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的苏磬音当然不会知道,隔着这么远说的话,屋内的齐茂行都能听着,在她眼里,白小弟还是个压根不懂事的半大孩子,这猛不防要去那么远的地儿,即便知道白家必须安排了稳妥人跟着,也总是难免有些不放心。
  这一路说下来,只说的白小弟都有些不耐多听了,他立在院门口,转过身,单独对着苏磬音,便又露出了亮闪闪的笑容来:“苏姐姐,你说的我都记着了,你放心。”
  苏磬音点点头,送到院门口,便也停了下来:“路上遇着事就赶紧与家里说,莫要赌气总觉着能自个扛着。”
  “我知道的。”白小弟闻言也像是想到了什么:“姐姐,我到了南边,就给你送信过来!直接送给你不方便,我与阿娘说好了,东西和信都先送到家里,叫娘给你送帖子,常邀你去我家里散心!”
  苏磬音闻言倒是当真有些吃惊。
  的确,小弟只是在她心里是个孩子罢了,细论起来,他的年纪却当真不算小了,又不是血亲,相互之间常有私下往来,叫有心人瞧见了总是不大能说得清的。
  而她去白夫人就不一样的了,内眷夫人来往原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更莫提她与白家又是正经亲戚,递帖子走动,当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谁也挑不出错来。
  叫苏磬音诧异的,是一向天真的小弟,居然也能想到这一层上来。
  她忍不住笑了:“果真是长大了,做事都周全了许多。”
  “都说了我早就不是从前的孩子了,且等我回来,苏姐姐你就等着对我刮目相看就是了!”
  听到这句夸赞,白小弟昂着下巴,一点不谦虚的应了下来。
  只是说罢之后,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便有些担忧道:“苏姐姐,对不住,我方才说错话了,一会儿回去,齐将军不会难为你吧?”
  苏磬音只是摇头:“不会,他也没有这般小气。”
  说罢,还是忍不住训了一句:“你也知道自个说错话了,这说话前,都不先想清楚不成?亏得夫君大度,没有与你计较,换一个脾气不好的,只那一句话,将你哄出去,叫你爹娘上门过来请罪都是轻的!”
  “你也不小了,这会儿还要出去去,往后,要谋定而后动,再不能像这样随性了!”
  “好好好,苏姐姐,你之前从来不与我说烦人的话,如今怎的也和娘亲嫂子们一样了”
  白小弟只是连声答应,想着方才齐茂行那透着寒意的目光,却还是不大放心,只是低声道:“可我瞧着他凶得很,苏姐姐,这么久来,他没有欺负了你吧?”
  “小孩子别胡说!”苏磬音只是摇头斥了一句,只是因着这话,神色却也忍不住带了为难与深思。
  欺负没有,可这小子这两日不知道是哪根儿筋儿不对,却是对她起了男女之情?
  这可是比欺负还叫人麻烦了……
  可发现了她这般神情白小弟,却显然误会了什么,他正色站直,面色严肃里又透出了几分气愤来。
  “我就知道!”白小弟气鼓鼓的转了一圈,难过之后,瞧着周遭没人,便又低声安慰了起来:“我听说了,齐侯府里都说他已活不了几日了!”
  “苏姐姐,你且再忍忍,他不剩几日好活了,你就撑过这些日子,等我回来就好!”
  苏磬音见他这幅模样,却忍不住失笑,瞧着时候不早,摆摆手,叫他回去路上小心些,不要中了暑气。
  白小弟这才恋恋不舍的告了辞,转身走了几步,又扭过身来高声道:“苏姐姐,我家的桑园里有金蚕,吐出的丝便是金色的,等我过去了,给你送上供的流金缎!”
  苏磬音只是带笑摆手。
  ————————
  等到送走了小弟,重新回到屋里时,苏磬音的面上还带着些沉思之色。
  白家小弟方才的话虽天真,但却也又一次的提醒了她——
  没错,齐茂行,是已经活不了几日了。
  就如同人要选择干一辈子的工作时,入职前自然需要前后打听,仔细考虑,不是想清楚了不会轻易决定。
  可若不是一辈子,甚至都不是长期,只是一个几个月帮帮忙,干完了就走的短工呢?
  那当然不用想的太多,几个月罢了,便是有什么不如意,不也就是忍忍就完了事?
