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宅屋 > 现言 > 陪达芬奇超神的日子 > 第 74 章
  这个时代的画作只有两个主题, 那便是神与人。
  与天神有关的画作已经可以算是陈词滥调了——光是佛罗伦萨里陆续诞生的《三博士来朝》都可以排成长队, 圣经里的许多个故事也被变着法子解构重塑, 不外乎都是在赞颂圣母子和上帝的真善美。
  也正因如此, 列奥纳多才选择绘制《最后的晚餐》——这幅画作描述了耶稣和十三个门徒共度的最后一夜, 从剧情和构图来说都颇为新颖。
  而另一种主题, 则是人。
  这个时代的画作, 是身份和认同的象征。新郎新娘在结婚前需专门订购一幅画作,有钱人家的自画像也有不少——富有的美第奇家族直接请了一摞画家,把他们一众都画到了神明的身边, 如同是上帝的仆从。
  而波提切利在画这幅合照时把自己也画了进去,眼神带着一股恰到好处的睥睨。
  列奥纳多与海蒂的婚礼画像同样是由波提切利画作的。
  他们的婚讯来的颇有些突然,却推推拉拉着折腾到了新的一年。
  画家摇身一变成了将军, 领主又登基做了女王。
  玩世不恭的小桶先生懒得参与任何争斗, 只为这两个好友用半年的时间画了一张礼物,如今也被放置在女王的书房里。
  “而印象画派……它的题材, 是自然。”
  “自然?”列奥纳多想起了她画的那幅油彩, 意识到了什么:“主体便只有风景?”
  “也有人, 但是不是正襟危坐的人。”海蒂示意手下去取木板和颜料来, 坐在旁边慢悠悠道:“喝茶, 沐浴, 野餐,画他们生活中颇为随意的样子。”
  “为什么叫印象画派呢?”列奥纳多给她倒了一杯酒:“因为画的是一瞬间的印象吗?”
  “这是个很讽刺的故事。”海蒂笑了起来。
  这个画派的开山者,叫做克劳德·莫奈。
  他返回了故乡勒阿弗尔, 在晨曦的港口前画了一幅《日出·印象》。
  没有神灵, 没有人,只有一轮孤日悬在高空之中,天空中交织着深绯色与深灰色的痕迹,停泊的船只光影隐约,水面波光荡漾,还映照着浅棕色的日影。
  哪怕只是听海蒂如此描述,列奥纳多都在脑海中勾勒出了这幅画的样子。
  “它一定很美……”他喃喃道:“有时候自然的光景,反而胜过圣经中的神迹。”
  “但它也被奉为一个笑话。”海蒂平静道:“莫奈虽然因为这幅画拥有了许多朋友,但保守派则斥之荒唐,用这幅画的名字来讥讽他们——印象派。”
  可这个饱受争议与诋毁的名字,最后还是拥有了永恒的光芒。
  “他们为什么要反对?”列奥纳多下意识地皱眉道:“有人创造出了更好的表现方法,寻找出更有意境的主题,这不应该是一件好事吗?”
  “任何事物在蔚然成风之际,都得经历这么一遭——抹黑,攻击,嘲讽,污名。”海蒂垂眸笑了起来,神情里带着几分释然。
  它可以是印象画派,可以是摇滚文化,也可以是即将站在顶峰的任何人。
  列奥纳多意识到了什么,轻声开口道:“你也经历过,对吗?”
  她有些讶异的看向他,笑容随之加深:“这未尝也不是一种加冕。”
  新的木板很快被取了过来,海蒂把画架固定好,按照记忆来给他演示具体的画法。
  她有点想感谢自己——如果不是多年前数项色彩的研发,现在她得和充满尿味的紫色呆在一起。
  “简单来说,这种画法的重点,是用明快而散碎的色彩,来表达事物在不同光线下的样子。”
  此刻窗外正日色微沉,碎金般的光芒洒在街道上,与两侧的橘子树交织着光影。
  海蒂铺了一个深棕色的底,开始回忆着技法来还原这个场景。
  列奥纳多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观察着笔尖和木板上的色彩。
  色块如同被随意铺洒般坠落在画面上,如同流水一般拥有了走向和趋势。
  它们不需要太细致的线条,一切都朦胧又轻巧。
  深棕,明黄,浅白,墨绿……
  “它们是有感情的,对吗?”他突然开口道。
  海蒂换了一个颜色,笑着道:“还有呢?”
