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前几天的反转,不是苏磬音躲着他,而是她自个,每日都很难再见到齐茂行了。
  不过苏磬音虽然有些奇怪,但对此却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甚至有些乐见其成。
  就这般,三日光阴一晃而过。
  因为还要回京,去为太子妃与小皇孙复诊,葛大夫到了第三日时,自觉受了这几天招待,不好空手离去的葛大夫,便又出现在主屋,只说临去前,再给夫人瞧上一眼,权当是请平安脉了。
  苏磬音自然没什么不答应的,叫石青将人客客气气的请进来,低眸伸手,由着对方又一次认真的摸了半晌,又回答了几句关于她日常起居的问询。
  听了她的回答之后,葛太医停了手,便随意开口道:“身上没什么大毛病,只是在屋子待的久了,内里坐虚了些。”
  “莫看你如今没什么事,那是全凭着年轻顶着,这人呢,不论男女,走路也好,干活也罢,每日都该出去活动活动,总是闷在屋子里,好人也要废了的。”
  “夫人之前风寒,不是与齐小将军练了飞刀累的?一下子太累固然也不好,但练这飞刀,倒也不失为一个强身健体的法子,夫人往后可以再继续练起来,也不必强撑,就每日都练到能出了一身汗,日久天长,身子定然要比眼下强出许多。”
  葛大夫说的这话都是实在道理,苏磬音自然都点头应了。
  这几日功夫,她自然,也知道了这葛太医的医术了得,连东宫太子妃娘娘都用了的。
  加上这会儿又听他提起齐茂行,苏磬音心下一动,便忍不住的开了口:“我倒是无妨,只是葛大夫,你可知道齐…唔,我夫君的毒到底如何了?苗太医的解毒之法到底有没有用?”
  苗太医这个疑似庸医的行事,早已放在她心里许久了,尤其是前几天,又亲眼看见了那活像是巫师毒-药一般的草药,这怀疑便更是厉害。
  此刻既是有医术高明、又行事耿直的葛大夫在,她便立即开口问了出来。
  起码,也先叫她心里有个底。
  葛大夫是离开太医署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因此虽同在太医署中当过差,却与苗太医并不熟识。
  只不过他这个人虽口上不知收敛了些,性子却最是坦直率真的,自然也不会与太医署里许多太医一般,只因为同僚是南地人氏,便在心里诸多不屑鄙夷。
  恰恰相反,他因为早知南人的药草医术都是另成一派,心下也对此抱了不少好奇之心,借着这几日同住的时机,他也常常过去隔壁,与苗太医相互交流探讨过不少医道上的疑难。
  相处的多了,虽然没有给齐茂行诊过脉,但苗太医熬药时,他却也见过几次。
  这会儿见苏磬音问起来,便是毫不遮掩的径直回道:“旁的我不清楚,只是从苗太医熬的草药看来,齐小将军中的应当是蛇毒。”
  “他熬的药,也的确是解毒之药,但我看了他用的药性,皆是温补之方,这个时候还用这样的方子,想来,彻底解毒是不可能了。”
  “不当大用,聊胜于无。”
  葛大夫说着,便摇摇头,面上也有些叹息:“唉,年纪轻轻……也是可惜。”
  苏磬音闻言,没有回话,只是面色,却是也忍不住的沉重了起来。
  之前虽也疑心那苗太医,知道齐茂行多半是命不久矣,但心里总是还存着些“万一”念头。
  万一只是她以貌取人,万一那苗太医当是真人不露相呢?
  但直到眼下葛太医这般果断的一番话,才算是彻底将那万一的可能也抹了个干净,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她实情。
  齐茂行在这庄子里,解不了毒,就是在单纯的熬日子,至多拖延时日罢了。
  他的前路已定,是断定活不得多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苗太医:阿嚏!嗯?好像又有人害我风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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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听到葛大夫这般断然的回答, 苏磬音一时间沉默了良久。
  半晌,她方才张张口,有些心情复杂道:“您医术这般高明,对他这毒, 也没什么旁的法子吗?”
