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瑜很久没有见周时放这样动怒了。
  当着她的面, 他是从来不轻易发火的,情绪埋得极深极深。
  就算是被挑衅, 也是漫不经心似笑非笑, 轻轻巧巧几句话便达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尤其是近几年。
  给人一种错觉,似乎没有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事配他大动肝火。
  离婚这短短几个月来,他似乎又变得不太一样了。
  上一次黄五爷生日会上, 他当众捏碎玻璃酒杯。
  这一次更是直接踹人。
  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周时放又回到他的身体里了。
  钟瑜模模糊糊想起来一件事。高二暑假, 她和向晴在刚才那家火锅店打工,倒不是因为缺钱, 纯粹是为了陪好朋友体验生活。
  周时放第二天就知道了她在那里打工, 叫了几个狐朋狗友请客。特地把她和向晴叫过去服务他们那桌, 本来几个人还有说有笑的, 后来进来的那四五个男人看中了钟瑜, 非叫她过去伺候。
  钟瑜倒也没说什么, 本来就是工作,只不过那几个男人色眯眯的,借着她倒汤的时候动手动脚, 钟瑜一个没忍住, 假装不小心把汤洒在那只咸猪手上, 疼的那两个男人一阵猪嚎, 扬手就要打钟瑜, 被周时放一把拉开, 二话不说掀起一把菜糊在对方脸上。
  当即几个人就扯在了一起。周时放那时年轻气盛, 气焰也是真旺,把那几个打的哭爹找娘,当然他自己脸上也少不了挂彩。
  她犹记得他一拳头往男人脸上招呼, 那个狠样, “你爷爷长这么大还真没怕过谁。”
  ……
  好多事情都忘记了,可有些事情,经年以后再回想起来,仍觉得心间泛着浅浅涟漪。
  大概是因为,他曾经为她拼命的样子。
  是那样让她心动。
  无论现在变得如何。
  但至少,我与你相爱时,清白且勇敢。
  钟瑜闭了闭眼睛,手指下意识地慢慢攥紧,感觉到面前阴影落下,她睁开眼,对上那双有如深潭般黑沉的眼,门外的光线落进这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闪动着明亮却不刺眼的光。
  四目相对一瞬,她感到压迫和不自在,就像被掠夺空气般呼吸困难,心间莫名其妙涌上来一股不自觉的害怕和难安,钟瑜下意识往旁边缩了一下身子。
  见她如此反应,周时放似乎也愣了下,再次深深看了眼她,他低下头来,不由分说地搂过她。倏忽间,发梢擦过脸颊,男人熟悉的气息和侵占的荷尔蒙自上而下将她裹撅。
  而下一秒,他几乎没有停顿的,伸手拨开她的披肩长发,手掌托住后背,另一只手穿过光裸的膝弯,稍一使力,将她抱了起来。
  她的长发随着他抱起的动作轻轻一甩,轻抚过他的手背。他贴在她大腿上的那只掌心,仿佛带上了灼烫的体温,蔓延开来。
  钟瑜抬起脸,目光所及之处,是他冷沉的下巴线条。
  犹豫了一下,尽力忽视心里那种不适的情绪,她抬起手臂,攀住他的脖子。
  这个动作引得他低头。
  再次四目相对。
  钟瑜紧张地揪紧他的衣服,脱口问:“我们去哪里?”
