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着指头算算,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云中鹤了,听说他现在升了官,虽然是个副的,但好歹也是科长级别的,在监狱里面也属于中层领导,和他年纪相仿的一些警察还在基层默默的消耗着自己的青春。
  一年多过去了,我现在再见他,早已经没有了在禁闭室的那种紧张。犯人当老了,也就变得更加滑了,知道该和警察怎样说话。因为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所以面子上更加要做足。
  故而一看到他,我和林剑就赶紧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王科长好!”云中鹤自从当了官之后变得更加难缠了,整天都看见他背着相机在监狱里转来转去,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好像监狱的犯人下一刻就要搞暴动似的。知道的人晓得这是监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美国总统住在这里呢。
  犯人们因为对他憎恨和厌恶,所以送给他了一个外号:黑猫警长。云中鹤人长的比较黑,又如此高的责任心,本身又是有领导职务的警察,所以这个外号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
  云中鹤丝毫不理会我们的恭敬,沉着脸问:“谁让你们两个单独行动了的?连个警察都没有,就到处跑?监规纪律学到哪里去了?”
  林剑赶紧道:“我们是负责给旧监狱拆迁的,是十二分监区的。”林剑特意在十二分监区这几个字上面加重了语气,因为我们中队本身就是一块牌子,监狱的警察都知道十二分监区的犯人整体素质比较高,多年来也很少出安全事故,再加上监狱好几个相关科室都和我们分监区有直接的往来,所以一般我们队上的犯人监狱警察多少还是给些面子的,但今天,林剑失算了,云中鹤根本就是个油盐不浸的人,在他的眼中,犯人就是一群老鼠,只有灰老鼠黑老鼠颜色上的不同,没有高级老鼠和低级老鼠的概念。他拿眼睛瞅瞅我,阴阳怪气地说:“我知道你们是十二分监区的。”说着他指指我:“我们是老熟人了,你当初可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
  林剑不是傻子,一看这个样子就明白了七八分,也猜到了我和云中鹤之间或许有点过节,所以就很自然地闭上了嘴巴,生怕一个不好殃及池鱼。
  我讪讪地笑笑,正要说话,想跟他服个软,讨个饶,还没开口,云中鹤突然面孔一板,暴喝一声:“笑什么笑!站好!我看你身份意识严重淡化,回答问题!你是什么人?”
  这些问题已经无数次的被人问过了,答案早已烂熟于心中,所以当下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我是犯人。”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监狱。”
  “你到这里做什么来了?”
  “服刑改造。”
  问完这三个问题,云中鹤冷笑一声:“哼哼!这些你都知道嘛!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呢。”
  尽管心中怒火万丈,恨不得在地上捡块儿石头一下拍死他,但是听他这样说,我还得赔着笑脸道:“哪能呢?哪敢呀?这都是王科长平时教导的好。”
  “少给我油腔滑调,我第一回见你就觉得你欠捯饬,看来这一二年监狱还是没把你教育好哇,我咋看你更不顺眼了?你把十个不准第一条给我背一下。”
  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我马上就流利的背道:“服从监狱警察的管理和武装警察部队的看押,不超越警戒线和活动区域。”
  云中鹤点点头:“嗯!背的不错,既然知道单独行动是违纪的,那为啥还要这样做?”
  这个时候,我真的已经失去了耐心,我明白他是要给我找事,看着他那张趾高气昂的脸,我真想一拳打的他满地找牙,所以言语间也就没有那么恭敬了。
  “我们不是单独行动,单独是一个人,我们两个人呢!”
  林剑听我这样说,赶紧拿手捅我,示意我不要和警察对抗。
  云中鹤勃然大怒:“你跟我抠字眼是不?你跟我玩对抗是不?”说着他掏出腰里的手机,问林剑:“你们拆迁组住在哪里的?”
  林剑赶紧答道:“我们住在九队以前的号舍。”
  云中鹤摇摇头道:“他妈的我都气糊涂了,我知道你们住在九队,地方还是我安排。”说着他就拿起电话开始拨打。
  他刚刚把电话拿到耳边,又放下说:“妈的!监狱内部电话早拆了,我都给气忘了。”
  看见他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心中暗爽,云中鹤更加恼怒了。他指着我道:“现在从上到下都讲究文明执法,我不打你,像你这种垃圾,我也不想打你,我让你们中队的警察来领你,自然有人收拾你。”
  这次带我们到分监来干活的警察是万干事和薛指导,也只有老警察才有这份耐心,年轻人在这荒蛮之地根本待不住,云中鹤当即就给我们干部打电话。
  可笑得是他还不知道我们两位警察的手机号码,后来还是把电话拨打到主监十二队,问了我们那边的警察才搞到号码。
  今天是万干事带班,他接到云中鹤的电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急急忙忙地赶来。云中鹤不可能在电话里跟他细说,一来是为了摆谱,自己好歹也是个科长嘛!虽然是副的,但是越是副的,越要把势扎足,正的还不摆谱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二来那个时候是二零零二年,警察们刚刚陆陆续续的用上了手机,还心疼电话费呢!
