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茂堂,是因着这个不能放在明面上的学堂,多亏了有你,才能进展的这么顺利,我得让你的名字,永远和学堂在一处。”
说到这,苏磬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抿抿嘴,但顿了顿之后,还是满面认真的说出了这样并不符合她行事的张扬话语:
“齐二,我会很努力,我要像祖父从前一样,教出一串串的秀才举人,甚至进士状元来!”
“我会叫这些出仕为官的学生们都知道齐茂行是谁,我会要他们永远记着你的恩德,你的名字,”
“往后就算你不在了,就算那个齐君行踩着你的功劳升官袭爵,成了侯爷,我也会叫你的名字一辈子都压在他的头上,叫所有人都知道,这等虚伪小人,不论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永远也比不上你的半根汗毛。”
打从苏磬音说第一句起,齐茂行的嘴角便已经弯了起来,但越是往后听,他的面色却反而渐渐凝滞,直到最后一句,他甚至有些狼狈的,猛地朝另一面扭过了头去。
他自小就固执坚韧,从不示弱,十几年来,习武从军、受伤中毒,都是咬牙撑了下来,从不哭求一句,甚至如今成了“废人,”被侯府祖母弃若敝履,也从没有掉过一滴泪。
但是现在,只是磬音的这么几句话罢了,他的眼眶却控制不住的,泛起了一阵阵的艰涩来。
生平第一次,他没能忍住眼中的湿意。
第89章
日头才刚刚升起不久, 起了个大早的苏磬音,便已和齐茂行一道,从苏府里收拾妥当,赶着城门刚开的时候乘着马车出了城门。
已快六月了, 天气也是越来越热, 从出门, 到庄子上,还有几个时辰的路程, 加上半道还要先去张家的宅院的, 也就是日后的“存茂堂”里去瞧上一瞧,这么一大早出来,也免得赶上一日里最热的时候,在路上难受。
“早上可累?我原说了, 今日要回庄子上, 就不必再一早再练胳膊的。”
才刚出城门, 车上的齐茂行,注意到身旁的苏磬音像是有些不舒服似的,略微动了动胳膊, 便立即十分敏锐的关怀了起来。
这是在说她从四象街回来之后, 每天早上又重新开始了的飞刀练习, 只是这一次恢复之后,齐茂行是再也没有第一次在皇庄时,轻描淡写叫她来“三次”的严格要求了,而是十分好说话的,之前的一百次一组直接砍半成了五十一组不说,且每次挥上个十次左右,就要问问她累不累, 要不要歇息?
今天一早,更是因为要出门,只看着她来了一百次,便很是坚决的叫了停。
“怎么会?你只叫我空挥了一百下,中间还休息了两回,这有什么累的?”
这会儿听了这话,苏磬音便立即摇了头,说着又忍不住的笑道:“说起这个来,打前天开始,你对我的要求也一下子掉太多了吧?庄子上第一次,我能坚持挥三组一百次,现在叫你惯的,一百下就觉得了不起了。”
“这么应付事,我真的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学会你的飞刀防身!”
对于苏磬音的抱怨,齐茂行也是十分好脾气,面上一直都带着笑:“当然可以,只是略慢一些罢了,咱们慢慢来就是,总好过上次一样,再把你累病一场。”
苏磬音便有些好奇:“有多慢?这样下去,我学成要多久?”
齐茂行想了想:“按我上次的打算,是想你一月便可飞刀,半年有所小成,照着现在这个练法儿……”
他犹豫了一阵,老实开口:“只要你勤练不缀,一两年内,也差不离了。”
听着这个时间,苏磬音一时间,便又忍不住的有些沉默,心下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一两年后,齐二便已是早不在了的。
事实上不光现在,自打下定决心和齐二好好相处之后,每每提到有关时间的话题时,她便总是忍不住想到这个,并且与齐二相处的越多,对他的性情行事越是满意,这个念头,便也忍不住的想起更多回。
就像是前两日她与月白石青一块闲聊,石青说起这几日天儿可真的热得很,不知道还要再熬几个月才能凉快时,她心下也是立时闪过,等到了秋日天气凉快了,齐二还能剩下几月的功夫?