  “笔触。”列奥纳多不假思索道:“如同呼吸一般的笔触。”
  这和现如今的流行画法是截然不同的。
  无论是圣像还是人像,都力求轮廓和线条的精准,而且要把它们表达到一目了然的程度。
  可海蒂的这幅画,它的笔触散碎如坠落在地上的玻璃瓶,成千上万的碎片便如无数面镜子一般相互映射,用细腻而多变的色彩来营造出氛围与情感。
  “你的画……是有强烈的情感的。”他加重语气道:“用色块来诠释吗?”
  “我觉得你已经快学会了,”海蒂想了想,不确定道:“不,你本来就会这些。”
  她亲眼见过列奥的光影表达能力。
  对于很多画家而言,明就是白,暗就是黑,除了黑白灰以外,没有什么是需要考虑和糅合的。
  可是在初见他的那一年,她就见过他笔下的佛罗伦萨。
  晨雾是灰暗而又不清晰的——可他用了灰蓝色来与日光做对比,把边缘感处理的极为精妙。
  “要不——你来试试?”海蒂忽然起身,把画笔递到了他的面前。
  男人凝视着这支画笔,半晌接了过去。
  这画布上的街景,已经有了分区和轮廓,光影的位面也被勾勒的颇为清晰。
  其中的每一笔每一画,如同游弋的鱼群,又仿佛是她的呼吸。
  他蘸了一笔紫色,开始勾勒墙面和树木的暗面。
  海蒂甚至不用告诉他自己哪里需要被渲染和处理,哪里需要强调和打光,他便已经如同与她心意相通一般,处理的恰如其分。
  深紫与浅蓝在平衡着光与暗的区别,而深红的光芒也会因雪白的墙面而改变颜色,变成温柔而明亮的橘红。
  两人一站一立,缄默不语,却如同执手翩翩起舞,在整个教堂中游荡翩跹。
  列奥纳多一专注起来,脑海里便再也装不下更多的东西。
  他不断地侧头比对着窗外的街景与暮光,用大小不一的笔刷来制造出氛围感与画面的情绪,手中的动作一刻不停,也不曾有半分的迟疑。
  海蒂微笑着站在他的身后,神情放松而又柔软。
  他们在任何事情上,都是如此的同步。
  无论是机械工坊的制造,政令的修订与发布,甚至是携手一起弹首曲子。
  不用任何多余的眼神与话语,只要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就可以拥有心领神会的默契与共鸣。
  他们也本应拥有同样的痛苦——才华无法施展的郁郁不得志,被施加罪名和拘捕,被众人议论是非嘲讽羞辱,糟糕困窘的经济状况,以及永远都无法满意的作品。
  她看着他笔尖的画作不断丰富,开始想其他的事情。
  如果那一次,在热那亚宫内被掳走的是他,她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不顾一切的,忍住所有恐惧与颤栗的,甚至是只身一人,穿越整个半岛前往罗马,去把他重新追回来。
  这世上如果有一模一样的灵魂,便只有他会与她的完全吻合。
  也许连脉搏和心跳都同一着共鸣,犹如一首不会停歇的歌。
  列奥纳多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已经从中午到晚上了。
  他们甚至连晚饭都没有吃过。
  “海蒂?”他转身去看她,如许多年前一样苦笑着抱歉:“我又画到把你忘掉了。”
  “前几天我也是这样。”她把酒杯递给了他:“扯平了。”
  这幅画的创作技巧跨越了三百年,但呈现的效果却与未来的画作不相上下。
  日落之际的光芒降临到静谧的街道上,教堂窗户的光芒在经过彩色玻璃之后犹如被剪碎的彩虹,两侧的树木深浅不一,墙面和长街的石质也影响着日光的色彩。
  一切都完美的无可挑剔——没有人会发觉这是由他们两人共同创作而成的。
  直到两人相伴着走回旧宫的时候,海蒂才突然想起了什么:“哎?”
  “怎么了?”
  “我想起来,我中午来找你的缘由,”她脚步一顿,看着他道:“你的生日快到了——我不知道该送你什么才好。”
  列奥纳多也怔了一下,神情有点茫然:“我什么时候过生日来着?”
  “下周,很近了。”海蒂揉了揉额头道:“送你珠宝花束什么的,反而感觉都怪怪的——列奥,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有,”列奥纳多注视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到了那天,陪我去打猎吧。”
  她真的应该好好休息了。
  几乎从加冕日开始,她就没有停止过批阅公文和召开会议,如同西西弗斯一般不知疲倦地推动着石头。
  而他也真的应该好好与她共度一段时光——
  从两年前开始,他们就没有停下脚步过。
  “列奥,你是在撒娇吗?”海蒂眨了眨眼,忍不住亲了他一下:“你再说一遍?”
  “女王陛下,”他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请问您愿意陪我一起无所事事玩一下午吗?”