  葛大夫抚抚颌下整齐的胡须:“小夫人您有所不知, 老夫专门留意过, 蛇毒这个东西呢,能解的时候, 再慢, 也就是在刚中的一两日功夫里,有那等要命的,留给人解毒的时间也就半日,甚至不过一刻钟、一盏茶。”
  “这等毒性霸道的剧毒, 但凡过了这开始的时候没能解了, 再往后, 再想什么法子,就都只是熬日子罢了。”
  听着这一番解释,苏磬音果然也在她沉寂了十余年的记忆里, 隐隐的翻出了一些模糊的讯息。
  她的确是不知道在哪里听闻过, 被毒蛇咬了之后, 血清还是什么…虽然有效,但是确实是有时效限制的,错过了那个时间,就没有原本的效用了。
  而眼下莫说没有这种特效药,就算是有,齐茂行中毒到现在,都已经两月余, 说什么都已迟了。
  她回过神来,又开口问了一句:“那,这般下去……还有,多少时日?”
  “这个东西哪里能说的清,各人的情形千差万别,身子弱些的自然撑的时日也短些,齐小将军身强体壮,瞧着精神也是有的,撑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得也未必有事。”
  “具体情形,还是需得叫老夫诊诊脉,才能看得清楚。”
  说到这,葛大夫又慎重的摇了摇头,继续补充道:“也不对,便是诊了脉也没法子断定,谁知道过个一两月,会不会忽的厉害起来?”
  “这等事,难说的很的!”
  虽然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但是这样有理有据,又周全谨慎,并不一口咬定的态度,反而叫苏磬音感受到了十足的专业,比起那苗太医的不知所谓来,眼前这葛大夫的判断,也的确是叫她打心眼里信服。
  如果这样说起来的话,之前太医们便提过,是若解不了毒,齐茂行至多也就能活个一年半载。
  就算那苗太医多多少少有些用处,能拖到最长的时间,一年。
  如今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满打满算,她这明面夫君,也就只剩下不到十个月的生命了。
  苏磬音刚想到这,门外便又忽的传来了石青那清脆的声音:“二少爷安,您今日回来的早。”
  之前还在侯府时,石青因为表姑娘的存在,一直对齐茂行这个姑爷存着许多成见,她又不是个会遮掩的,就是有主仆之别在头上顶着,遇上时也多少没什么好声气。
  倒是自打他中毒、尤其是来了这庄子上之后,接触的多了,石青对齐茂行的观感也不知不觉间改变了许多,就像这会儿,在门口请安之后,闻言,便也很是麻利的打了帘子,伺候着他进了屋来。
  听到齐茂行过来的消息,苏磬音便也收回了刚才询问能活几日的话头,直起身抬头看去。
  齐茂行早出晚归,最近两三天里,都没有怎么出现在苏磬音的视线里过。
  这会儿难得的在大白天里出现一回,苏磬音留神一看,这才忽的发现——
  就这么两三天的功夫,她这个明面夫君瞧起来,就好像是憔悴了许多?
  齐茂行从小习武,又是身高腿长的好身材,以往瞧着,都是那种元气十足的朗朗少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勃勃的英气。
  即便是中毒残废之后,虽然只能坐在轮椅上,但凡出现在人前,也都是腰挺背直、眉清目亮,瞧着便觉极有精神的。
  但是这时候,苏磬音眼前的齐茂行,因是在家中养伤,不必穿从前那种精干的劲装短打,只是一件素色直缀长衫。
  已进了夏日,是偏宽松轻薄的料子,锦州产的新细棉布,绵软透气,未曾上色,只是在领袖、与走向腰间的地方,顺着身体的走向,用玄金的丝线绣了些暗纹,就这么简单的两道绣纹,便立时显出了他那蜂腰猛然收敛,流畅漂亮的惊人。
  没错,就这么几日的功夫,齐茂行的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一般,连腰都好像更细了些。
  除了腰身之外,面色也不是十分精神。
  他天生长的白,就算之前在外头从军当差都没能被晒黑,如今闷在屋子里养了两月,就越发白了一个色号,这会儿眉眼微微低垂,嘴角紧紧抿着,向来早睡早起,面色红润的人,此刻没了红润,只剩下了毫无血色的白皙,甚至眼底都微微泛出了些隐隐的青色——
  一眼看去,都不像是个武人,配着这一副不大高兴的高冷模样,倒更接近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世家公子模样了。
  苏磬音为他这转变微微吃了一惊,只是想到方才葛大夫提起的话,却没有多问这一桩事,只是没发现不对一般招呼了一句:“二少爷今儿不用解毒?”
  齐茂行闻言,极快的抬眸瞧了她一眼,紧接着,便像是在躲闪着什么一般,又立即将视线躲闪了开去,声音像是带了几分僵硬一般:“嗯,今日不必解毒,我寻你,有些事……”
  一旁葛大夫站起了身,既然方才提了起来,便又顺势说道:“你这面色瞧着不太好,既是临去前遇着了,若不然,就叫老身把把脉,瞧一瞧这毒?”