这么一想,方才还在抱怨炎热的她,心下却竟是有些恨不得就这么再多热几月才好,隐隐的,好像就这样在夏日里多待上几月,不进到秋日,这过去的时间就不算数了一般,
苏磬音还是笑着点了点头,略微侧了侧头,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着,但面上却丁点不露,并不愿齐茂行本身因她再总是想起这个事儿来。
她自认自个掩饰的足够好,但齐茂行的五感,却比她想象的更敏锐,立时察觉到了她这一瞬间的低落。
但齐茂行却并未想到自个,见状还只当是苏磬音并不满意这一两年才能有小成的速度,因此思量一阵后,便又提议道:“磬音你若是着急,早上练罢,夜里凉快了,我便陪你再练一回,这般更快些不提,睡前略微活动活动,你夜里也能睡得更沉些,第二日早起,精神也好些。”
在苏府里连着同房同床了这么多天,他是彻底知道了自家夫人这睡相的,虽然睡得晚,但听呼吸,睡得却是清浅的很,并不算踏实,夜里还常常翻身滚动,半夜里,他的身上腿上,动辄就会有一条胳膊、一条腿猛地搭上来,将他瞬间惊醒,之后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再轻手轻脚的将她的胳膊腿好好放回去,才能再继续躺下去睡。
好在苏磬音虽然睡得不深,却又神奇的睡的颇死,被这般折腾也不会醒过来,至多在睡梦里皱皱眉头咂咂嘴、发丝散落着,发出几声似有似无的梦呓,娇憨稚嫩,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可怜可爱。
叫他每每见了,心下都是软成一汪水般,只觉就就这般看着她,就已是满心安然,恨不得伸手触碰,又要小心翼翼,不多惊动。
几天下来,苏磬音说得好不好且不说,只他自个,那是实实在在的辗转反侧,睡不得几个时辰,眼下的青色都一日日的泛了出来。
拖了夫人的福,他都不必多装,这一日比一日憔悴的模样,着实是毒入肺腑,丁点破绽也没有的!
倒是苏磬音,因为从来没有听齐茂行提过自个的睡相,对此一无所知,这会儿闻言,也才能十分坦然的点了头:“好的啊,上次葛大夫给我把脉,就说有些虚,叫我多去外头活动活动,身子才能好。”
说着,她又调笑道:“早晚都练,你这次不怕将我累病了不成?”
他便又很是自信的笑了:“我会时时看顾着。”
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还会些按捏之法,也知道学穴位,练过之后,为你捏捏胳膊,不会太痛的。”
齐二帮她按捏胳膊,苏磬音一想,便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但却也没有拒绝,只低了头,带了些羞涩应了:“好。”
有情人凑在一处,尤其是如苏磬音齐茂行这等刚刚开始、且还渐进佳境的,便是只说些鸡毛蒜皮,也觉有趣,两个人在车内七零八碎的说着闲话,等到日头一点点的热了起来,马车便也到了张家大院的门口。
一到门口,苏磬音便立即察觉出了不同,上一次来,因为空置许久,而隐隐露出的荒凉与破败,此刻全然不见了,门外院墙的藤蔓杂草都已清理的干干净净,也未大修,只重新换了大门,透亮两的黑漆在日头下闪着光,门外也等了几个自家的下人,殷勤上前,拉马扶凳,便立即显得焕然一新,叫人十分的舒服。
苏磬音当前下车,又叮嘱了几个下人小心些,看着将齐茂行背下来,好好安置在轮椅上,才又一起进了门。
往里看去,果然,不愧是齐茂行,这张家的宅院,原本就都是武人风格,一水的宽敞大平房,平整方正,实用为主,再叫齐茂行派人收拾修缮过之后,便越发显得处处都是格外的整齐干净,脚下的地砖,都是铺的规规整整,一条直线下来,踩着都叫人舒心。