  “称呼错了,”她矜持的摇头:“再来一次。”
  “海蒂,我的天使,我的爱人……”他俯身亲了一下她的唇,声音低沉而又温柔:“我们溜出去一起玩吧。”
  “好。”她扬起笑容道:“就这么定了。”
  -2-
  然而这项理所应当的请求,执行起来有种荒唐的困难。
  这个时代的女性,并不能光明正大的骑马,即使是骑马出巡也必须要侧坐才可以。
  一方面是因为,女性在很长时间段里都只有裙装,如果真穿着裙子在马上颠簸,双腿内侧都会被鬃毛磨到伤痕累累。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女性公开张开双腿,对人们而言是很不雅的姿势——也可以用伤风败俗来形容。
  在一百年前,英格兰的女王——波西米亚的安娜,为了能够公开出巡,令工匠们设计出了侧坐的马鞍。
  哪怕是骁勇善战的男人,在跨坐于高头大马上的时候都随时有翻倒或跌伤的风险,每年因此丧命的也不计其数。
  可女性为了争取到骑马的权力,必须冒着更大的风险选择侧坐。
  身体的稳定性被极大减低,而且许多基本骑术都无从施展。
  事实是,即便工匠设计出了侧坐的马鞍和马镫,还在两腿之间设置了防止跌落的障碍,那位英格兰女王也无法用这种姿势驾驭她的马。
  经过商议之后,贵族们还是安排了另一个男人跨坐在她的前面,代为进行对马匹的控制。
  用粗俗的话来说,这种事就很脱裤子放屁了。
  海蒂没把骑马和这些风俗联系在一起,只轻巧地吩咐了一声德乔安排日程,就继续去看来自法国的信函。
  德乔颇有些为难,在踌躇之后还是问了这个问题:“您是打算……让列奥纳多先生坐在您的前面吗?”
  女王专心回复着信件,笔尖在羊皮纸上沙沙作响:“他为什么要坐在我前面?”
  “那您要如何来驾驭马匹呢?”
  “我会骑马,德乔。”
  “可侧坐着真的很危险,请您注意安全。”
  “侧坐?”她终于抬起头来,反问一句道:“为什么我需要侧坐?”
  “因为……裙子……”德乔嗫喏道:“不合适……”
  “我难道没有一条可以作为骑装的裤子吗?”海蒂不假思索地问道:“这三天都不够一个裁缝做一条裤子出来?”
  德乔被问的都小幅度后退了一步,神情很窘迫:“您……打算穿男人的裤子?”
  这个定语听起来有些刺耳。
  海蒂把羽毛笔放了下来,直接告诉她自己需要什么样的衣服。
  她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来到了美国,并且在那里长期定居直到老去。
  而伴随着她成长和苍老,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也在整个欧洲和美国绽放出不朽的光彩——
  加布里埃·香奈儿。
  她改变了整个世界对女性服装的定义。
  在香奈儿的店铺开设于康明街区之前,女人们几百年如一日的打扮妍丽而华美。
  她们需要一顶缀饰繁复的礼帽,需要颜色明快的不同裙子,又因为它们的存在而步履迟缓。
  可香奈儿选择赋予她们如同男人一般的自由。
  看似沉闷与严肃的黑色在她的手稿中变得经典而饱满,女性们也终于拥有了自己的裤装——足够轻便,足够灵活,也足够得体。
  这个设计对于现代人而言理所应当,在那个旧时代里却如同引发了一阵飓风。
  哪怕有再多的人攻击与诋毁,越来越多的女性也穿着长裤甚至短裤走上了街头,成为更自由和独立的存在。
  而她所践行的,也与她从前的话语一致:“衣服的优雅就是行动的自由。”
  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女性,也与海蒂颇为相似。
  比起她所创造出的伟大设计,人们更乐意议论她作为情妇的往事,她与间谍这个身份的丑恶关系,以及所有能证明她黑暗而不堪的话题。
  海蒂忽然有些怀念她的香奈儿五号。
  “骑装——给您也定制一份?!”德乔的惊愕表情不亚于看见她从教皇手中取走王冠:“我——我这就去办。”
  这个要求颇为荒唐,可她已经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了,即便裁缝会摇着头嘟哝几句,一整套衣服也在第二天被送了上来。
  列奥纳多刚好带着无线电设备的报告进来找她,一眼就望见了她崭新的样子。
  干净利落,而且有种中性的帅气。
  修身的长裤把她的腿部曲线衬的非常明显,小马甲和外套也不输任何绅士的衣装。
  简洁,大气,而且非常合身。
  他意识到了她想做什么,发出由衷的感叹:“你就缺一件这样的衣服。”
  “还缺一匹好马。”海蒂调整着袖扣,挑眉笑了起来:“我希望后世的历史学家在评价我的时候,会说‘是她让女人们摆脱了侧坐这种愚蠢的行为。’”
  “你会的。”列奥纳多站远了一些,打量着她修长而匀称的身材:“也许我应该现在为你画一幅像。”
  “乐意之至。”
  4月15日的那一天,人们惊讶的发现,这一次外出游猎的贵族里,竟然还有他们的女王——而且她还穿着男人的衣服!
