了外出的靴子?
苏磬音迷惑的皱了眉头,先将屋里里里外外的转了一圈,甚至连他刚刚去过的隔间也有看了一回,当然不会有,空荡的活像是一场噩梦。
她连外头衣裳都顾不得穿,趿着鞋子便又猛地开了房门。
屋外月华似水,蛙鸣声声,利落的一览无余。
齐二,却仍旧不见丁点踪迹。
第97章
正是五更天, 月明星稀,夜风阵阵,为这炎炎夏夜送来阵阵凉意。
张家庄子西北面的偏院里,从前是住了一房人的, 如今只住着苗太医一个。
在一派寂静中, 院墙处忽的传来一声的似有似无隐约声响, 紧接着,便是窗扇被人从外头撬开, 开启, 屋内地砖上,便又是一道轻巧至极的落地声,像是狸猫的肉垫从窗台落下,既矫捷又隐蔽, 若不是正巧亲眼看着着, 只怕就算在屋里里, 也决计不会发觉从外头跳进来了一个人。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着,但是坐在炕头,已经等了许久的苗太医还是忍不住的眯了眯眼睛, 在心里默默的叫了个好——
这位小齐将军的身手, 当真是他见过最漂亮的, 也难道殿下把这么要紧的事儿,都能这般信任的交给他。
齐茂行早在进屋之前,就已经听出了屋内苗太医的呼吸是清醒的,进来后借着窗外的清冷月色,瞟了一眼袒着膀子,露着干瘦上身的苗太医,随口打了一句招呼:“苗太医又起这么早?”
“唉, 整日里有你这么一个□□爬窗的人在,我这睡着也不安稳啊……”
苗太医坐起来,旁的不干,就先配着一壶浓茶嚼了一小撮烟叶,过过干瘾。
他十岁出头,便在楚南跟着族人们吸惯了水烟,后来到了中原,要侍弄虫草,不能叫浑身的烟味儿染了药性,为了能留在太医署,硬生生戒了,忍了几十年,到这会儿年纪大了,虽然在太医署里立的稳了,但他在太医署里耳濡目染,又怕水烟伤肺,最终便只是干嚼着过过干瘾。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齐茂行一面回话,一面也毫不耽搁的自屋里开了房门,提着房里的水桶,去院里的大水缸里提了一桶清水来,行动间,身子挺直,腿脚修长有力,动作干脆利落,流畅如林间花豹一般。
哪里还有外人面前,双腿残疾的废人模样?
提了水进来之后,齐茂行便微微仰头,解起了自个外头的夜行衣,继续道:“若不然,往后我将换的衣裳都放在外头房梁上,轮椅也放院子里隐蔽处藏着,你夜里将院门锁好了,我便不必不进屋了,也好叫你老人家多睡些功夫。”
没错,他这几日里,半夜从磬音身边起来,都是会先来苗太医这边儿换好了衣裳,存了轮椅再出去。
当初苗太医就特意定了庄子最边的偏院,墙后就是入山的小路,从这儿出去,最是方便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