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冬在一个晚上回来了。
  头发剃了个精光,皮肤黝黑粗糙,双眼毫无神气。这幅模样,任谁也瞧不出,那是五年前作威作福、从不把人放眼里的问题少年。如今的他满面戾气,就差在脸上写“我是囚犯”,人见人憎,如躲疫病。
  没有人愿意与他为伍,也没有地方能收留他。就连搬砖的工地,那包工头核验了他身份,看到他以前犯过的事,便像是看见了瘟神一般,急着把他打发了。这样恩将仇报的兔崽子,留着难免是个祸害,哪还敢雇用?
  他没处去,就只能回家。
  陈晓冬没有父母的联系方式,又怕被熟人看到,于是挑了个夜色浓重的凌晨,等到一切事物皆入了睡,他便从外面回了陈家村。
  只是,在家里等他的却不是一顿丰盛的饭菜,也不是暖黄灯光里的父母,而是一把冰冷的、等候多时的匕首。
  将陈晓冬埋进门前树墩里后,野大个儿悄无声息地回了市区。原本他没打算杀那么多人,可有一回,在一个放学的时节点,他路过一条小巷,无意中看见墙壁上的人面鱼纹的涂鸦,涂鸦之下,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
  他看了看,前后无人,也没有监控。
  像是上天给他的指引,要他从背后跟过去,然后拦腰抱住小孩,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小孩大脑缺氧,渐渐停止挣扎,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不知怎么的,他抱着小孩,无声恸哭。
  野大个儿顿在这里,他看了看高冈,说话犹豫。
  高冈面色一沉:“怎么,说不下去了吗?”
  野大个儿只好舔一下嘴唇,硬着头皮往下说:“我出了巷口,正愁怎么把孩子带回去,却碰到了一辆面包车......”
  面包车?高冈心头一跳。
  “是这种?”高冈从资料夹里翻出一张有大乌树标记的车辆,递到他面前。
  “对,是这个。车上坐了三四个人,对我说可以搭我一程,我于是上了车,把陈家村的地址给到他们。他们......似乎不是普通人,一眼瞧出我不对劲,几下把我的话给套了去。”
  高冈听着他的话,点一点头:“然后呢?”
  然后?
  然后他们就说:后面的行动,他们给他提供帮助,只要他想,他们都能做到。
  他于是如法炮制,又拐了两个孩子回去。只是第三次下手,那个地方监控太多,他没绕开。那些人在路上给他打电话来,说这次行动可能会暴露,叫他往李家村开,他们会派人来接他。
  回到陈家村,他把孩子安置在山洞里——都是趁着他们昏迷下的手,死的时候,是没有痛苦的。
  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现在便只差三套瓮棺葬。这是他擅长的,可研究所地下库房戒备森严,只准专门的保管员进入,就连那些教授、研究员也不能随意接近。
  他犯了难。
  就在这时候,那群人又联系上他,给他说,城外有个新的考古工地,那里的安保工作不如这研究所严格。
  他就拿上一把斧头,去了那边。他特意挑了凌晨两点多的时候过去,想着那些人都睡了,他拿几只瓮盆就走。
  谁能想到,那孟冠礼大晚上的不睡,居然还在文物库房做研究呢?他只好举起斧头,从背后向孟冠礼砍去。
  “我杀他的时候,被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看见了。”野大个儿说。
  “林颉知?”
  “他叫这名字?我不清楚,可能是吧。他也是运气不好,大半夜去厕所,路过库房时看到了我杀人的过程。”野大个儿扣着手指头,食指扣完,又扣中指:“他胆子太小,站门口不敢动,发现他时竟还尿了裤子。正好我那边缺一个‘守陵’的人,我就骗他,说只要他帮我给那位教授重新摆一下尸体,就不杀他。”
  高冈:“为什么要摆尸体?”
  “孟教授死了以后,我看见了他的正脸,我见过他,不止一次。他常来研究所,每次路过我时,总会冲我点头笑。”
  “所以你想用这种方式,去补偿他?”