苏磬音一路上都带着笑,大致看过了前头的宅院,便最先去了后院的,刚刚改名叫“存茂堂”的习武场去。
这里是被齐茂行着意上心叮嘱过的,地上的石板都还齐整,便没有再换,只是叫仔仔细细的清扫了一回,缝隙里的细尘都一点不见了,倒是四边的窗户,全都重新换了一遭,换了木框更小,更敞亮开阔的,窗纸也换了最是轻薄透亮的。
靠墙的地方,果然也已经放了上课用的桌椅,只是暂且不用,还没摆起来,却也足以叫人想象日后真的有学生坐满之后,会是何等的景象。
到了这里,苏磬音的笑容里,便更是带上了忍不住的期待,她挨着这存茂堂里,一步步的转了一圈,伸手摸了摸那整齐的桌椅,一时间,面颊便有些忍不住的微微泛红:“真好。”
齐茂行未曾说话,就这样静静在一看看着,便觉满心沉甸甸满当当,像是守着一朵开在他心上的花。
苏磬音转了一圈之后,按了按眼角,却没有再多留,只是与齐茂行转了话头:“嗯,都看过了,咱们先回屋里,叫奉书过来,扶着你躺下歇一歇,一直坐着,身子都要僵了。”
齐茂行也自然无有不应。
两人又一道转回了主屋,寝室里,各色的木头家具摆什,也一道添了新的,都是柳曲木的料子,涂了清漆,不似侯府或者皇庄那等富贵讲究,但迎着从刚换了窗纱的外头照进来的阳光,却也显得格外的明亮素净,案上桌前,摆得不是折下来的插花,而是就长在陶釉的花盆里的长春花与凤仙,淡紫嫩粉、正开的烂漫,满屋里都是生机勃勃,透出几分精致拙朴的雅意来。
苏磬音一看之下,就已是满意的很,忍不住的高兴道:“这样可真好,还有些像是我在苏府时的模样。”
“学堂里,原就是要清苦些的地方,不好用那些太过富贵讲究的,我特意叫奉书挑了干净简单些的来,也仿了你在家里的格局模样,想着这般你会更舒服些。”
齐茂行的贴心妥当,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苏磬音便已经体会的十分深刻了,这时竟是丁点不觉意外,只是越发温柔,又往里看了看。
张家不愧是武人出身,没有床榻,而是靠着墙边砌了炕,没有那许多纱帐帷幔的琐碎,却也显得平整大方,格外利落。
苏磬音看见这炕的一瞬间,却也是第一时间想到了齐茂行:“齐二你看,这样的床没有许多围挡麻烦,你上下都更方便些。”
齐茂行见她满意,心下也是欢喜,见状上前瞧了瞧,便又开口道:“是,你若是喜欢这儿,我叫人将庄子里的东西都搬过来,收拾收拾,咱们今日就能在这儿住下。”
苏磬音微微吃了一惊:“你还要去皇庄解毒呢!”
“无妨,咱们之前出来,带了十几马车的东西,本也不好一直放在殿下的庄子里,迟早是要搬来的,再一者,我我问过苗太医,现在不必日日泡温汤了,只隔三五日,过去针灸服药、解一回毒就可以。”
“这里与皇庄离得不远,隔几日,我自个过去半日,磬音你在这等我回来就是了。”
苏磬音不及细想,便立即想要拒绝:“那样你太辛苦了,而且……”
而且,这几月来,习惯了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悉,她自个私心里,竟有些不愿意常常叫齐二一个人离开,一去就是半日——
这话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难言,苏磬音只是张了张口,最终却没有说出来。
“眼见着越来越热,在那温汤庄子上,我住的也不舒服,这里凉快多了,又开阔,我平日开弓练箭,都觉着更方便些。”
齐茂行却看出比起庄子,夫人是当真喜欢这里,加上他暂且也没有差事在身,因此便只是慢慢劝着:“也不远,我能隔几日出去一趟,说不得还比整日闷庄子里恢复的好一些。”
说到这,他的心下一动,便又一次强调道:“你也说了,多去外头活动活动,身子才能好,说不得,我这般多跑几趟,毒也能因此解了呢!”
