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陡然生出那样的坏心思,赤脚在她裙摆上落了个水印,轻而易举在美人眼底瞧见几分忌惮与藏得很深的不喜。
他啊,天生惹人厌。
可到死,他竟然想着,若她不恨他,而是有那么一丝一点的留恋,甚或是感念,该有多好?
只可惜,都不能。
他只能求,顾三忘了他,忘了他这么个人,也忘记他曾经带给她所有所有的不快和伤害。
原以为恨最长久,可沈恙忽然发现,他承受不起。
连奢求她原谅,都做不到,因为他没资格。
正如她所言,他不配。
轻狂了一辈子,到如今才知,万事皆空。
暗香渐散,沈恙身子终于弯了下去,他知他若叫她回头,她定然不愿,所以才有那一句。
何必脏了她的手,脏了她的眼?
曾记,寻花载酒少年事……
无根飘萍,一介白衣,死不足道,沈恙而已。
第二五六章 落棋无悔
李卫已经在外头站着等了有一阵了,他今儿是跟着干娘来见的,没想到却又见了皇上。现在皇上在一旁站着,似乎不动声色,李卫即便是心中着急,也不敢去问,只在旁边老实得跟只乌龟一样。
没一会儿,前面走道里见着影子一晃,李卫便瞧见了顾怀袖的身影,再顾不得这边皇帝,连忙上去扶了顾怀袖一把:“干娘!”
顾怀袖脚底下是虚浮的,根本不像是她离开时候那样镇定。
脸色苍白,嘴唇失了血色,那艳丽的口脂看上去便格外可怖了。
“李卫……”
她只是呢喃了一句,抬眼看着他,末了扯唇一笑:“只是有些累罢了。”
素来是个要强的性子,今日却连走路都走不稳了。
顾怀袖轻嘲一声,却是笑自己,她把袖中沈恙留下的手书递给李卫,低声道:“我只盼你,一如昔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干娘放心。”
李卫知道顾怀袖是什么意思,他应了一声,几乎将她大半的重量都靠在自己的手臂上,让她一步步走了出去。
而顾怀袖,也似乎渐渐恢复了力气。
忽然想起,石方走的那个时候,也是这样……
她用烙铁将他手腕上的印记毁去,也毁去他身份的明证,让他到了地府,也只是个孤魂野鬼。
沈恙不想她看见他的狼狈,多骄傲的一个人?
死于囚牢……
她几乎感觉自己喉咙里冒出腥气儿来,可镇定下来,因为她瞥见了前面那一道影子,胤禛。
这一回,力气全回到了顾怀袖的身上。
她慢慢行至胤禛身前,却没行礼:“万岁爷不愧料事如神,知道他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好歹没真的让李卫去四川……不然又不知多少人要没命了。”
李卫已经将手里那一页纸给递了上去,胤禛抬手接过来,冷凝的目光从上面扫过,却是更如霜雪一样严肃冷峻。
“此人用心歹毒,死不足惜。”
在之前沈恙已经招了不少的东西,都已经印证过了,却没想到忽然出了这样的一节。
“不过料事如神的不是朕,是你家张廷玉,算是摸透了沈恙的秉性,看样子朕处得知的消息还是真。”
张廷玉与沈恙有夺子之仇,与张望仙有杀夫之恨,最了解沈恙的不是他的手下,而是他的对手。
胤禛本以为说出来,顾怀袖会有什么反应,可她似乎厌倦了,也疲惫了,只道:“若是无事,臣妇便回去了。”
“回去吧,李卫送你干娘。”
胤禛一摆手,后面苏培盛立刻提着灯笼上来,周围的侍卫们开道,他却是先走了。
苏培盛望了顾怀袖一眼,跟了上去。
原地只剩下了李卫与顾怀袖,而顾怀袖走时,回头看了看刑部大牢前面两盏白纸红字糊的灯笼,刺得她眼疼。
是夜,李卫送了顾怀袖回去,张廷玉早在府中,却只在书房。
顾怀袖躺在屋里睡着了,夜深了,宫里却又传了消息过来,召张廷玉去议事,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张廷玉才回来,那个时候顾怀袖已经起身。
沈取,也是这个时候过来的,秋日里的天有些白霜白雾,园子里的花也都谢了。
便是周围的红叶,也飘零一地。
沈取问了阿德:“张大学士在哪里?”
“二爷说,您若是来找他,只管往祠堂里行。”
阿德知道最近出了不少的事情,这会儿说话声音也轻,有些小心翼翼。
倒是沈取不怎么介意,他才为沈恙收拾入殓回来,原不该来张府,可如今想想,来一趟也无所谓,没什么吉祥不吉祥意思,他们这些人从来不信鬼神。若是信什么因果报应,沈恙不会作恶那许多,张廷玉也不会毫无顾忌开杀戒并且权谋害人,顾怀袖自然也没那蛇蝎心肠……若人人都信鬼神,世间也无纷争。
信,与不信,从无区别。
沈取在阿德引路之下,朝着后面祠堂而去。
祠堂里有些昏暗,这里供奉着张氏一族的先人们。
张廷玉刚刚给堂两边换了烛火,又捏了三根线香,刚点上,便听见后头脚步声。
“进来吧。”
没回望,张廷玉刚忙过了一夜,知道沈恙的案子牵连甚广,后来也问过了李卫,翻案是要翻案的,可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
沈取抬眼便看见了许许多多的排位,上面写着许许多多他陌生的名字,而想想,他从没在沈恙待过的任何一个地方看见这些东西。
沈恙像是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从何处去的人。
人人都说叶落归根,可他的根在哪里?
“沈取是来给张老先生告别的。”
“要扶灵回去吗?”
张廷玉慢慢将手里一炷香插至香炉里,烟气袅袅升起,似乎熏了他的眼,有些发涩。
沈取道:“如今盐帮的生意垮了,也坐不了了,我手里的生意还没有任何的影响……所以先回扬州去。”
前面的香案上摆着一本牒谱,沈取说话的时候,张廷玉一直看着那牒谱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