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两个学生跑过来汇报急事,周继只得跟夏知蔷说还有话要聊、让人先等等。
夏知蔷起先老老实实地等着。
她望着周继的背影,莫名感觉他有点像某个人,而且是越看越像。忽然,周继回了个头,冲夏知蔷笑了笑,她这才恍然。
——周继的五官身形,都有三四分像冯殊。
感叹自己是太久没见到冯殊了,随便在谁身上都能看到他的影子,夏知蔷笑笑,低头去翻手机。
多了几条来自于夏胜利的未读消息。
夏胜利昨天就到南江了,这趟是专程来帮夏知蔷操持烘焙班装修的事。装修是个辛苦活儿,为了点材料得到处跑市场,冯殊知道后,便主动提出让岳父用自己的车代步。
以为是装修上出了问题,夏知蔷连忙点开。
爸比:【乖乖,到机场没有?】
爸比:【刚才去把瓷砖运回来了。我闺女眼光绝了,选的花色都好看。】
爸比:【小冯后备箱里的这张铅笔画是你的吗?塞在垫子底下,要不是我翻出来,差点就被瓷砖压坏了。是的话我给送去裱起来,挂新工作室蛮好看的。】
他还附了张照片。
照片中,一张四开大小的素描躺在后备箱里。这张素描外部被人裹了好几层防潮防蹭的塑料膜,以至于,画面内容都有些看不清了。
饶是这样,夏知蔷依旧一眼就辨认出,这是自己找了好久好久的那张大卫。
她跟某个神秘人一起完成的大卫。
*
在那个原本有些冗长无聊的夏天,夏知蔷认识了一个只见其字,不见其人的“朋友”。
这人曾装鬼吓她,骨子里却温柔至极。
那时候,夏知蔷每天到画室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灌上一瓶滚烫的热水,等摊凉再喝。
天气炎热,水温往往要一小时后才能降到入口的程度,她宁愿渴着等,或是烫得吐舌头,也不沾一滴饮水机里现成的矿泉水。
那人“问”:你这是什么讲究?
夏知蔷说是个人癖好:矿泉水有股怪味儿,我不喜欢,只喝得下凉白开。
第二天再来画室,她发现自己的粉色乐扣杯里被人灌满了温水。不,从杯壁上的水汽来看,该说是摊凉的热水才对。
第三天如是,第四天也如是。
夏知蔷自然知道是谁做的,便一笔一划地在镜子上留了“谢谢”二字,想不过,又画了个爱心在后头。
刚画完,她双颊就跟着一热,立刻擦掉,改成了中规中矩的笑脸。
对于这句感谢,对方没承认也没否认,而是问:昨天上课在发愁什么,是不是遇到难事了?感觉你不太开心。
夏知蔷心想,这人肯定躲在监控后头,不然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便实话实说:我画不好那个大卫。头发画不好,眼睛画不好,脖子画不好,全都画不好。
夏知蔷原本铁了心要顶着季薇薇的名字装菜鸟。
怪就怪她色彩画得太好,故意乱涂也能看出用色配色都是行家。上个星期,她在周继的逼问下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个艺考生。
“你是专门来虐菜的,还是来老师这儿找消遣啊?”周继嬉皮笑脸地搬了个大卫石膏像过来,“那些坛子罐子几何体,都是给菜鸟用的。你啊,得画画这个,不然老师这钱收得心虚。”
夏知蔷咽下了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我画不好。
她可是拿到了名校合格证的新鲜艺考生,面对大卫石膏像这类考前班里的日常训练项目,说什么画不好可就丢大脸了。
更头疼的是,班里其他人知道夏知蔷是专业选手以后,全跑来围观她画大卫。还不停地问:
“薇薇,你是在思考什么吗,为什么一直不动笔啊。”
“你这个大轮廓,怎么画得和他不太像?”
