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顾放为喃喃地说,“你要气死我,弟弟。”
  鹿行吟低下头。
  顾放为过了一会儿,又说:“你知道哥哥对这些事……”
  那是他经年的噩梦,一直不肯去考试的理由。鹿行吟带他走出去,或许一切朦胧却狂热的喜欢和依恋,不止起于那个并排坐在科技楼教室的夜晚,从鹿行吟这个人出现在他生命的一刹那起,他就隐约感觉到,这是个会带来地动山摇的人物。他和他此前所见的一切人,都不同。
  现在知道鹿行吟还做过这些事,不啻于一种欺骗和背叛。
  “对不起,哥哥。”鹿行吟说。“我没有零花钱,要给奶奶买药,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缺钱。”
  “这边的……爸爸,妈妈,给我校园卡里充了两万块,但我没有现金去书店买书,所以去群里卖饭卡额度。我现在已经没有这样过了。”鹿行吟还是轻轻说,“真的没有。”
  那副模样,不是辩解,不是解释,只是某种坦然的陈述——像是提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所以能够接受任何结果。
  “……小计算器。”顾放为扣住他的手指,温声说,“跟我回a国吧,今年我们一起过年。”
  鹿行吟还是不说话。
  顾放为低声说:“……哥哥是生气,但是哥哥不怪你。他们对你不好,我知道。但是哥哥以前跟你说过,不自在,对你不好,不是咱们现在的问题,霍思风就是霍思风,霍爷爷唯一的亲孙子。以前的事是以前的事,以后哥哥给你钱,好不好?你帮我做小机器人硬件,我给你工资。”
  “你天天熬夜修理东西,能赚几个钱?”顾放为声音也低低的,“就为几个钱,这么糟蹋自己的才华和时间,不值的。为什么不找哥哥要钱?”
  “你也很穷。要做小僵尸。”鹿行吟说,“而且找你要钱,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我找老头子报销用的都是你的名号,这钱本来就该是你的。长辈给你的,你就拿着。”顾放为不容置疑,把他手机抢过来,给他转账了一笔五千块,“哥有钱。”
  他很快又看到鹿行吟之前的往来账单,看到了周敦给他的一万块,眉头皱了皱:“他给你转账干什么?”
  鹿行吟小声说:“竞赛培训,出去,要钱。报名班级,也要钱。”
  “以后和这个人少点来往吧。”顾放为也不知道信没信,他皱着眉头,又给鹿行吟转了一万块,“哥哥都转给你,你把这个钱还给他。”
  鹿行吟指尖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是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不知道有时候没得选,在那么早的时候,尝过放弃原则的甜头,试过来钱快的捷径,有时候没得选。
  如同当年那通竞赛委员会打来的电话,对面温柔的声音问他:“确定不上诉吗?”
  不上诉,就是自己承认作弊,自己坐实不公正、不清白的结局。
  他注视眼前绿色的玻璃,被日光照射得晶莹剔透的厨房瓶瓶罐罐,瓶瓶罐罐底下压的是鹿奶奶的手术建议书。五万,开刀手术,他们这个小家一整年都未必能赚来。
  “你不信我们吗?卡可以先给你,定金可以给你看看,两万五,你自己去银行查。我们就是五万买一个名额的,前十名一等奖保送繁星中学,后边十一、十二名、十三名,你说他们家长急不急?前面的放弃一个,后边就顺延一个有机会。小朋友,眼皮子不要太浅,你以为没人用五万买你一个不申诉很亏吗?人家五万买的是繁星中学保送名额!你还小,可以重考一年,不是什么大事。想好了,来联系我们。”
  那个日光透亮的下午,他说:“不上诉。”
  鹿奶奶教过多少次,做人要自尊自爱,要有尊严,可是没有任何人教他,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该怎么在生死面前拥有尊严。他看见的是鹿奶奶被神经压迫影响到视力的样子,见到她经常重心失衡摔倒在家里的样子。
  ——有什么选择?
