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家爷俩的性格,向来是仗义疏财、挥金如土;所以尽管俸禄丰厚、一年到头也攒不下来几个银子来;好在小吕在宫中当值,老吕虽是习武之人,但近来年事已高,很久不曾大幅度操练,所以日常饮食也以清淡为主,一天三顿不力清粥小菜,偶尔才会吃点干粮,花不了几个钱。
吕方背好了行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头对拄着拐棍望门的亲爹,嘱咐完了咸菜的事,便打算离家远行……
“嘿!你别着急走啊!爹还有话没说完呢……这倒霉孩子……元凶正犯到底是谁啊!”
“幽北的一个太监,名叫柳执!”
一句话才刚刚落地,吕方已经快步走出了胡同口;然而他只听脑后响起一阵风声、下意识回头观看,只见方才走路还颤颤巍巍的老吕捕头、已经面含嗔怒地“从天而降”;他的双脚呈半弓步、双臂上下分出阴阳架、双手十指微张、呈虎爪式、显然做出了一副捕俘的架势:
“小兔崽子,你他娘不要命了?跟老子回去!”
要说这父子同行同业,虽是一脉相承、但也总有些为难之处。尽管外人都说他们吕家父子、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老吕捕头怎么看自己的儿子,怎么觉得还欠些火候。
尽管儿子的刀法、实际已然高过自己半筹;气血与力道更是鼎盛之年,远胜自己这一副老骨头架子;但老江湖的做派、再加上父亲与上司的尊严,令他一直都对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人前人后都是一副“看不上他”的模样。
当然,凡是那些“虎老雄心在”的倔老头,大部分都是这副模样,小吕捕头也早就习惯了。
然而今日他看老吕亮出的这个架门,乃是吕家爷们“守门户”的绝招——六十四路阴阳手!这老吕显然是已经动了真怒!
“爹,父亲!咱有话可好好说啊!亲父子爷俩,闹着玩可不带下黑手的!”
吕方急忙站稳了脚跟,双腿并拢、低头垂手,恭恭敬敬等着老爷子那一顿劈头盖脸的申斥。然而,颜见儿子这副虚心受教、任打任骂的模样,老吕捕头竟然也愣在了原地,不知该怎么开口才是……
对于儿子身上有几分能耐,老吕嘴上虽硬,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孩子除了阅历不足、容易“吃诈”以外,已经处处高过自己。可对上这桩案子的凶犯柳执,就算他们父子齐上阵,也未必就是人家的对手。
柳执的师父陆向寅,出自于玄岳道宫门下,一手绕指柔式早已出神入化。只不过他被性格之中的偏执所害,自以为是的将一门绵密悠长的玄门武学,练成了奇诡狡诈的杀人功法;如此一来,战斗力虽有了偏门的提升,但却大大缩短了他个人修为、所能达到的上限。
到了晚年之时,修为始终未得寸进的陆向寅,终于悟出自己的问题所在:这部玄门功法,已经被自己练岔了路。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徒弟柳执身上;为了培养出一个顶尖高手,他更不惜跨越千山万水、夜入南康闽江道的南泉禅宗,经过一场生死鏖战、盗出了《大开碑手》的掌法精要。
陆向寅之所以令徒儿舍玄修释,也是他高明的一点。柳执与他不同,此子心性单纯、性格坚韧,可惜聪颖不足,悟性平平,很难参破玄门武学的精妙之处。而如此一来,需要大毅力与空灵心神、方能有所成就的释门武学,也就成了柳执的不二之选。
假如今时今日的柳执、已然将释门顶尖武学——大开碑手,练至化境;那么从实力上来看,此子只怕与他的师父陆向寅,已然不相上下了。面对这样的顶尖高手,单凭吕方那一手快刀,恐怕就只有送死的份!
所以从这一点看,老吕是肯定不会让儿子自寻死路的。
然而,老吕捕头虽是父亲的身份,但同样也是金刀捕头,有公职在身。而从公事的角度来看,既食君之禄、必担君之忧;自己的儿子吕方,已经是金刀捕快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了!他要是都拿不下来的话,派别人去,也一样白给!
于工于私、左右为难。所以憋了半天,老吕捕头才艰难的吐出了一句:
“儿啊……你能打过人家吗?”
正在年轻气盛之时、满心都是建功立业的吕方,一听父亲这个朴实无华的问题,脑中立刻浮现了城门洞顶端的那六个圆洞……
“悬……”
老吕捕头一听这话,心中倒是长出了一口气。原来自己的儿子,也知道好歹啊!二人把话说开、老吕也放松了阴阳手的架门,随即想了半天之后,这才一拍大腿:
“去,给爹也收拾收拾,咱爷俩一起办差去。”
吕方瞧着自己年迈苍苍的老父亲,沉默了半晌,这才低声开口问道:
“爹啊……那咱爷俩加一块,能打过柳执吗?”