“恩,脖子有点扭,眼眶也怪怪的。”
“你怎么停笔了,快画啊,我们还等着看大师作品呢。”
手里的6b铅笔似有千斤重,夏知蔷执着它,画上几笔,又擦掉,原本还算熟悉的手感忽地消失殆尽,她发现自己控制不了它了。
这个下午是如此难熬。
夏知蔷不由丧气地想,此情此景要换成薇薇来面对,肯定比自己镇定。
毕竟季薇薇也学过画画。
她曾作为插班生跟着夏知蔷去老师那儿听课。聪慧如她,一点就通一学就会,没两个月便赶上了进度,隐约还有要超过夏知蔷这个老生的趋势。
夏知蔷接近崩溃——自己本就什么都学不好,搜遍全身也只有一项画画尚且拿得出手,如果连这唯一的闪光点也被人盖过……
幸运的是,季薇薇主动说不想学了:
“天天坐那儿拿个笔刷刷刷的画来画去,真没意思,我还是玩我的轮滑去吧。”
顿悟到,薇薇为了照顾自己这个废物的情绪而所做的一切,夏知蔷一时更难受了。
忍不住抹了把眼泪,她在镜子上加了一句:我也许根本就不适合画画。
夏知蔷这晚睡得并不太好,又很早就醒了,去画室的时候还顶着两个黑眼圈。同学们还没来,她垂头丧气地步到画架面前,等看到什么,愣了愣。
昨天那张只描了个大轮廓的“大卫”右上角,贴着张16开的素描纸。
不算大的纸上,有人画了个等比例缩小的大卫,结构准确,明暗清晰,用笔松动,尚未深入刻画就已好到令夏知蔷惊讶。
他还在旁边画了个骨骼版的解剖图,和一个肌肉版的,并附上注解。
“脑颅部和面颅部,以及额、颧、上颌、下颌构成的四个体块是相互穿插的关系,所谓画骨不画皮,先把它们弄清楚,剩下的就简单了。”
“这两块肌肉叫胸锁乳突肌,它后面的是斜方肌……你读本科以后肯定要学艺用人体解剖,可以提前记一下。”
“上下眼睑都有厚度,不要画漏了。而眼球则分为以下几个结构……”
夏知蔷默念到一半,又去对比着角落里那副人骨架子细想,不消片刻,只觉原本混沌一片的脑子像被人拿斧子开天辟地了似的,清明至极。
最后这人写道:“大卫的瞳孔很有特点,仔细看看,会有新发现。”
她依言去看。
那尊冷冰冰的大卫石膏像,眼中竟嵌着一颗……爱心。
后来两天,夏知蔷每到早上都能收到一张写满解剖学要点的纸。她边思考边照着对方说的修改,等要收尾时,还故意提了个小小要求:
眼睛那儿我还是画不好,要不,你动手帮我改吧?
他当然没拒绝。
一晃眼到了每周例行评优的日子。
为了调动这群来混日子的小屁孩的积极性,周继放了盒不知打哪儿淘的爱心贴纸在画室。
还规定,前一天下课就要将各自的画作贴在镜子上,第二天再来评比。大家若觉得哪张画好看,就将爱心贴哪一张上,数目多者胜。
夏知蔷和神秘人合作的这张大卫,当之无愧地得了第一。
连周继都感叹:“一开始我真恨不得亲自上手,帮你画两笔再说。没想到你来个先抑后扬,嗯,有点意思!”
夏知蔷很想放声大笑,又不太好意思,含蓄的嘴角弯了好久都没放下。
——这可是她在素描一科,第一次获得如此之高的褒奖。
突然,有人疑惑道:“不对啊,班上一共18个人,所有画上的爱心全加起来却有19个……多出来的一个是谁贴的?”
答案只有夏知蔷知道。
也是在这天,她鼓起勇气在镜子上留言:“夏天要过完了,我们可以见一面了吧?”
结果提议的是她,失约的,也是她。
而后面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夏知蔷被命运推着搡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根本没办法生出旖旎心思去回望这一段美好得不真实的经历,和怀念某个不曾谋面就已深交的人。
*
思绪尽数回笼,夏知蔷第一反应是给冯殊打电话。
点了拨号键又赶紧取消,她稍作思索,也管不得什么周继不周继了,招呼都没打便跑出机场,拦下了一个的士:
“去广云。一口价800块不用打表,走不走?”
到达时已是下午。
画室所在的楼栋外,用红漆喷涂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还好拆迁工作尚未开始,一切都有迹可循,夏知蔷看了眼手里一直随身携带的钥匙,暗自庆幸着,提步上楼。
画室还是上一次离开前的样子,画架横七竖八,地上纸张散落,唯有镜子上贴着的画作又掉了几张下来,风一吹就微微翻动,发出沙沙轻响。
来到镜子面想,夏知蔷将手机电筒打开,对准镜面,又用手挡住窗户一侧的光线,贴近了去看。
果然。
说不清是生气还是高兴,又或许,还有点别的情绪在胸腔里奔涌,夏知蔷深呼吸几下让自己平静,往外走。
她循着大概方向沿走廊找了一圈,终于在方位相背的走廊尽头发现了一扇隐蔽小门。
以前的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人是藏在这里。
已经锈蚀的门锁不起作用地挂在那儿,轻轻一拨,兴许就能打开。
无名的怯意,让夏知蔷开门的手停在半空中。
闭上眼,她狠狠吸了口气,这才下定决心推开了它。
窄小狭长的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虽空置了这么多年,仍能看出原主将其收拾得很是干净,四处除了一层薄灰,半片多余的纸屑都没有,犹如那人才刚刚离开。
不对,桌腿处似乎还是落了一页纸。
将其拾起,夏知蔷掸落灰尘后一瞧,怔住。
这张纸,明显是被人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边沿略有不齐,还呲着毛边。而纸页左上方印着一行小字:
仁和医学院。
类似的笔记本内页,夏知蔷曾经见过。
冯殊那本厚厚的、旧旧的黑色笔记本里用的就是这种纸张。他曾在某一页上,拿整齐细密的英文笔记将手绘心脏剖面图围了起来。
那颗心脏画得极好,用的是淡淡的粉色,夏知蔷却爱不释手,说它美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