  他望着她的眼睛,没有犹豫:“带你回家。”
  钟瑜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穿过他的肩膀,朝后面看去。
  音乐声停了,仿佛进入一片深海海域,所有声音都被吸入广阔浩渺的宇宙。
  这一整晚的兵荒马乱,从他出现那刻恢复沉寂。他抱着她穿过这满目的荒谬狼藉,将这一切,远远抛离身后。
  杨芊樱步履匆匆走来,拿着周时放的外套,刚刚他连衣服都顾不上拿就赶过来了。
  把外套交到钟瑜手里,杨芊樱看了眼他俩,从容淡然道:“从后门出去,那里人少。”
  周时放点点头,转身往贵宾通道的方向走去。
  一直走出好几米,钟瑜脑海中还浮现着杨芊樱看她的眼神,是一种带有疼惜又有些了然于心的理解和包含。
  她有点心绪不宁。
  倒不是因为被杨芊樱看出些什么。
  而是这一整个晚上跟周时放的牵绊。
  她想不到他会在,更没想到他会来。
  其实不该这样乱的,这些事放在以前,再平常不过。她也不是没见过大风大浪。
  只不过现在与他的关系,又因此多了许多关联。
  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真应了那道理。
  越是想扯清楚,就越难理清楚。
  她和周时放之间其实早就扯不清了吧,现在纠结这些也没多大意思。
  乱七八糟想着,再次看向他。
  从她的角度,男人侧脸冷峻,嘴唇抿直成一线,似乎还未从盛怒中彻底消气。
  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周时放侧过脸,接住她的目光。
  “周时放,”她叫他的同时,手指有些不自然地攥了攥他背后的衣料,“不回家,我怕爸妈担心。”
  周时放点点头,“好。”
  “你把我送到酒店住一晚。”她说,“我带了身份证。”
  周时放没有立即回答她,直到走进专用电梯,才轻声说了句:“你一个人住酒店,我不放心。”
  他低头看了眼她,“去我那里。”
  钟瑜撇开视线,心里不知想什么,过了几秒,点了点头,“嗯。”
  怕被拍到,他们从专用通道走,周围没什么人,走出门,一阵风刮过来,吹乱了她的头发。
  钟瑜抓着他的衣服,下意识往男人怀里躲了躲。
  “冷的话,把衣服盖上。”周时放调整姿势,一双有力的双臂更紧地抱住她。
  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她是真真切切的,在他身边,被他这样抱着。
  怀里很温暖,味道也是最熟悉的那抹。钟瑜心跳却还是忍不住战栗,为了抵消这种不适感,只好静静闭上眼睛,不说话,不去想那么多,就只是这样简单的拥抱。
  “不冷。”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说。
  周时放脚步一顿,也只是短短一瞬间,他恢复过来,听到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芊姐在生意上有些事要我帮忙,晚上攒了一个局。”本来就是内部的一个小聚会,杨芊樱知道钟瑜也在市里,就邀请她过去玩一下,顺便带她拓宽人脉。
  当然,也大有借花献佛之意。
  她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周时放答得这么详细规矩。
  以往,他在外面应酬就不少,问起来也是随口盖过去,对他那些圈子里的复杂人际关系从来不过多透露。
  钟瑜年纪尚小时会忍不住好奇,他也只是说一句“那些人你不必认识”。
  向晴刚开始也持有怀疑态度,“他如果真的爱你,怎么会连朋友也不介绍你认识?”钟瑜也觉得奇怪,但既然他不许,她也不能强行做他不喜欢的事。
  和周时放也因此,隔着一层膜似的,她自始至终都觉得没有真正透彻了解过他。
  见她没说话,周时放问:“怎么了?”
  他们之间太过熟悉,以至对方一个眼神也知想什么。
  钟瑜没有瞒着,带着调侃的语气:“我发现反而是离了婚让你变得坦诚多了。”
  “是吗?”他自嘲一笑,然后低低的道:“可能以前,太过于想要保护你吧。”
  “你知道我的圈子复杂,”走到车边,他弯腰小心把她放进车里,安顿好她之后,自己也跟着坐到她旁边,继续说,“总难免有些狐朋狗友。”
  说着,他看了她一眼,车子慢慢开着,有流光明明灭灭在她脸上滑动,这张过分精致的脸,就算是第一百次看还是惊艳,周时放无言弯了弯唇角,“怕他们觊觎我老婆。”
  钟瑜有些意外地看了眼他。
  虽然已经对他的不正经起了免疫,结婚这两年,倒也很难见到他这一面。
  仿佛是因为,这两年,他刻意让自己披上了另一张皮,戴上了另一张面具,整个人也显得越来越冷静、克制、低调。有很长一段时间里,钟瑜都在扪心自问,到底周时放是什么样一个人?