  鹿行吟一字一顿地说:“周敦是我的朋友。”
  是他无法放弃和否认的过去,他们最接近现实的理想。
  他的神色很平静,却透出比顾放为更加坚定的一种执拗来。
  顾放为顿了顿,最终意识到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可能两个人会吵得更厉害,于是不再说话,只是牵起他的手,两个人慢慢地走回家。
  *
  顾放为是第二天早上的飞机。
  鹿行吟送他到门口。他拒绝了顾放为带他回去过年的提议,理由是寒假的竞赛培训。
  顾放为怕他一个人在家不好好吃饭,买了一大堆速食食品给他,又带他买了很多套冬装。
  “想我了给我打电话,不想我也可以不打。”顾放为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地又啄了一口,压住蓬勃的心跳声,“哥哥喜欢你,很喜欢你,小计算器。”
  他抱怨在一起之后,鹿行吟就不对他表白了。
  鹿行吟只是笑,像是哄他,压低了声音,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中告诉他:“我也喜欢哥哥,非常非常喜欢。”
  短暂的相聚如同空梦幻景,鹿行吟回去之后,偶尔也会想一想,这是不是真的。
  顾放为忙了起来,电话改成了短信,看行程,他每天都会往返飞很多个地方,开讨论会、见各种投资商、花言巧语地从顾青峰那里骗钱。他们过年预备海岛悬崖,顾放为给他录了绚丽的烟花图景,乐园上空烟花盛大地绽放,仿佛过了此刻,全世界会在绚烂中湮灭无声。
  鹿行吟按照他带他的那样,去阁楼玩钢琴。他不会弹,只记得指法,一个人弹奏时,叮叮咚咚,音调奇怪又复杂。过一会儿再弹,叮叮咚咚。
  音符弹起又落下,如同溶解在水中,消失后变得更加寂静。
  周敦和沈青云接上了头,互换了一下共有的资源。
  几天后,鹿行吟接到周敦给他发送的一个论坛信息:【诚邀您注册并加入论坛-化学竞赛岛】
  鹿行吟注册后点进去看,发现是一个全国高中生聚集讨论信息的平台,有省奖甚至国际金牌的大佬分享学习经验和使用丛书,有每年的试题讨论和竞赛生出题挑战,还有大量的真题资料与训练题资料……
  他依然使用【lxy】这个昵称,登入进去,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不过里边还有很多玩梗和鹿行吟看不懂的简写,他暂时没有说话。
  化学竞赛岛有个大群,鹿行吟加了进去。
  群主id叫【木化钾】,艾特他:“新人自我介绍一下,几年级哪个省冲什么奖?”
  鹿行吟打字回复:“高二,s省,想考省二等奖以上。”
  【木化钾】:“啧,又是个高二的。”
  鹿行吟从短短的一行字中明显感受到了一些轻蔑和敌意,他没有说话。
  群里有些冷场了。
  聊天窗口跳动起来,一个从群聊中发起的对话框出现在了面前。
  鹿行吟一看,是群里的副群主,id叫【慎独】
  【慎独】:“不好意思,群主语气有点冲,你别在意。来群里有问题可以问我,大家分享的资料也都可以看,s省我记得不算强省吧?你是这一届高一?多准备应该还好。”
  鹿行吟问了问:“我不是高一,我读高二了。高二,有什么不一样吗?”
  【慎独】发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你真是新人啊,今年高二国家初赛已经过了,你要考的是明年国初对不对?那你就是高三选手,我们不按再读年级分类的,是按考试届数分。你和我是一届的。”
  【慎独】:“群主和我们同届,他不喜欢高二届,因为高二明明多一年时间却挤占高三竞赛名额,有些省份是不允许高二学生进省队的。”
  【慎独】看他的确比较萌新,于是给他科普了更多术语。
  论坛里说的“蒟蒻”是一种蔬菜名称,因为和“巨弱”同音,被许多人用来自谦,是“巨佬”的反义词。
  “大本”是刑其毅第三版的简称,入门必读书,也就是鹿行吟书单里有机化学基础的部分。
  【慎独】给出的建议,与陈冲给他们的建议如出一辙:“你们s省竞争不强可以只看一部分吧,真题和其他试卷不用急着做。论坛里有很多小题分享和小知识点问答,你有问题都可以发出来的。咱们同届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线下见一见。”
  鹿行吟混了一晚上论坛,大概找了许多资料,之前艰难啃专业书的阻碍,也慢慢地消解了很多。
  放寒假,他没法太过打扰陈冲和沈青云——陈冲虽说有求必应,但是还有家人要照顾,每次线上给他们电话讲题时,总能听见他哄女儿的声音。而他的问题通常又是涉及整个体系的,比如上次问过顾放为的跃迁问题,需要一路延伸到物理,这种也没办法立刻讲完。
  临睡前,他手机“叮咚”一声,他打开一看,他一直不怎么上的那个同性交友论坛中,有人发来了一个好友申请。
  昵称:慎独
  来源显示:社交平台联系人自动推荐
  鹿行吟八百年没想起这个平台了,这时看清是副群主,吓了一跳。
  被网络上的陌生人撞破自己的性向,到底有点尴尬。哪怕他们都是这个群体,鹿行吟一样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看了看之后,删除了这条申请,没有通过,随后把自己的个人信息改成了“已有对象,勿扰”。
  他随手点开新增粉丝看了看,在好几个聊骚的人中,发现了一个id:15th
  注册地区,青墨七中,年龄17。
  鹿行吟:“?”