“哎,说你经验浅,你还老不服!打不打得过先搁一边,办案就没有一个人去的规矩!就算打不过,咱爷俩也能跑一个回来报信啊!”
老吕这话倒是没错,无论是官面上的差人、还是江湖上的匪盗;除了向来独来独往的飞贼以外、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行动的规矩!正所谓一个人是死的、两个人是活的,彼此之间有个照应才是。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吕方又回去收拾了几件父亲的衣物、又翻出了一份盘缠细软,父子二人作普通打扮,自南西门连夜出京、奔西而去……
父子二人不愧是皇家捕快,敢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毅然向西而去。不得不说,经验与与阅历,的确是需要靠着沉淀与打磨的财富。
老吕之所以如此武断,皆因为综合考量现在的局势,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了。
幽北三路,本就是柳执的死地。而且很可能有沈归这一尊大佛坐镇、萨满教与绿林道的众多眼线,也在眼巴巴的等着柳执。所以说一千道一万、他也绝对不敢北上出关。
而往正北走,过了长城便是漠北草原。柳执之前藏身于华神教,可自郭兴兵败、教主章源失踪之后、华神教便失去了主心骨,变成了一滩散沙,几乎已经覆灭。所以他这条丧家之犬,如今才会南下入关,投了一位新主子。
而根据祝云涛被刺这桩案子的内中因由判断,柳执的这位新主子,应该就是北燕太子周长永。也只有他,眼下才有理由不惜铤而走险、悍然刺死已经彻底垮台、囚车已进入京城的周长风。
眼下太子周长永最担心什么?无非就是那个血战护国、收复三秦失地、立下汗马功劳的四弟周长安了。如果柳执是他的走狗,那么在京中刺杀周长风,已然彻底败露了行藏;当然要趁着这条恶犬还有用的时候,去尽可能的解决更多的心头大患了。
所以根据老吕捕头的判断,柳执的下一个行刺目标,就是正在长安城收拾残局的四皇子周长安。正所谓殊途同归、至于柳执走哪条路,已经不重要了。
父子二人骑着快马,赶了一个昼夜的远路。直到次日傍晚,老吕捕头算了算脚程,这才做主就近找个村镇,暂且饮马歇息一夜。
父子二人顺着官道走了不远,直奔夕阳迎出的袅袅炊烟而去;不肖半刻钟的功夫,他们便来到了村口。
此地位于蓟州与三晋的交界处,由于眼下北燕大军正在四处围堵庞青山所部,所以村口仍然有不少壮丁团练、拎着简易扎枪与大号铜锣,谨慎巡逻戒备。
“停!”
一见有两名男子骑着快马飞驰而来,正在村口巡防的团练教头、一晃手中扎枪,指着策马先行的吕方高声喝到;位于望楼之上的村民,也将手中的铜锣提了起来,随时准备向村中示警。
“别紧张,我等乃是朝廷四品官差,亦有公文为凭,尔等皆可验看证身!”
“啥意思?”
“……我俩都是官,有朝廷公文的!你叫个认识字的过来查查行不?”
吕方无可奈何的翻了个白眼,同时下马摘刀,并取出一枚金刀捕快的牌子晃了晃。而那名团练皱了皱眉头,并没有轻易相信他的话语,而是对身边一个村民耳语了几句;待对方跑远之后,这才高声喊道:
“那你先把刀放在地上,一个人慢慢走过来……”
吕方应言而行,走到这位团练教头的对面;没过多久,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夫子,在那个村民的带领下,走到了村口。
村里的村民,大半都是农夫或是猎户,识字的不多。待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夫子、验过了父子二人的公文凭证之后,这才长鞠一躬、连声道歉,并请二位京差入村歇息。
待吕家父子走入村中之后,那团练教头凑上前来,低声问道:
“村长,这一老一小都是啥人啊?”
“嘿,大了去了,这两可是四品京差!但我看他们都像事习武之人,今天夜里可能会出乱子,叫乡亲们都精神着点啊!”
“哎呀,练武的啊……那不能闹出人命吧?”
这所谓的团练教头,本就是个身大力不亏的庄稼汉,知道自己的斤两;一听二人都是武者,语气立刻就有些含糊。而这夫子模样的村长一瞪眼睛,低声呵斥道:
“咱村人又没人犯王法,能有啥人命可出?看样子就是俩过路的神仙,伺候好了就行。记住了,他们要烧村子,你去帮着点火把;他们要拆房,你去给搬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