  不过云中鹤万万没有料到,万干事的反应会是那样,他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
  万干事一来,理都不理云中鹤,直接就问林剑:“咋了?咋了?到底是咋回事?”
  当他得知我们两个是因为来干活没有警察带而让云中鹤堵住的之后,马上就变了脸:“我还以为你们两个翻了墙跑了呢,电话打的火急火燎,原来是这事,害得我还出了两毛钱电话费。”
  我心中暗笑,这件事情在云中鹤看来就是违纪的大事,而在我们万干事眼里甚至没有他两毛钱的电话费重要。
  万干事顾不上云中鹤惊愕的表情,对我们两个说:“活干完了吧?干完了跟我走。”接着,他对云中鹤说道:“没有其他啥事了吧?我来了,也没出啥事,没有其他什么事的话,我就带他们走了。哎!我说,我们这基层干警跟你们科室领导不一样,你们每个月电话费公家还要给报销一部分,我们可都是自个儿掏,你没啥事不要给我打电话,工作上的事情,我上头还有指导员,还有队长,你找他们就行了。要是私事,比如你要请客,要摆酒席,你打中队的电话,再不要打手机了。你不嫌打电话费钱,我还嫌接电话贵呢,年轻人咋恁不懂事呢?”
  万干事的口气完全是上级对下级,长辈对晚辈,根本就没有把云中鹤放在眼里。不过这也难怪,中国是一个讲究资格和辈分的国家,像老薛和老万这种老警察,那都是当过多年正职的队长和指导员的,级别和狱政科长一个样,云中鹤在他眼里,根本就不算是个官。别说他了,就连监狱长对这些老警察也要给三分薄面,再加上万干事本身就是个火爆脾气的人,他在监狱警察当中有一个外号,叫做万大炮!原因是他当年曾经在一个座谈会上,当着省监狱管理局局长的面,炮轰其施政方针,搞的那个局长下不了台。
  所以说,云中鹤算什么。我相信只要老万不高兴,就算是监狱长来了,他也是这个样。
  云中鹤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局面,想说点什么,又不敢。他本身只是为了为难我,没想到触到了老万的逆鳞,不但没有达成所愿,还碰了一鼻子灰。但是当着我们的面,他又丢不起这个面子,所以还是说了一句:“人你领回去,但是要扣分,而且要重扣,回头把单子送到科里来。”
  这话不说还好,老万闻言一下就火了:“我呸!你个生瓜蛋子!才几年警龄呀?就教我咋样处理事情,我告诉你!我在这个地方工作开始管犯人的时候,还没你呢!这才多大个事啊!犯人干活我们警察不可能一直都跟上,监狱两千多号犯人,警察才四百多个,除过女的和你们在机关的这些大爷,我们在基层搞管理的才一百多个,根本忙不过来!”说着,老万指着我和林剑说:“这都是当组长的人,我相信没有问题,你们一天到晚待在凉快的办公室里,根本不知道民间疾苦,只会发号施令,吆五喝六,要不这样,王科长,你再给我们调来一些警察?我保证现场管理没有一点问题。”
  云中鹤被老万一番看似有理,实则胡搅蛮缠的话激晕了,半晌才弱弱地说了一句:“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监狱有监狱的制度啊!”
  万干事不屑一顾地说:“制度?中国的制度定的都不错,但关键我看大家都没人执行,就拿你来说吧!我们警察上班期间着装有规定,要穿警服戴帽子,你戴了吗?”
  云中鹤气的半晌说不出话来,老万见他这个样子,得意地笑笑:“王科长,你没其他事了吧?没其他事我们走了。”
  云中鹤无力地挥挥手,示意我们可以走了。老万带着我和林剑刚走了两步,又反身回来,将手里用来遮阳的草帽递给云中鹤道:“王科,日头挺毒的,我看你东奔西走的不容易,这个帽子给你,不过话又说回来,办公室里头凉快呀!你何必要自己给自己找不开心呢?”
  云中鹤无奈地接过,我们刚走了不远,就听见身后传来帽子摔在地下的声音:“去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