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顿了一下,见小皇帝的眼神实在真诚,便未纠正他的称呼。
  湛让跟着凑热闹,“呀,师叔,师婶!”
  容裔凌厉地挑眉。小皇帝忙悄悄向他的少傅摆手。
  云裳习惯性训这不让人省心的师侄:“天尊面前岂可放肆,学宫的规矩叫你就饭吃了吗,正形些,齐整站着,不许失礼!”
  湛让吐舌听从,那厢容裔问小皇帝:“我教过你什么?”
  幼帝一听这严厉口吻,后背先起了层凛子,嗫嚅道:“为君者不、不可喜怒形于色。”
  “还有呢?”
  “恩威并施,威重则权固。”小皇帝瞥一眼湛让,“皇叔教导,不可放任臣子登鼻子上脸。”
  湛让:“……”
  容裔一来,大殿内的气氛倏尔便压抑下去,云裳见小皇帝模样可怜,反省他们这两个大人真讨厌,怎能吓唬小孩子呢?
  她将容裔衣袖一拽,打圆场道:
  “陛下年幼,慢慢教导就是了。”转而柔声问幼帝,“陛下早膳用了什么,看着还是这样瘦,当下最要紧是陛下的身体,您要努力加餐少思虑,其余事有朝中大臣,还有九皇叔呢,不必担忧。”
  小皇帝听着皇婶娘柔声细语地关心他,眼中含了两泡眼泪。他从打生下来抱到皇子所,后来又送进十王宅,除了朔望日见生母一面,其余时间并无亲人关心他吃了多少,身体如何。
  他觉得眼前女子分外亲切,不由想起逝去的生母,心酸难忍,恨不得扑进云裳怀里痛哭一场。
  奈何容裔在旁看着,小男孩生怕皇叔嫌他软弱无能,只得忍泪垂眸称是。
  容裔看不惯这个小哭包,大手往他头顶金冠上一按,生硬道:“今日便罢了,明日不可再如此。”
  小皇帝讶然抬头,眼里的湛湛光芒每一缕都是受宠若惊。
  湛让惆怅地摇晃脑袋,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么他小时候就没得到过小师叔的温柔,反而被她拎着荷叶杆追得满学宫逃呢。
  云裳尚未与容裔成婚,按规矩不好多在帝宇停留,正巧毓璋宫那边传话请摄政王过去,云裳就势告退。
  “莫如等等,我从西宫回来后送你出宫。”容裔道。
  云裳摇头:“前朝事多,别来回折腾了,不用担心我。”
  他左一个兵旅又一个暗卫地往她身边放,估计就算她此刻孤身出京城,也遇不上什么危险。
  她反而担心婉太后见容裔的目的,毕竟今日是容裔母亲忌日,是他心里的一道坎,太后明知此事,心中不定打着什么主意。
  “无妨。”容裔似知云裳所想,极浅地对她勾了下嘴角。
  他如今有她在身边,有娘亲的嘱托在心里,早已不是那个逆旅孤往的容裔。
  目送云裳去远,容裔起身去毓璋宫,湛让冲小皇帝使个眼色,小皇帝忙道:“皇叔,我、朕有一事想与皇叔商量。”
  容裔一条腿都将迈出殿门了,闻言侧身:“说。”
  “我、不是、朕……”小皇帝吞吞吐吐的,“朕听说洛北幼玉才高八斗,想向皇叔求情,将谢璞从天牢中放出来,讨他、讨他做个御前给事中。”
  他其实不太明白湛少傅为什么让他这么做,本以为皇叔会大发雷霆,没想到那背景停都没停,轻飘飘撂下两个字:“准了。”
  小皇帝大为惊奇。
  回过头,湛让冲他挤眼,“微臣说什么来着,还能叫陛下挨骂不成?嘿嘿,这个小赌注是微臣侥幸得了,微臣谢皇上赏!”