  对着葛大夫,齐茂行便是往日的正常态度,只干脆摇头,冷淡道:“太医署里数得着的太医,都来给我瞧过一遍了,我自个中的毒,自个清楚,不必麻烦。”
  他这毒的内情,当然不能叫外人、尤其是这个过于耿直的大嘴巴葛大夫知道。
  不过这话说的也对,加上葛大夫原本擅长的也不是解毒,自个知道便是诊了脉也是没什么用处的,闻言便也没有强求,只是站起身,又与苏磬音嘱咐了几句,便背起药箱,告辞着出了门。
  将葛太医送出去之后,苏磬音这才有功夫转身看向还停在门口齐茂行,疑惑道:“这几日在忙什么?我瞧你像是累的不轻。”
  其实她心里,是怀疑明面夫君的毒性发出来了,才显得这么憔悴,只是这话不好说出口,就只能拿累了的理由先问着试试。
  耳听着苏磬音的关心,齐茂行神色僵硬,手心也不知不觉的又一次抵在了胸口的位置。
  他非但未曾轻松,心口反而越发觉着沉重起来,从前对着她时,胸膛里的存在还只是动辄雀跃冲撞,不得安生,但眼下,却像是被塞进了一个五味瓶,又酸又苦、又涩又甜……
  夹杂在一处,说不出的滋味,却叫他复杂难受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男女之情,原来竟是这般滋味不成?
  当真是叫人不好受……
  没错,就在三日前,苏磬音将他从前说过的,嘱咐他二人“既无夫妻之实、又无男女之情,千万不要纠缠于儿女情长的”话,重新再对着他说还回来之后。
  想要反驳却不能的他,才仿佛当头棒喝一样,恍然大悟。
  如果压根不是什么男女之情、儿女情长的话,他只干脆答应就罢了,为何当时,竟会生生的一句解释的言语都说不出口?
  甚至于,只觉着心虚?
  若是如此,他对于苏磬音,不是照顾弥补,不是了解欣赏,甚至也不单单是像他之前以为的一般,因为觉着夫人实在是与旁人不同,这才想努力帮她,叫她欢喜高兴,而是与之前表妹说过的,他当时还压根不懂的,所谓放在心上、当真喜欢……
  这只怕……就是男女之情?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齐茂行一瞬间却只觉冷汗渗渗,一身衣裳都被湿了个通透。
  自打出生懂事以来,他便都是一腔志气、坦坦荡荡。
  十六岁,正是一腔少年意气的时候,不论他的这些意气坚持,在生父继母,或者其余旁人眼里会怎么看怎么说,甚至细论起来,都于世俗礼法所不容,但他全都可以毫不在乎。
  只他自个心里,知道自个所做的每一件事,一言一行,都是无愧天地、无愧本心,这便足够。
  事实上,他也的确就是这样做下来的,不论父亲的藤条责骂、祖母的苦口婆心,甚至六皇子皇权之下的威逼责罚,他都真正践行了自个抱节竹一般的志向节气,宁折不弯,只有他自个真心拜服的,没有婉转圆全的。
  但偏偏,三日前,唯独在意识到这所谓的男女之情后——
  他猛然发现,自个不像以往般堂堂正正、光明坦率了,他开始后悔心虚,患得患失,甚至都隐隐的,都因着这事怀疑起了自个的判断行事。
  这种十六年里,从未有过的影响与感觉,对他来说太过要命。
  回过神后的齐茂行,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不是正面对敌,而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他匆匆从屋内逃出,一言不发的在竹林里思量了许久,决定了他不能如此,他打成婚当日,便与苏磬音说了和离,都已做出了这样的事,哪里还有颜面再提什么男女之情?更莫提,君子一诺重千金,苏磬音更是在侯府里便提过,就算他不合理,对方也不愿再与他顶着这个夫妻名号,往后要另有自个的打算。
  书里都说了,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因着这个缘故,他连着三日,对苏磬音都如避虎狼,莫说说话相处,就连面都不见一眼。
  只要与苏磬音离得远些,他便一定可以寻找脱身之法!
  但是躲避却并没有用,不见苏磬音,他的心口的确是不会再在他的胸膛里随便跳动冲撞,但是也同时像是丢到了哪一处一般,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