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书房内,沉默正在无声地蔓延。
  纪沅抚摸着凤凰碧玉的半块,心中有所感念,如同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记忆中有什么东西翻滚着,呼之欲出。
  应老爷子缓缓道:“承雪的一生,没过什么好日子。他母亲怀着他的时候,有个云游老道给他批下凤命,他短短一生的悲剧也就此开启。十月后,承雪衔玉而生,是为男婴,双瞳有异,被宝宗帝视为不祥。我想保住我孙,只好让他闭门不出,关在小小的戚王府,就是十五年。”
  说到衔玉而生时,纪沅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玉。
  老爷子继续道:“承雪十五岁,我找到机会得到了宝宗帝的赦令,让他能跟普通公子哥一样,去国子监读书。他虽被关于戚王府,但才华极高,天性骄纵,好奇心强。三月二十一日那天,陛下班师回朝,万人空巷,承雪在墙头遥遥的见了你一面……”
  纪沅顿时想起他在建京博物馆看到的那副画,画面中,正是他班师回朝的那一年!
  戚承雪所作的画:我寄愁心与明月……
  应老爷子抛出了重磅炸弹,直接炸的纪沅脑袋一片空白,嗡嗡地,什么也听不见了。
  应老爷子哽咽着,泣不成声:“承雪自十五岁对陛下一见钟情,至死不渝,身死时尚未及冠,短短数载时光,如同过完一生。承雪不求陛下垂怜,但若是落得一个毫无印象的下场,哪怕他在九泉之下,也未必安眠……”
  书房内久久没有声音,纪沅一下子无法消化如此庞大的真相,足足呆立了一分钟。
  他生锈的脑子忽然转了起来,迟钝地开口:“将军,我有最后一事相问。”
  应老爷子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擦干了泪水,纪沅声音凝滞道:“我杀皇兄那一天,逼宫我父亲,来救我的是师兄吗……”
  纪沅当年在杀了三王爷之后,就直接杀进了皇宫,那时候,他还没有对宝宗帝起杀心,只是将三王爷的头颅仍在朝堂之上,要宝宗帝还付家一个公道。
  付家从未叛国!
  老爷子沉默片刻,道:“陛下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吗……付家当时已经自身难保,又如何能够调遣兵力助您一臂之力。”
  纪沅眼中略有疑惑:“可是那日我分明看见,来救我的是师兄。”
  老爷子:“只因承雪绝壁谷回来之后,双眼已盲,重伤难行,这才找到付落,交让兵权。”
  纪沅的脑袋轰轰的爆炸着,曾经自以为是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倒塌了。
  他太阳穴轻轻地跳着,头疼欲裂。
  老爷子见他状态不但,担忧道:“陛下……”
  这么说,一直以来都是他误会了吗?
  不是师兄,是戚承雪?
  是他将他从绝壁谷带回来,又将他从皇宫中救出来。
  那时候,他的名声狼狈,又有造反之意,戚承雪是如何说服将军,戚家才肯冒天下之不韪出兵帮助纪沅?
  他的双眼已盲,又是怎么在十二月的寒冬里四处奔波……
  他忽然不敢想了……亦或是,害怕去想。
  纪沅不知道怎么去接受这个事实,只因墙头马上遥顾一眼,他就值得他为他做这么多,甚至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吗……
  “我……”
  老爷子看着纪沅,纪沅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半块玉:“……我对不起他。”
  他甚至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纪沅在书房里坐了很久,久得老爷子几乎以为他已经成为了雕塑时,纪沅的身体才微微一动。
  他神情疲惫,眼中的伤感犹如实质。
  应老爷子道:“陛下,如果不是因为机缘巧合,你我转世重生,这些事情,原本会一辈子埋在地下。臣现在将这一切都告诉了陛下,也不枉费承雪一番痴心。”
  纪沅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冷静道:“将军,戚承雪后来如何,是否和桐城古墓有关?”
  应老爷子道:“陛下还记得宣武殿兵变吗?”
  纪沅点头:“记得。”
  他就是死于这一场兵变的。
  纪沅皇帝没做几年,就已经开始严格执行起他的计划。
  他从坐上皇位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想着能够活着走出皇宫。
  纪沅在天下人中,已经是谋朝篡位的反贼,弑兄夺妻,弑父灾星,他不能让自己的名声连累付家。
  此时,付鸢腹中的小皇子已经顺利生产,新的生命单身,他亦没有任何遗憾的死去。
  只要他一死,这大周的江山……就太平了。
  他走时,自认为无牵无挂,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心中最大的郁结,便是遗憾师兄亲手射杀他的一箭。
  他自私的可以,一面做了这么多的大逆不道的事情,一面又渴望师兄相信他是有苦衷的。
  纪沅以为这就是极限了,可他没有想到,他还可以更自私。
  自私的……擅自将另一个少年为他付出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只为求心里的片刻安稳。
  纪沅的鼻尖发酸,眼眶泛红。
  “我记得。”纪沅道:“宣武殿兵变,正是我身死之时。”
  应老爷子道:“宣武殿兵变时,我担心承雪去皇宫找您,因此瞒着他,他并不知道宣武殿的情况。”
  是的,要瞒过一个瞎子很容易。
  他什么也看不见,出门诸多不便,许多事情都只能眼巴巴地从老将军这边打听。
  小戚王妃心疼儿子,死活不肯告诉他真相,但她表现得越风轻云淡,戚承雪心中的疑虑就越多。
  他问长安街今日为何这么安静?