  小皇帝脸上没有恼色,笑着去取玉匣子里的藏书,开到半途动作停滞一下,转而眨眼自语:“为人君者,不可让臣秩登鼻子上脸。”
  说着又将玉匣阖上了。
  湛让:……
  哎,好好的老实孩子,就这么让人给教坏了。
  【奸臣】
  毓璋宫中,浓郁的安神香遮不住衰朽的味道。婉太后的一头乌发在新帝登基那日,一夜全白。
  殿中的宫娥尽已屏退,听见珠帘响动声,太后凉薄抬眼,声音都不似从前明澈:“又一年茔台荒草,失怙失恃的滋味如何?”
  “比不上白发人送黑发人。”容裔站在一丈之外,神色平静无比。
  婉太后顿露痛苦之色,离开凤座指尖如针地指住他:“你这个无人性没天伦的畜生!”
  “过奖,多亏隽公教得好。”
  婉太后眼中失神刹那,“我儿一定没死是不是,你只是把他关起来了,就像囚禁不逾那样……容裔,哀家求求你,你将太子还给哀家,哀家什么不要了,什么都给你,哀家愿意向你母亲偿命。”
  “晚了。”容裔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的苍老妇人,“太后娘娘可知,当初本王想先杀母、再去子,就像你当年对我母子二人做的那样。
  “后来转念一想,你死了,太子未必多伤心,可若让你亲耳闻听太子死讯,却一辈子见不到他的尸体,岂非很有趣。”
  “有趣?”婉太后自疑自问连道几声“有趣”,哑声大笑,神情几近癫狂。
  容裔漠然转身离去。
  他余生都不会杀她,反而会好好供养这位大楚朝的太后,只要婉凌华心底还存着一丝太子没死的侥幸,她也不会自戕。
  迈出高门大殿,容裔心情平静地看了眼碧晴的天空——他已经走了出来,而她终其一生都将困于自身的囹圄,不死不休。
  “王爷。”
  湛让早在凌霄门外等着,少年傅师长身如玉,额上东珠璀映光华。
  容裔往年每到这日便阴郁难测,连最亲近的属下也是无事不敢靠近,今年容裔却似无事人般,不咸不淡瞥他一眼。
  湛让干咳一声:“下官有事不解,想请教王爷。”
  “下官明白王爷等皇上开口为谢璞求情,为的是给皇上立仁德爱才的名声,以拉拢士子之心。但,”湛让压低声音:“何以不动右相?”
  “动他干什么?”
  容裔没怪湛让直言大胆,负手与他穿过宫道长巷,平淡道:
  “婉慈在朝中经营多年,手下人脉盘根错节,好歹秩序未乱,动了他,底下的人难免动改营升迁的心思,官场风气浮躁,谁做正事?是嫌皇上还不好欺负?”
  他玩味地看湛让一眼,“三藩此回大受折损,到底是死而不僵,正好婉慈也是个老不修,让他们互相牵制是一举两得。大楚换了天,婉氏已非外戚,分而化之则可,一蹴而就则险,这样的道理湛少傅不明白?”
  湛让不是不懂,而是不敢相信摄政王真会这样想。所谓留下右相的余势,说好听是遥慑藩镇,又何尝不是制衡摄政王自己?
  他本以为容裔这人心眼忒黑,扶幼帝上位不过是弄个小傀儡,该怎么摄政还将怎么摄政。然见容裔捭阖之间,放任皇帝启用谢璞,内有他湛无锋与周楚生,文有明年参加春闱的第一批少年天子门生,武有神机营李锐与西北大将军龚盛,竟是实实在在为新皇搭建自己的可用班底。
  噫,他什么时候这么忠心效国了?
  “知道你心有七窍。”容裔仿佛看透了湛让肚子里转的贼筋,眼锋未曾一侧地冷斥,“给我省着点用。”
  湛让不知收敛为何物,直接问:“所以王爷才把谢璞放在皇帝身边?”
  敢情是为了用谢璞压伏他,以达帝心不偏不颇?养蛊呢这是?
  容裔懒得言语。
  一至宫道尽头,分别时摄政王头也不回道了一句:“擅国之谓王,能专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把这个道理教会他。”
  湛让站在原地,目视那挺拔萧然的身影步步走远,忽然觉得,也许蔺三爷的看法一贯是对的。
  可笑世人骂声不绝缕,这大楚的摄政王,真是好个“奸臣”!
