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畏惧,畏惧那个表面身份为咖啡店店主的男人,生怕自己与米哈伊尔有更多接触。正是这份畏惧,冲破了太宰治的伪装,让他竭力隐瞒的一切暴露。
  那孩子替自己挡下无数杀手,不着痕迹清理着威胁到他首领位置的人,甚至在潘多拉亚克特面前,接下那枚致命的子弹。他展露出最真实的一面,无论经历过什么,都是会躲在父亲身后撒娇的少年,将这份信任安放在最合适的地方。
  太宰治无法死亡,早在那时,自己便知晓了。
  森鸥外回忆起来了,那孩子怯生生拽住他衣角时的颤抖,那副过于小心翼翼的模样,放在任何人眼中,都是极为令人心疼的表现。然而当时的自己,注意力全然被潘多拉道出的内容吸引。
  得知太宰治曾经拥有猎犬的实力,他的第一反应,是要如何最大化使用这份能力,为港口黑手党带来更多利益。以那孩子对自己的了解程度,不难推测出这一点,他还是坚定站在自己身旁,未曾退缩。
  他又回想起太宰治坐轮椅的那一年,落下终身残疾的少年一反常态,不眠不休,拼尽全力完成那些令他都头疼不已的任务,交上无数份堪称完美的答卷,为港口黑手党带来的利益庞大到难以想象。
  太宰治只是不希望被自己丢下,身体已经残废,他只能从谋略方面证明自己还有用。奈何当时的自己对真相一无所知,对于少年的举动全部解读错误,忌惮之情疯狂滋生。
  他很重要的一段记忆被抹去了,不知道那孩子如此畏惧米哈伊尔。受情报所限,他能得出的最优解或许是最糟糕的选择,亲手将太宰治推往地狱。
  是他一手毁灭了那个孩子。
  得到这段被抹去已久的记忆之后,森鸥外不得不承认,即便是他,见证到那一幕的瞬间,内心也裂开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
  那是不被正确承认的情感,太宰治为了他死去的画面,如同一串最为强力的病毒,轻而易举将严密运转的系统击溃。
  有那么极为短暂的一瞬,森鸥外脑海中浮现了某种以往绝不可能产生的念头。他想要保护好这孩子,保护好这个为他奉献出一切的孩子,不论结果如何。
  他的绝对正确出了差错。
  或许这也是潘多拉亚克特选择抹去这段记忆的原因之一。
  森先生,我真的十分感谢你。
  熟悉的声线响起,让被迫陷入回忆的森鸥外意识回归现实。潘多拉亚克特嘴角含笑,在光线暗淡的闭塞房屋中,这份未及眼底的笑意使他的表情颇为诡谲。
  原本我还在考虑,要如何将祭品奉献给神明,你却替我做好了这一切,到最后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他提起当年一切悲剧的开端,提起了一生仿佛就是笑话的米哈伊尔,神情沉醉,宛若自愿置身泥潭之人,享受这份不可逆转的沉沦,眼底又清明无比。
  虽然只有皮囊相同,那个男人到底是我为之钦慕多年的存在。他让我沦陷,让我堕入迷惘,我也只能这样,在心底为他留下最后一片地方,时不时缝补一下,至少不要让这份回忆褪色。
  所以他毫不留情将创造出来的太宰治当作供奉神明的祭品,深爱之人的形象经由记忆无数次美化,似是成为不可亵渎的存在。
  可惜米哈伊尔空有一具近似的皮囊,内里与那人截然不同。对此心知肚明的潘多拉,内心恍若分割成两份,一半跪伏在神座旁,卑微奢求着永远不可能回来的人垂怜,另一半唾弃冒牌货的全部,弃之敝屣。
  两份截然相反的感情冲撞,交织,融合,混杂成如今的他。
  森鸥外不自觉地摩挲着指尖,陷入深思。
  这些话,你是以什么身份说的?
  他需要进一步了解潘多拉亚克特的状态。
  如果说这个男人所述一切皆为真实,那他理应与太宰治在港口黑手党时期展露的性格相近,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恐怕有着其他原因。
  以他的了解,太宰治绝不可能露出这样混乱的一面。
  当然是太宰治了。
  潘多拉回答的理所当然,哪怕他浑身上下除了脸,没有任何与太宰治的相似之处存在,还是轻笑着,宛若最亲昵不过的人,毫不在乎展露自己顽劣的一面。
  这还是森先生交给我的,森先生说过吧,首领即是领袖也是组织的奴隶,我不过是学以致用,稍微转变一下。
  既然森鸥外可以为了异能开业许可证牺牲织田作之助,那他学以致用,同样可以为了这个世界的未来,牺牲掉创造出来的那个孩子。
  不过是最原始的本能,那孩子可以承受的,或许心理和生理方面都会出点小问题,不过没关系,他总能跨过这道坎。
  森鸥外:
  就好似立场调换,局面跟当初的mimic事件颇为相似。织田作之助的死亡,对太宰治的伤害非同一般,然而这一次被牺牲的人换做他,不知森鸥外能否大致理解到,当初太宰治的心境如何?