  问东方为何会有火烧木柴的味道?
  问今日陛下早朝的马车为何没有路过真武门——自从他眼盲之后,他便日日坐在将军府的阁楼上,听着皇帝的马车压过青石板铺陈的地面,车上的铃铛“叮咚”的响,告诉他,他的心上人如今一切安好。
  “承雪知道真相之后,宣武殿兵变已经结束,十二月七号,陛下,您前世魂断这天,是他的生辰。”应老爷子泣不成声:“他一个人避开我们,跌跌撞撞的摸到了皇宫,我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在诺大的皇宫中找到您的……遗体。等我们去寻他的时候,他带着你已经消失不见了,雪地里只有延绵不断的血迹。没有人知道承雪去了哪里。他的母亲一夜之间哭瞎了眼睛,白了头,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应老爷子顿了一下,止住眼泪:“直到七年前,国内的考古挖掘团队在桐城一座环山抱湖的小县城中意外挖出了一个古墓,无名无姓,他们在古墓的棺材中发现了两具白骨,半块碎玉,一副古画。”
  合棺共寝,生死不离。
  他偷偷听来他的理想,偷偷在江南买了一座别院,偷偷带着私心,与他长眠于一个墓穴。
  连最后短暂的、匆匆的相逢,也是他偷来的。
  那半块碎玉就是纪沅的凤凰碧玉。
  那副古画,则是戚承雪所作的初见。
  他的生辰,他送了他这样一件大礼。
  他不敢想象,戚承雪找到他时,看到的只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时是什么感觉。
  他从二十万的尸体中将他救出来,自以为看到曙光,却没想到几年后,这个人又成了一具尸体。
  纪沅眼前出现了模糊的画面,似乎看到那少年用手一点一点的摸着他的衣襟,摸到了温热的血液,他死寂的瞳孔散发着迷茫与不安。
  接着,少年摸到了他喉咙上的利箭,他浑身一震,嘴唇顿时惨白无比,颤抖着,双手轻轻地在他血淋淋脆弱的脖子上摸了许多遍,仿佛要确认什么。
  他确认他已经死了,摸过他的脖子,探过他的呼吸,他的身体冷的如同一块冰雕,少年用力地将他抱在怀中,嘶声力竭、嚎啕大哭起来。
  十二月七日,是他的生日。
  宝宗六十一年,没等来他一句“生辰快乐”,这一生也没等到他一句“心悦你”。
  纪沅的记忆明明没有恢复,可他的心脏还是痛得难以忍受,痛得他仅仅是听到名字就弓着身体,等反应过来时,脸上已经布满了泪痕。
  同时,他也明白自己对戚承雪并非无意,否则为何单单只是听到这些事情,就出现了这么大的反应。
  纪沅从没有那么想恢复记忆,他想要立刻想起和这个少年有关的一切。
  原来不是师兄,原来一直是他。
  可他却将他忘得那么干净,他怎么能做到如此绝情。
  纪沅心口堵着一块大石,让他喘不上气。
  他抬起头,流露出一丝希冀,不确定的问道:“将军……”
  应老爷子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将拐杖放在身旁,卑微的弯下身体,失声哽咽:“陛下……承雪上辈子苦了一辈子,想要的只有陛下的一份情谊,老臣斗胆冒死为孙子求这一世的夙愿,陛下,承……舒涣性格骄纵,任性跋扈,但他是真真正正的钦慕陛下,肯请陛下垂怜!”
  纪沅的话没有问出口,老爷子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想问,戚承雪是否就是应舒涣,是否和他一样,借着凤凰碧玉转世重生了。
  是的,纪沅已经猜出来了。
  老爷子说过,他们二人的穿越重生都并非偶然,而他们共同拥有的东西,就是这块凤凰碧玉。
  老爷子有的半块是戚承雪的,而纪沅是自己的。
  老爷子死后曾带着半块玉,以及对孙子的念想进了祖坟,在玉的影响下,他来到这个时代,再续前缘。
  而后来,埋入祖坟中的小戚王、小戚王妃,多少也有些受凤凰碧玉的影响……思及此,纪沅有所感悟,也难怪慕幼兰这么恨他,原来是前世埋下的因果。
  和凤凰碧玉的联系越紧密,重生时的记忆就越清晰。
  纪沅因着自己的这块,所以与老爷子一样,重生时能够记得一切,但与他一起的戚承雪就无法像他一样,拥有完整的记忆了……因为属于他的半块碧玉,遗落在家中,被老爷子收走了。
  戚承雪受到的是他持有的半块玉的影响。
  这一刻,纪沅的心是如同棉花一样飘着的,有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早在刚才,他就想起应舒涣脖子上的半块玉佩。
  戚承雪衔玉而生,衔的恐怕就是凤凰碧玉,只是他不曾想到,这块玉还有如此通天的本事,给了他跟戚承雪再一世的缘分。
  原来,他们曾经相遇的那么早,原来他那样小,就知道将玉佩送给心仪的人。
  纪沅心里泛起一阵自己都说不上来的庆幸感。
  还好他们没走散,还好命运让他们又相遇了。
  纪沅嘴唇微微开口,将老爷子扶起来,“此情之深,不敢忘怀,不敢不报。他对我情谊深重,我心亦如此。”
  应老爷子擦了把脸,将凤凰碧玉从锦盒中取出,郑重地放到了纪沅的手上:“陛下,此物……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