  这么一想,苏磬音果然瞬间平静了许多,刚刚才在齐茂行那得来的震惊与尴尬,便也立时显得不算是什么大事了。
  齐茂行这个莫名的“男女之情,”她也完全不必要头疼怎么阻拦解决,就由着他去,再是算再是怎么搭错筋,顶天去不也就是十个月嘛,多大点事儿?
  想通了这个,苏磬音的脚步都显得轻快了许多,进屋之后,看着正坐在书桌前的齐茂行,也能与之前一般平淡打了招呼:“二爷在忙什么?”
  在想该怎么叫人进宫去,与太子妃娘娘求一块流金缎来——
  齐茂行闻言抬头,当然,没有把心里的这个打算当真说出来。
  “没什么。”
  他摇摇头,想到太子妃,他便也想到了出京之前,娘娘与他说过的话。
  齐茂行抬眸看她一眼,微微低头,声音也低沉下来:“我没有什么事做。”
  果然,听着这话,苏磬音眨了眨眼,泰山一般的沉稳的神情里,甚至隐隐透出了一抹同情来:“我正要叫石青一道打双陆,你要不要一起?”
  齐茂行整个人凝滞了一息功夫,一瞬间后,整个人都像被人点了一把火似的,黑眸亮的惊人。
  作者有话要说:  苏磬音(同情):你要不和我一块玩?
  齐茂行(超大声):要!!!
  第63章
  皇庄主屋内, 青纱窗下,苏磬音正闭目坐在梳妆台前,屏息静气,一动不动的由着对面的石青, 弯着腰为她修眉。
  苏磬音天生就长了一双柳叶眉, 透着一股风流灵巧, 不用大修,只是隔一阵子, 叫手巧的石青拿小小的银剪两刃分开, 轻轻的刮刮边角就可以。
  其实时下是有专门的夹眉毛的小镊子的,用起来更为精细,只是苏磬音怕疼,宁愿粗糙些。
  修眉是个仔细活儿, 这样的天气里, 两条眉毛修完, 两个人都是长长松了一口,几乎渗出一层薄汗。
  “你为什么要剃眉毛?”
  两人还刚刚直起身,身后就忽的传来了一道清亮的声响。
  苏磬音闻言, 一扭头, 果然, 正是刚刚从后院温泉回来,一头黑发还冒着湿气的齐茂行。
  想必是她们方才太专注,都没有察觉到轮椅过来的声响。
  石青被吓了一跳,小银剪都没搁下就拍着胸口,后怕道:“呀,您这是什么时候窜出来的?吓我一跳,还好是修完了的, 要是刚才没停下,手一抖刮小姐一道口子可怎么好?”
  齐茂行却一点担心的意思也没有,声音平稳:“不会,我方才就到了,一直瞧着呢,看你搁了刀剪才开的口。”
  说罢,见两人都没理他方才的问题,锲而不舍的又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把眉毛剃细?”
  苏磬音隔着镜子看他一眼,还没开口,倒是一旁的石青利落回了一句:“修眉啊,就是修成这细细弯弯的柳叶眉才好看。”
  齐茂行闻言却十分困惑似的摇了摇头:“不好,剃的细细的,瞧着没精神了。”
  “不过罢了,我记着你这会儿眉毛的模样了,下回可以叫我给你剃。”
  齐茂行满面把握,说着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使刀要比石青稳,也比她快的多。”
  被明摆着嫌弃了石青张张口,有心强几句,偏偏却又一个字说不出口来。
  没办法,她的手是巧,可这几日里亲眼见过的,齐茂行的却也不差,更不可能说自个比齐茂行这等战场上杀过戎人的,还会使刀。
  “是是是,莫说府里的丫鬟了,就是满京里的梳妆娘子,也再没有比您更快更稳的了!”停了半晌,石青最后也只能撂下这么一句酸话。
  堂堂的侯府公子,与丫鬟娘子之流放一块比较,自然是跌了身份的。
  但齐茂行闻言,却是一点生气的模样都没有,反而还带了些得意似的,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我这手上,是自小练出来的功夫,自然不是寻常人能比得上的。”
  石青叫这一句话说的哑口无言,憋了半晌,便端着针线篓子气呼呼的往外走了。
  倒是苏磬音见状,有些无奈似的转过身来,与齐茂行开口道:“齐二爷,您这样的身份,整日里与我做这些丫鬟的活计,不觉着委屈吗?”