  他试探着打字:“哥哥约吗?”
  “哥哥看看照片吧”
  “哥哥1还是0,看看照片吧,弟弟可爱听话乖巧绝不纠缠”
  没过一会儿,顾放为的电话狂轰滥炸过来了,聊天屏幕上发来一大串:“是不是皮痒,小计算器!!!”
  第87章
  a国。
  顾氏近年的业务都在a国, 总部分部据点遍布各个地方,顾放为一般回s市,他从小学念到初中的地方, 更靠近顾青峰在的地方。
  “放为你回来了,董事长在喝下午茶呢,刚还在问你跑去哪儿了。”秘书说。
  顾放为说:“那行, 我也去蹭点东西吃。”
  顾青峰养生,下午茶内容是红茶和糙米年糕,顾放为过去顺了点吃,随口说:“难吃。”
  “我吃这个降血压。”顾青峰笑骂,“臭小子, 回国一年多还没把口味改回来?真把你养成小洋鬼子了。”
  顾放为:“我昨天吃的葱爆大肠干锅烧鸡臭豆腐红烧肉——”
  “停停停。”顾青峰头疼,“少跟我这嘚瑟。你这两天跑哪去了?你蒋叔叔电话打我这来了,你要是想拉动他这笔投资, 态度起码要在这里。虽说以他们和我们的关系,这笔钱不可能不给你留。”
  顾放为挠挠头:“我让叶娉婷他们先去了,我刚从思风那里回来。”
  “霍思风?”顾青峰听到这里,放下手里的茶杯, “这孩子今年没跟他们过年是吗?前几天我看霍家两个小的带孩子去滑雪,还以为能见着他。”
  “滑雪也没带思烈去,思风要搞竞赛,思烈脚伤, 今年过年他们家分开过的, 我过去陪了会儿他。”顾放为提起自己的小男朋友,面不改色心不跳, “我过来也是想找您问一下, 霍家那边对思风怎么安排的?他也是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学习的, 我看他出门吃个饭都没钱打车。钱我倒是都能给他,可是有时候我们离他也远,顾不上啊。”
  “那你不把你弟弟接回来过年?”顾青峰眼睛一瞪。
  顾放为说:“您听话是不是都听半截……思风要学竞赛,也没法过来。我是来问问他和他们家的情况。”
  “这个你不用担心,你霍爷爷过身后的事就是我们这边接手的。思风自己有一笔固定资产,先放在咱们家这边的,等他成年就给他。”顾青峰说,“另外的遗产……你霍爷爷自有安排,我也不方便告诉你,不过看情况,继承权也会在他手里。思风这孩子我还没见过,但是我看了他的成绩报表,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他以后不会差的。要是你霍爷爷在世,肯定很喜欢他。”
  对于霍氏两辈的关系,顾放为有所耳闻:“霍叔叔霍阿姨呢?”
  “这个你也不用管。”顾青峰沉声说,“他们和咱们关系好,那是忌惮咱们,也忌惮遗产计划执行权在我们手里。以前你还小,我顾及着你和他们家两个小孩关系好,也没告诉你。你的这个霍叔叔……不是能让人放心交付遗产的人。”
  “怎么说?”顾放为问道。
  顾青峰语带轻蔑:“你霍叔叔去年在r省的投资选址不是一直没定吗,价格太低拿不下,这次对方也在这边过年,对方是高知家庭,有一个儿子,这次他们去谈事的时候,把霍思笃带上了。”
  顾放为:“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没错。”顾青峰沉声说,“思笃才多大?十六岁?哪怕不是亲生孩子,也是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手段真叫下作的。更不要说,人家世代知识分子出身,哪里看得上这把戏,也亏得你霍叔叔和霍爷爷父子不合的事人尽皆知,不然霍家的脸面都要被他们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