苏磬音面上点头,甚至还微微带着笑,只是心下却是并不相信这理想到虚幻的话头。
只是多活动活动毒就能解了?天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苏磬音微微垂眸,她的心内其实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一方面,因为时日不多,想要抓紧这最后的时间,时时刻刻在一起,另一面,却因为知道时日不多,又会在心内暗暗的警醒,叫自己打一开始就习惯没有齐二的日子。
也正是因着这缘故,叫她思量之后,硬生生的放下的心头的不舍与牵挂,只是笑着点了头:“也好。”
第90章
定下了就要住在存茂堂, 苏磬音便干脆出去,与奉书长夏几个都知会了一声,叫人开始准备。
苏磬音与月白石青三个人,就留在这儿收拾, 齐茂行晌午过后, 却还是要与苗太医一道过去皇庄上解毒的。
先派一个人带着口信去皇庄一趟, 将之前他们从侯府抱节居里搬出去的,还没开的箱笼, 都原样再搬出来备着。
学堂这便能动的驴牛之流的牲口, 也都喂饱了拉出来,现在就慢慢往庄子上去,先往回拉一遭。
剩下皇庄里已经翻出来、也要再挪过来的,就等着一会儿齐茂行动身时, 奉书与长夏一道跟着, 齐茂行去温汤解毒, 他们整理收拾,最后再一道儿回来。
“虽是往后都长住在这边儿,可皇庄那, 二爷每隔一阵也是要回去一趟的, 长夏你看着些, 也别当真搬空了,素日里惯用的杯碗勺筷,都多留几套放着,说不得用膳喝茶都要用。”
“被褥铺盖也是一样,多留几套,咱们侯府带来的人,找个干净仔细的留下, 屋子还有温汤那边都日日清扫着,被褥隔上几日也都去日头底下晒一回。”
“对了,还要泡汤的那个青石池子,也叫人盯着,千万别偷懒,二爷讲究,用过一遭就要仔细洗刷一回!”
齐茂行自个倒是并不在意,可苏磬音思来想去,却是总觉着不放心,午膳都没怎么顾得上用,临去前,还在不停嘱咐着奉书与长夏,唯恐将庄子那边搬空,齐二时不时过去解毒,会待的不舒服。
苏磬音说着,又蹙着眉心,一时忍不住的抱怨起了苗太医这个庸医,分明就是被太医署来应付事的,为何还偏偏还找个温汤的噱头?这么大热天的,还要叫齐二这么来回奔波,那热乎乎的温汤庄子,是唯恐病人这个最后的夏日里过的太舒服了不成!
可这话也不能直接说出来,齐二这会儿能这般平静坦然,并不因为中毒而自暴自弃,不少就是因为心里还对解毒这事儿存着指望呢,她能开口说温汤压根没用处,你索性别去了?
她非但不能,还要表现的比齐二还要相信苗太医的手段,相信南人药材医术的神奇!
这么想着,苏磬音又忍不住站起来:“若不然,今个儿我还是与你一起回去吧?等着这边收拾好了,再一起过来?”
苏磬音这般关心,齐茂行心下原本是十分受用的,毕竟他中毒之前不必说,相看两厌,苏磬音偶尔送他的时候也是如对仇人一般,巴不得他早点走,中毒之后,也是几乎一直在一处。
他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男女之情下,真正依依惜别的奇妙感觉。
但是越往后,看着苏磬音当真这么担心挂念了起来,他却反而并不愿叫夫人这般在意他了。
齐茂行也是暗暗懊恼,他心下清楚,自个其实只是些许余毒和调理罢了,分明可以叫苗太医带了药包金针过来,就在这存茂堂做了就是,这会儿殿下那厢的差事也已叫他听了,他这么过去庄子上,分明是白费功夫的!
可他能说吗?那也是决计不能!
“存茂堂这儿原也不差什么了,何必折腾你再多跑一回,无事,我就是去针灸解毒,至多两个时辰,就也一定能回来,这山里凉快,我也更愿意早日住这儿不是?”
“还有这存茂堂,咱们往后是要长住的,放着叫旁人收拾,也总不如自个放心,倒不如咱们一人一边,索性一回办了的好。”
齐茂行只得满面认真,好声好气的劝下了自家夫人,到了门口,又有些不放心,叮嘱她也不要太累着,一会儿先躺下歇歇在忙云云……
就这样,两个都觉着只有自个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偏偏都没法开口的小夫妻,立在门口相互劝解了一回,最后才总算是告了别,各自分头而去。
“姑娘也别瞧了,不也就两个时辰,也等不了多久呢!”石青看着苏磬音的神色,便有些促狭的调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