  潘多拉亚克特掏出手机,从相册中精心挑选出一张被他珍藏已久的照片。
  画面内容不堪入目,浑身是伤的少年嘴角挂着一抹僵硬无比的笑,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他眼神空洞,即便正在经受常人难以想象的暴行,还是因为过量的恐惧,不敢做出分毫抵抗举动,胆怯的试图通过接纳与顺从,得到稍显温柔的对待。
  不知道潘多拉亚克特是通过什么方式得到这张照片的,画面中的太宰治比起现在要稚嫩些许,某些伤痕在这位曾经的地下医生眼中过于熟悉,熟悉到令他有些呼吸困难,肺部传来阵阵刺痛。
  那是他被米哈伊尔折磨时的照片。
  森鸥外瞳孔骤然紧缩,萦绕在周身的气场冷落冰霜,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
  看,这孩子已经学会微笑面对了。
  潘多拉咯咯笑着,仿佛看到这世上最令他满意的滑稽舞台剧,眼角沁出泪花。
  你会感到愤怒吗?他的声音微不可闻,询问道。
  如果这种时候的森先生能有感情的话,应该与我当年相同吧。
  我不过是,想让你也感受下而已。
  第313章 没我戏份了
  毫无疑问,某些状况下,以津岛修治的性格而言,称他为狗逼都不为过。
  他仿佛将欠牢牢刻印在骨子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像是一脚踢翻花瓶,哪怕四只爪子都沾满泥土罪证,也能在主人面前趾高气扬,没有丝毫干坏事的愧疚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说是性格狗逼,津岛修治却更像是一只神态慵懒的猫。吃饱喝足后,在自家体型相当的大耗子身旁躺倒,露出毛茸茸软乎乎的肚皮,神情餍足,顺便找点小乐子给生活增添几份请调。
  当然了,一个外表二十多岁,实际年龄已经可以退休养老的青年不可能真的是猫。所谓的乐子,也不是单纯的逗猫棒能糊弄的。
  能让他耐心放长线,等待多年才报复的对象,也只有森鸥外拥有此等殊荣。
  机器最先拥有的并不是心,而是如同在呼啸着的飓风下,扬起的数十米高浪潮,狠狠冲击他心脏的愧疚。
  你曾有一个儿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感情却分毫不减,但是你不要他了,并且亲手将他推入深渊。
  即便如此,那个孩子也未曾恨过你半分,依旧是全身心信赖着父亲的模样。
  津岛修治现在只想仰天长笑三声,发泄那些藏匿于心底多年,嘴上说着不在乎,实则介意的不得了的憋屈。
  谁叫森先生搞死了他大本命,既然不会危及大局,他当然要还回去。
  不枉他特意拍了一张可以划分到未成年人禁止的照片,津岛修治不缠绷带的模样,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
  森鸥外缓缓吐着气,眉头拧起,像是要打成死结,竭力平复那颗感到阵阵抽动的心脏。他明白这种感情是什么,这不正常。万事遵循最优解的他,本该彻底摒弃这些只会添乱的情感,却在恢复记忆后,仿佛所有禁锢被解除,被迫直面将他紧逼到角落滔天潮水般的情感。
  军装男人依旧微笑着,很是满意森鸥外的表现。他开始哼唱着不知名的小调,黑色军靴落地,脚步声被地毯尽数吸收,一蹦一跳来到通电后透明的窗前,目光落在远处的横滨海湾大桥。
  潘多拉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户,似是在揣测它的坚硬程度,向来只肯穿一半的大衣垂落在身后,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晃动。
  注视着这一幕的中年男人沉默半晌,指尖努力按压太阳穴,缓解大脑的阵阵刺痛,这算是报复?
  是。潘多拉亚克特回答道,依旧没有转过头来。
  我真的很敬重你,森先生,但是以一位被丢下的友人的身份,不代表我能原谅你的所作所为。
  他双拳攥紧,嘴角却含着一抹浅笑,两种矛盾情绪在他身上展现,一如潘多拉本人的特性,戴有滑稽面具,以浮夸歌剧腔扮演丑绝的是他,比任何人也要冷漠易碎的也是他。
  他回忆起某些画面,那是遍布尘埃废弃洋房的日落时刻,浸透友人衣衫的温热血液,自己得到的最后的遗言。虽然这一切都随着时光被更为重要的东西冲散,比之更甚的慌乱无措取缔了那一天在他心里的地位,潘多拉也无法忘却,那日在他心底滋生的怨恨有多浓稠。
  他确实去过救人的一方,只可惜,他重新堕落了,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朋友吗。森鸥外喃喃自语着。
  四年前,就算我没有带走太宰治,他也会因为这个原因离开港口黑手党,前去救人的那一边。
  是织田君的遗愿?