  答案至今没找到。
  反倒是离了婚之后,他待她的态度好像又变了回去。
  这样露骨的话,用这样认真的语气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很难有女人招架得住。
  周时放名下房产众多,在s市更不用说。
  多到每次回来都不知道去哪里住,最后一转头进了酒店。
  但大抵,如果钟瑜也跟着一块儿回来,他们会去临江景区的别墅,时值三月,江两岸大好风景。
  之所以钟瑜喜欢这里,也是因为这里拥有全城最美的景色,站在窗口眺望满城繁华风光。
  许久没有回来,钟点工每月定时打扫,房子里依旧干净的纤尘不染。
  周时放开了主卧的门,把钟瑜放到床上。
  药效到了,她有些头晕,模模糊糊地睡了会儿。
  可能是因为酒喝的不多,意识还在,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提心吊胆的,隐约感觉有人在房里走进走出。
  脑海中一会儿又浮现出那日在她家,周时放强行将她按在浴缸里。
  羞辱、害怕、恐惧、愤怒,占据心间。
  那些白天强行用理智控制不敢冒头的情绪,喷涌出来。波涛汹涌,要将她窒息。
  梦里,男人红着一双眼,强势野蛮残暴。
  无论她怎么反抗都没有用。
  反而增加他的疯狂。
  全身都很疼,心更是剧烈的疼,要将她撕裂。
  眼泪克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向他求饶,可他根本不听。
  那样对她。
  仿佛恨透了她,要用酷刑折磨、镇压她。
  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呼唤她的名字。
  “小鱼。”
  “小鱼。”
  ……
  声音熟悉温柔。
  钟瑜艰难地睁开眼睛,思绪却还停留在梦里的情绪,慢慢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巨大的恐慌和害怕席卷而来。
  眼泪糊了她满脸,女人手脚并用爬到角落里,抖得不成样子。
  他以为她被梦魇吓坏了,绕过床尾,一只膝盖跪在床上,尝试靠近她,“小鱼,是我。”
  钟瑜紧紧抱住枕头,做出防御的样子,睫毛湿答答的,眼里泪光闪烁,嗓音干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周时放停下动作。
  情景何其熟悉。
  那天晚上,她也是这样,一边哭一边求他。
  他全然没当回事,只管发泄着自己。
  不曾想,这已然对她造成了心理阴影。
  从认识到现在,她很少有情绪崩溃的时候,别说哭了,就算说“求”这个字眼,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该是对他怕成什么样,才会变成这样子。
  心疼,无以复加。
  他慢慢直起身子,眼睛看着她,柔声说道:“我不碰你,牛奶放在桌上了,记得喝,我去客房睡。”
  听到他这么说,钟瑜一颗心慢慢放松下来。
  她没有看他,在床上抱着膝盖坐着。
  周时放看了她一会儿,无声叹了口气,走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直到周时放离开很久,钟瑜恢复过来,从床上爬下来,看到桌上放着的牛奶。
  台灯静静亮着。这盏灯是他们结婚那年逛街看到的,很小很简陋的样子,钟瑜却喜欢极了。
  周时放掏钱把它买了下来。
  回来的路上,他摆弄着这个小玩意儿,“卧室的桌上刚好缺一个摆件。”
  “我以为你会嫌弃。”她有点讶异。
  “不会,”她还记得他低着眉睫,眸光闪亮,笑意在嘴角浮起,抬手轻刮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尖,低声道,“谁叫你喜欢呢。”
  钟瑜眼泪抵挡不住,刷地一下掉下来。
  她捧起杯子一口一口慢慢喝着,尽量不去回忆梦里他暴戾的模样。
  也许从那晚开始,那种害怕的情绪在潜意识里悄悄埋下了种子,只要他靠近,就会响起警报。
  虽然平常一直用理智告诉自己,也在克制着这种情绪。
  可是这个梦境仿佛在提醒她,把那些深埋起来的情绪一点点暴露出来。
  钟瑜清洗完自己,爬到床上睡觉,眼睛闭上,可脑海中不停闪现着那些画面,越不想越扰她心境。
  黑夜里,所有情绪,在白天被忽略的心事,一一展现。
  翻了几个身,钟瑜睡不着。可能因为喝了酒的原因,很容易感到口干,杯里的水喝完了,她爬起来出了房门,走到楼下客厅。
  客厅的窗帘大开着,月光洒进来,照得一片银亮。有一道身影坐在沙发上,半侧着脸,背着光,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似乎在那里坐了许久。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钟瑜握着水杯,愣了愣后走过去倒水。
  客厅里很安静,时钟的钟摆来回摇摆着,水流从壶内倒进杯里。不知何时,他已走了过来。
  在几步远的位置,止住。
  钟瑜喝完水,放下杯子,转身。
  低垂着眼,没有看他。
  他站着,月光将他的身形刻画完美。
  “小鱼。”他低低叫她。
  垂着眼眸,浓浓的懊悔和心疼。
  闻言,钟瑜手指蓦地一僵,抬起头,对视。
  他咽了咽喉咙,脖子上那颗锋利白皙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低着眉睫定定地注视她。
  几秒后,他用一种认真的,轻声,却是带上了无比笃定和慎重的语气说道:我以后,绝对不会那样对你。”
  “绝对不会,”他低低重复着,同时攥紧了身侧的手,“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