  “咦,不太对呀……其实他只是想与小师叔整日腻歪,不想挑这担子了吧?”
  ·
  云裳出宫乘坐的是容裔专门为她备的软辇。容裔知她不喜高调,辇轿便无特制,四帷去珠玉垂软纱缃黄绫帷,舒适全在里头的布置上。
  然而如今在宫里当差的,哪还有人敢不认得这抬轿辇,所过之处尽皆伏拜。待轻辇去远,便和同伴窃议:“听说这位摄政王妃国色天香,倘若一蹙眉一捧心,连摄政王都不敢高声呢。”
  同伴道:“新帝年幼,咱们后宫如今无主,我先前听到些风声,说是摄政王有意让王妃入后宫暂掌凤印。”
  “竟有此事?可摄政王不是还没有大婚吗……”
  云裳在辇中见众婢叩首参拜,心说她又狐假虎威了一回,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也可以想象过后他们必定会议论她。
  “等等。”她手指往帘帷外一挑,辇夫立即停下。
  辇前跪着两个年纪不大的翠衫小婢,云裳让她们起来,问道:“太子妃与蓉侧妃可还在东宫?”
  小婢道:“娘娘问的可是先太子妃?先太子的嫔御仍在东宫里,一应用度与从前无异,只是不可出昭应宫门。”
  云裳改不过她们的口,无奈之余思忖沉吟,另一个小婢机灵:“娘娘可要过去看看,奴婢可以领路。”
  云裳没点头,父亲回来之前,她不想再见华蓉。
  轿辇再度起行,云裳默默盘算,父亲快回京了,她及笄那日说过会在家中等候父亲凯旋,是时候该回家去了。
  她自己都未知觉,在王府这些日子,竟渐渐住得习惯,也幸而容裔守着最后的分寸,与她分房而寝,否则爹爹回来知道,只怕要气回漠北。
  但云裳没想到的是,没等她回府,东宫里先出了变故。
  时近重阳,林公公来王府急禀时,云裳正在屋里与韶白、窃蓝缝制茱萸香包。
  韶白这小妮惯爱偷懒,没两针撂下荷包,看着清翡阁里的一桌一椅感叹,不成想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闲言未已,阁外一个头发稀疏花白的红袍宫侍脚下生风而来。
  付六禀明云裳,门一开,林公公看见云裳就似见了那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上气不接下气道:
  “娘娘,东宫的蓉侧妃用金簪挟持了太子妃,扬言要见娘娘您,否则就要杀了太子妃!娘娘快请王爷拿个主意吧,这可如何是好啊!”
  云裳闻言眼皮子轻跳,竟丝毫不意外华蓉做得出这种事,脱口问:“王爷不在宫里?”
  林公公眼前一黑,哭丧着脸:“什么,王爷未在府中吗?!”
  新帝登基后百事待议,容裔嘴上不说,心里恨不能分.身四处跑,留下一个在家陪着云裳浮云闲散空耗光阴。
  云裳有一整日不曾见他了,估计容裔这会儿不是在北大营就是国子监,远水难救近火,定神忖定,自己带窃蓝与几个影卫随林公公入宫。
  “姑娘,”经历这么多事,窃蓝唯恐她家姑娘再出危险,“华蓉心计歹毒,就这样进宫会不会不妥?”
  “投鼠忌器罢了,咱们这么些人还怕她不成。”
  云裳且行且问:“华蓉与太子妃不是分开看着的吗,怎会让两人凑到一处?”
  林公公道:“本是分在两殿的,只是明面上二人还是妃嫔,往来走动不好多作限制,谁成想蓉侧妃就、就突然发难。”
  云裳:“西宫有什么动静?”
  “太后沉疴不起,精力已照管不到东宫了。”
  云裳又问:“太子此时如何?”
  林公公道:“便是太子命人速请王爷入宫的。”
  “我是问他可曾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