  她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侧,全身都穿着修身又轻便的骑装,而且公开如男人一般岔开腿骑马!
  就连好些贵族都变了脸色,不自觉地打量着她的衣服,露出茫然的神情。
  可有很多时候,羞耻感是自己带给自己的。
  她坦荡而从容的坐在马上,无论发号施令还是行走奔驰都稳健如初,神情完全没有半分的羞赧。
  人们见到她英姿爽朗的样子,反而心中多出几分敬意来。
  ——这种事情只有女王会做到。
  赛特猎犬与爱尔兰猎狼犬一起追随着寻猎人隐入山林之中,而一众贵族则在森林的边缘等待着消息。
  打头阵的老猎人很快折返回来,肩上还立着来自挪威的猎鹰。
  “有好几头鹿——还有野猪!”
  女王抬手吹了一声嘹亮的唿哨,一众人便纵马跃入深林之中,上十只鹰隼随之盘旋高唳,与猎犬们共同驱赶包围着猎物。
  列奥纳多握着缰绳立在她的身边,一偏头示意她往右侧看:“那边有鹿。”
  海蒂握紧连.弩调转马头,喝道:“hya——”
  两匹骏马一跃而出,翻越灌木丛去接近目标。
  一只公鹿已经觉察到了动静,然而各个方向都传来了声响,不断干扰着它的判断。
  “soo——”海蒂一拉缰绳,单手抬起连.弩对准猎物,在射击时没有半分犹豫。
  一发!
  两发!
  三发!
  那头鹿直接被射到踉跄两步,随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于此同时,另一头野猪被追逐着从东方跑来,吭哧吭哧着就快要撞到他们。
  列奥纳多举起燧发枪直接瞄准,在下一秒就扣动了扳机:“砰!”
  子弹直接从它的头颅击入,穿透它的脊髓还炸开了它的背脊!
  那头笨重的猎物被击飞到连着打了几个滚,喘着粗气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场盛大又热烈的围猎。
  眼下正值夏日,动物们无不吃的油光水滑,个个都脑满肠肥。
  贵族们驱使着猎犬去扑咬追赶,连野兔都捕了好些。
  人们渐渐已经习惯了女王的这身奇异打扮,甚至会主动夸赞她比从前更加漂亮。
  而海蒂在玩累了之后,眺望了一会儿远山,侧头看向列奥纳多道:“比一次么?”
  亲王殿下扬起了笑容:“我可是很老道的骑手,这对你可不公平。”
  他们两人犹如两道电光一般穿梭而去,从草地奔跃至山丘之上,动作迅捷而又快速。
  海蒂久违的放松到这种地步——
  长风在她的耳侧呼啸而过,连带着长发也飘扬如翻滚的海浪。
  不用考虑任何政事,不用在意任何人的感受,也不用去顾虑任何细节。
  再快一点,再自由一点!
  骏马长嘶一声,顺着风在平原上奔驰而过,翻越障碍时犹如飞龙一般敏捷而又灵活。
  所有的景色都开始疾速后退,山林草野都化作眼前的一抹碧色,他们便如同追逐着落日一般加快着速度,一路穿行过小溪深林,跨越过枯枝断木,犹如在夕阳下奔逃的一对骑士。
  两人共同翻越了整个山林,在暮色西沉时才缓缓归来。
  远处隐约能听见布谷鸟和灰椋鸟的叫声,草野的清新气息沾着湿润的露水。
  他们牵着马喁喁低语,走了许久才看见那亮起的营地。
  “列奥,也许有一天,等我解决完所有的事情以后,”她忽然道:“我也会归隐田园,做个快乐的自由人。”
  ……当所有的牵挂都得偿所愿,她也许会放下王冠,卸掉华袍,重拾平静又放松的简单生活。
  “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会和你一起离开。”他握着她的手,两人默契的十指相扣,连掌纹都贴近吻合:“不会有任何犹豫。”
  她望向他,在夜色下凝视着那琥珀般的眼眸。
  纯净澄澈,与九年前毫无差别。
  列奥纳多垂眸笑了起来,把她拥在怀中,低头亲吻她的额头。
  我会爱你的所有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