  “可以这么理解吧。我看着那个学生去找了几条鱼来,将孟教授屈身放在地上,把鱼垫在他两臂之下,又在他嘴巴里塞了鱼尾进去。”
  高冈讲:“这是两湖地区的文化。”
  “我不清楚,”野大个儿摇头,“我没他那么专业,只觉得很有意思,很有趣。”
  -
  林颉知还没摆放完毕,队员宿舍有人听见动静,迷迷糊糊瞧见库房这边亮着灯,于是披衣起身,过来查看。
  野大个儿只对林颉知留了一句:继续弄。
  他提起斧子冲出去,对准过来的人,一刀砍在左胸,一刀朝脖子砍下去,可怜对方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丧了命。
  宿舍里起了一阵骚动。
  野大个儿杀红了眼,一不做二不休,冲进队员宿舍,将剩下的十一人一并砍死。
  回到临时库房,林颉知似乎刚刚弄完,正拿着一只本子,抖抖索索写着什么。见他回来,林颉知面色慌乱,迅速将本子塞进怀里。
  他伸手要看,林颉知只能给他。拿到手翻了翻,他还以为是什么呢,结果全是一些彩陶花纹。
  本子还给林颉知,他自顾自走到货架面前,挑了最大的几只陶器搬走,尤其是其中一只,竟还带着花纹。
  他挟了林颉知还有六只陶器离开。三只叠一起的陶罐由他抱着,林颉知则带着陶盆。临走时,他还把电脑给砸了,并带了桌上的文物清点册离开。
  免得留下证据,被警方猜到自己的打算。
  带着这么多陶器,还有一个不情不愿的人,没走出去多远,他便有些喘了。
  眼看着天边已出现鱼肚白,要再这么下去,保不准,一个都走不了。
  他当即停下,找了个草木茂盛的地方,将陶器藏好后,带着林颉知先行离开。
  把林颉知带回陈晓冬屋后,他在那里挖了个半地穴房屋,对林颉知说,你就住这儿。看着这个土坑,林颉知意识到自己被骗,一直挣扎,野大个儿一怒之下格住他的脖子,生生将他勒死。
  “杀死了这瘦学生,我才想起我那半地穴房屋,还没挖好墓坑。但是当务之急是回现场去拿陶器,我于是把他留在草地,拿湿泥遮挡,等到事情忙完以后,再来处理他。”
  高冈打断他:“等等。”
  野大个儿嘴一闭,抬头看他。
  他听这野大个儿讲了这么久,这些过程与警方的判断基本是一致的,只是有一个关键的地方,野大个儿一直没提,这也是他最疑惑的地方:“你讲这么多,我问你,你那指纹是怎么处理的?”
  “指纹?”野大个儿了然,他摊开手心,放到高冈面前:“我打小儿,就没那个东西。”
  他的十根手指,光洁滑溜,当真是一个指纹也没有。
  野大个儿苦笑一声:“我就是个怪人,生得怪、长得怪,从小被人欺负,他们说我是怪胎,说我返祖,没爸没妈。直到林老师来了我们村,不让人骂我,他们才收敛了点。
  “大家都喜欢她,她对谁好,谁都会更受欢迎。从这时候开始,才有人主动同我说话。”
  没有指纹对他的生活影响很大,比如每次吃饭,都容易拿不住碗,最后掉在地上,碎成一地的渣。
  一开始他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回,林老师请班上的同学们去她家吃饭。老师家里的碗,他老是拿不住,碎了一个又一个,他窘迫地站在桌边,脸涨得通红。
  林老师诧异地看过来,他忽然有些想哭。
  她既没骂他也没笑他,只把自己的碗递过去,安慰他说:“再摔坏,今晚就没饭吃啦!”