  不单单是修眉这一桩事,自打齐茂行跟她说明白了“心意”之后,就简直像是放飞自我了,整理书桌、收拾行李,昨日她一个不留神,回来就发现齐茂行居然还将月白洗过熨平,还没有来得及收起的衣裳又抖开重新给叠了一遭——
  原因是他觉着月白叠的衣裳不够平整,而且没按照颜色布料的深浅分类归好!
  开什么玩笑,就算是以侯府的气派,他齐茂行自个的衣裳佩饰,从前专有一个丫鬟管着,那也就是拿到他跟前替换时提早熨烫熏香罢了,剩下不穿的也就是平常叠起来收在柜子里,也从来也没有这么讲究过。
  昨天才刚刚得罪了月白,今天又来招惹石青,苏磬音都简直怀疑齐茂行这小子就是故意的,把她的丫鬟都气走了,她身边就一个贴心人都没有,只能被他欺负了!
  齐茂行听她说完,面上也带了沉思之色:“唔,你说的也没错,分明是该觉着委屈的,可我却只觉着应当如此,还有些高兴,当真是怪事……”
  想了半晌,像是没想出什么眉目,他便也摇了摇头:“罢了,我早说过,这个男女之情原本就古怪的很,全无道理,本就说不出缘由!”
  苏磬音听着,又是满心无言,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一抬头,却又发现齐茂行在一目不错的盯着她瞧。
  她在对方灼灼的目光里,有些心虚的往后仰了仰了身子:“怎么了?”
  齐茂行神色坦率,态度认真:“嗯,旁人的眉毛瞧着都是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可你即便这样,瞧着却也好看。”
  苏磬音听着这话,眉头就又是忍不住的一跳。
  被人夸赞,且还夸赞的这般真心实意,原本是该多多少少有点高兴、或者暗暗羞涩的。
  但是齐茂行这个小子夸的就很迷惑!
  这么细淡的眉毛哪里好看了?谁家也不是真的就把眉毛剃成这样就不管了啊,柳叶眉也还还是要拿眉笔画的好不好?
  苏磬音愣愣的张张口,原本已经拿了眉笔黛粉摆在台上,叫他这么一说也没了好好画眉的兴致,再抬头往窗外一瞧,日头都已经斜斜的垂了下去,眼见着这一天就也要过去了,好像也的确没了画眉梳妆的必要。
  她便也索性又将黛粉重新收了回去,站起来,转身行到了书桌前,低下头,翻找起了什么。
  齐茂行见她在桌上看了一圈都没找到的模样,想了想,便声音清朗的开了口:“你清早看了一半的《春秋》放在小案上。”
  听着小案,苏磬音果然也想起了,她一早,的确是靠在长榻上看的书,看完之后好像也真的没有再收起来,就随手放在案上了。
  她直起身,正要走去案上拿,便听见齐茂行又继续道:“我已给你收到书架上了,就在放你这几日常读的那一层,手边就是。”
  苏磬音的动作就又是一僵,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他就剩十个月了,想干什么都由他去,不用管不用理。”
  念完了这个,她才又面色平静的重新转身,按着齐茂行说的略一伸手,果然,书就放在书架上拿的最顺手的一层,她想要的《春秋》平平展展的最上头,摆放的整整齐齐。
  拿起之后,便能一眼瞧见书中压了一支打磨的格外轻薄灵巧的象牙书签,最上头还雕了孔洞,悬了精致的鎏金链。
  顺着书签打开,就正是她早上正巧读过的那一页。
  苏磬音自个虽爱书,但她天性闲散,加上受了祖父的影响,平日里却很是随性。
  祖父书房里藏书极丰,却也只是要求她不折损、不毁坏,看书时,手边不许有吃食,避免污了书页罢了。
  当然,也从来不会有这样还加书签的讲究。
  她以往看了一半都是顺手一合,下次再费些功夫重新找找,也从来没觉着麻烦。
  但是叫齐茂行这么夹上牙签,她顿了一瞬之后,却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是方便了许多。
  正怔愣间,齐茂行便又看着她开了口:“你若有不痛快,直说就是了,不必忍着。”
  苏磬音抬头,便看见对面轮椅中的齐茂行神色认真:“都已说了,你我各存各的心,我不知为什么,对你的男女之情没有遮掩,你因和离的事,对我的厌恶也不必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