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一觉。醒来时一身腥臭。
天好像下了场大雨,雨水混着泥水浇在我身上。我的头发,衣服,全部占满棕棕黑黑的浑。我睁着眼睛看天,天上什么也没有,一片浓水似的蓝。
有时候我想啊,我可能会早早死在某张床上。也可能病死在某个泥潭沟里。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生死而已。其实来时什么也没有,走时也算一干二净。
这一觉我没有再梦见罗缚。身体疲麻,醒来时有一瞬的恍惚,一些回忆涌了上来。很疼,比被剥皮时要疼。
那天我头一次将衣服掀起,把那大片难看的红疤展在罗缚面前。我跟她说:“罗缚啊。”
“我也没有妈妈。”
怎么办,她在我面前落了一滴泪。
平直地看着我,没有悲喜的眼,只是眼眶里,从眼尾滚下了一滴泪。
我有什么办法。
我没有告诉她我被剥过皮,她把我拥入怀里,我靠着她抽泣。我忘了我在哭什么,我很少哭,我甚至不知道那时我为什么会哭。但是她在,好像心里某一处……
被撑了起来。
她的手按在我的疤上,我的皮贴着她的肉,她的手指上下细微的摩挲。痒的,盖过所有的疼,那些我记得清的,记不清的都被遗忘。我看着她的眼,心底某一处跟着她的手去颤动。
她还是那么静,我贴着她耳语。我小声说了很多,呵着气。她很香,香藏得很深,要靠近颈边才能闻到。白苔一样的香气。
我抵在她身上。将我所有力气卸在她身上,她抱住我,很轻地拍打着我的背。
她问我那时候几岁。我说:“十岁。”
我认识她那年。
她一身的血。
她凝望着我,很长地望着,后来吻了吻我的眼。
湿润的,温柔的,她的吻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不是占有,没有欲望。很轻的,很慢的。
舔掉我的泪。
她问我为什么要惹老头生气。我说:我恨他。
我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可能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我恨他把我送走?还是恨他不肯把妈妈带回家?
我忘记了。
他死之后,大概再也没有人肯管我了。
罗缚撑住了我,后来抛下了我。
我爹在时还会扇我巴掌。他总觉得我伤风败俗。其实我以为他会一直在。会比我命长。
我没有想到,他这样轻飘飘的死了。
他恨我乱搞。我说我高兴,他觉得我疯了,可是管不住我。
大概那时候,我是故意的。因为只有那时候,他会把目光看向我。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我也不是什么好儿子。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谁也不要怪谁薄凉。
可是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
我看着他的尸体,摔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心脏,骨肉,全部抽搐地疼着。好疼,疼得被撕碎,又被什么粘合在一起。罗缚把我搂在怀里,我单手环过扣住她,那时候我说:罗缚我好冷。
这个人来时才说我们不熟,说我逾越了,可是又她接住了我。
我要她活下去。
因为我从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觉得她离死不远了。
可是我想留住她。我想一直和她在一起。我想她说她爱我。我想她抱住我。
方翠衡说我不懂爱。我的确不懂爱是什么。我没有爱过谁。
但是我想罗缚看着我。
在死老头尸体前,我咬了咬罗缚的脸;很软,堵着我的口齿。然后我扣住她的颈,舔她的唇舌。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冷。比以往什么时候都冷。
我终于明白,我留不住她。
很多年前我们重逢时我就知道——
这样的人要生要死,没有任何可以拦住。
这样的人要去哪,也没有任何可以拦住。
我忽然不想扣住她了。
我让她走。
她真的走了。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