  那天晚上,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只有林老师,他一直看着,只有她一口饭都没吃。
  从那以后,他将自己所有的生活用品,都缠上了最粗的麻绳。
  -
  解决了林颉知,野大个儿又借了那群人的车,打算回去把陶器带过来。去的时候,有人跟着,说他长得太有特点,于是只让他在前面开车。
  下车拿陶器的任务,就由他们的人来做。
  到了考古工地那边,警方都在现场忙碌,这边一大片的草地却没人注意,只有一群小孩子,刚放了学,在附近玩耍。
  他们悄无声息地把陶器搬回车上,一刻钟不敢耽误,踩了油门离开。
  “再后来的事,就不用我说了吧?”野大个儿讲。
  “裴红秀家的肉,是你偷走的吧?”
  他没有否认,语含讥笑:“偷?你把这叫偷?我把陶器带回去,弄好了小娃娃的尸体,忙了两天,一口饭没吃,饿得头疼,才冒险进村,拿了她家的肉吃。说我偷她家的肉?她多大脸啊她!”
  “听你的语气,瞧她不顺眼?”
  野大个儿又是一声冷笑:“不顺眼?岂止!嘴碎的娘们儿,迟早遭报应!”
  高冈伸出手,在空气中虚按了按,平复他的怒气——看来又是一个苦主。
  “那天我吃了半块肉,想起来林颉知的尸体还没处理,到那边刚一挖好坑,就看到你和那个女的要去查陈晓冬的房子。”
  他当初清洗过地面的血迹,转念一想,似乎洗得太干净,就怕他们看出些什么来。于是扔下手头的工作,趁着高冈和叶湑离得远,从后窗翻进屋子,在门口抓了一把沙土撒下去。
  又用扫帚带风,使得这些沙土,均匀地铺在地上。
  从里面把门锁住了,这才从后窗离开。
  现在想来,当初就不该进屋,应该趁着这个时间,将林颉知的尸体处理了埋了,省得留在草地,倒被眼尖的叶湑发现。
  接着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先是半地穴房屋,再是瓮棺葬,再是林细云、再是陈晓冬......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连最隐蔽的山洞也没保住,叫警方给扒了个底朝天。
  他杀过的人全被找着了,警方找上门是迟早的事。可那又有什么办法?他怎么会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
  从他选择了这条路开始,就注定是不归路。
  他没得退了。
  正好他也累了,那就不走了吧。
  留在这里,好好睡一觉,等着警察过来,那时候再去赎罪好了。
  ***
  裴红秀打了个喷嚏。
  “一天天儿的,净在背后骂老娘!”她啐了一口,“偏不如你们的意,老娘偏就要活它个一百年!气死你们这些臭不要脸皮的!”
  家里的猫被她吓到,蹿到桌子下,躲起来了。
  刺眼的阳光从门口挤进来,笼住桌子,小猫的尾巴微微打颤,拍在桌腿上。
  裴红秀不说话,屋子安静了,
  “啪嗒。”眼泪落到地上,迅速洇干,蒸发在阳光里面。
  活着有什么意思。
  她儿子离她去了,永远的离她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屋子门口种了棵白桦树,他读大学那会,过春节从外面背回来,亲手在屋门口挖坑种下。
  那时候,他用淘来的收音机放着朴树的《白桦林》,悠扬的歌声中,他看着小树长大,看着暗褐的枝条发出了新芽,看着灰白色的树皮层层剥离,看着树叶凋零、看着大雪压弯了白桦树的腰。
  有一天他在树干上刻下两个名字,一个他的,一个叫林细云。
  后来裴红秀见到了那个叫林细云的女孩,她到陈家村变成了这里最受欢迎的老师。裴红秀满意极了,她满意极了。
  裴红秀看向门口,那里已是空荡荡一片,再看不见那棵白桦树,再看不见那个人浇灌小树的身影。她打开儿子留下的收音机,放入磁带,音乐如山间的小溪缓缓流淌。
  最后一次与儿子说话,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个黄昏。
  有人咚咚敲门,她去打开,林细云死撑着门框,满头是汗,双眼通红。
  裴红秀知道出事了。
  那天的林细云浑身狼狈,扑进她儿子怀里,嘶声痛哭。
  儿子对裴红秀说:“妈你在家待着,我带细云去派出所。”
  就是这句话,她记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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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意识到好多地方已经开学了对不对?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苦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