  真亏你还能说出那个名字。军装男人轻哼出声,看似有被冒犯到,却也没做出更多举动。
  过于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一方沉默坐在办公桌后,另一方视线逐渐远去,注视着海天模糊不清的交际线。森先生,你想看到属于太宰治的日落吗?
  最终,是潘多拉亚克特率先打破沉默,他问询出一个不明白的问题,意有所指地叩击着窗户,顺便一提,你的办公室可是特等席,最适合观赏不过。
  他想要的并不是回答,不过是提前宣告。
  想要只身一人突破港口黑手党的警备堪称天方夜谭,更别说一个手握枪支,气势汹汹来到主楼的青年了。
  太宰治虽说曾是港口黑手党的最年少干部,那也是多年以前的往事。黑手党这种高危职业,基层人员的更迭再常见不过。被潘多拉亚克特抓走后,港口黑手党中还认识太宰治的基层成员逐渐减少。又因组织高层缄口不言的缘故,那位曾经坐着轮椅的最年少干部在人们的记忆中逐渐淡化,近些年新入职的成员,甚至不知道曾经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
  所以在他们见到一位冲进港口黑手党本部的入侵者时,立刻将枪口对准那位双目哭到赤红的青年,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可惜这都是无用功。
  即便此次轮回的身体并没有接受猎犬的强化手术,能够与纪德对战的身手,也绝非普通基层成员能够奈何得了的。
  对于港口黑手党主楼布局,太宰治再清楚不过。他曾替森鸥外挡下无数杀手,自然也会了解本部内适合潜行的道路。避开最初一波守候在一层的成员后,后续路途要简单的多,如同一只身手矫捷的黑猫,穿梭在警铃大作的高楼内。
  他摒弃一切杂念,也放下了所有,只希望能在最后救下森先生,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然而他能够重新行走的真正原因,并非得知自己的父亲即将遭遇毒手,情急之下,不得以才恢复如初。
  四年以前,太宰治认为健全的自己也无法救下织田作之助,依旧是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即便能够行走也无济于事,不如就此放弃,坦然接受这个无用的自己。所以青年才会依靠轮椅度日,从不奢想主动行走的资格。除去被潘多拉亚克特监禁的那一年,已经以这种方式生活了三年之久。
  他的腿本无大碍,身体也在米哈伊尔别有用心的调养下恢复正常。这段荒谬的过家家日常里,不经意间落入心底的希冀,却让他眼眸深处重新燃起希望。他见到了真正的恋人,被潘多拉亚克特复活后被迫结为同盟的费奥多尔,而不是那个顶替他恋人身份的衣冠禽兽。
  久违的重逢,让已经濒临绝望的太宰治咬牙坚持下去。为了两人都能得到幸福的未来,他们决心扫平一切阻碍,杀死米哈伊尔与潘多拉,然而在时机成熟之前,不得不继续忍受下去。
  也是自那时开始,太宰治艰难克服了阻塞内心的愧疚与自责,注视着自己比正常人纤细的双腿,终于让几年以来纤尘不染的鞋底落地。
  为了费佳,他必须站起来。
  至于身为幕后黑手,潘多拉亚克特,早在一开始就坐在低垂的帷幕背后,默不作声,监视着舞台上的一切。
  一时冲动过后,他也有懊恼过当日的作为,这才有了后续复活费奥多尔的安排。看着这两个继承了自己与恋人面貌的青年如何上演一幕幕苦命鸳鸯戏码,颇为无情地奉上嗤笑面容,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两人的安排。
  既然是他的造物,就没有可能逃离牢笼。
  谈话到此为止吧,接下来是演员的时间了。
  矗立在窗前的男人眼眸半阖,轮盘浮现,紫红色的宝石装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费奥多尔的眼眸拥有相同色彩。
  他掏出一柄手枪,嘴角勾起,缓缓扣下扳机,真抱歉啊森先生,让你经受这些,麻烦再忍耐一下,这边很快就好。
  很快,他就能迎来渴望已久的安眠。
  下一瞬间,枪声响起,不仅仅是首领室内,相近的声音在厚重大门背后重复两遍。
  潘多拉!!
  太宰治剧烈喘息着,身上衣物沾染不少血迹,身后是倒在走廊内的守卫,隐约有着血液浸透那身黑西装,看伤口所在却并不致命。
  他只能盼望着自己没有来迟,那个男人尚未来得及对森先生做些什么,只可惜眼前一幕过于残酷,彻底打碎青年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是歪倒在座椅上,胸口绽放出艳丽花朵的森鸥外,正低垂直头,胸部没有任何起伏。
  太宰治呼吸凝固,任何微小的动作都让他肺部刺痛不已。宛如一条脱水的鱼,只能无力鼓动着鱼鳃,连最后挣扎的力气也失去了,暴露在无法生存的空气下,等待宣告死亡的一刻来临。
  他终究是慢了一步。
  潘多拉捂住肚子,笑弯了腰,小治来的真不是时候,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你就能救下可敬可亲的森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