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薇薇是不一样的。
夏知蔷总记得第一次见季薇薇的场景。
刚满9岁的小姑娘,眼眸明亮, 神采飞扬,在夏知蔷只知道躲在爸爸身后偷看的时候,季薇薇已经知道主动走上前一步,昂起尖尖的小下巴:“听说你叫夏知蔷。哪个字啊,蔷薇的蔷吗?”
“嗯。”
“我叫季薇薇,蔷薇的薇,”她伸出手,突然笑了,“咱们是天生的好朋友。”
在此之前几年,夏知蔷一直被忙于工作的夏胜利寄养在郊县姑妈家,刚搬回广云,在这边还没来得及交到什么朋友。
天降好友,她自然开心坏了,表现出来只是几不可察的浅笑。
早熟又聪慧的季薇薇,来广云定居不过几个月,便成了这一块儿的孩子王,鬼点子层出不穷,带着一帮小弟小妹四处欢腾撒野。
这样夺目的女孩子,本来就招人喜欢,偏偏人成绩还好,闯了再大的祸,大家也只说她是鬼机灵,起码有本事翻出浪、撞出响,总比没用的闷葫芦强。
夏知蔷就是那个闷葫芦,反应还慢,常常前脚刚跟上大部队东边追野猫的步伐,回过头,季薇薇已经领着人西边跳房子去了。
一开始她跟得吃力,却也是开心的,季薇薇还会特地回头来牵她:
“知知,你别掉队啊!”
一次两次还好,等次数多了,不好让所有人都等她一个,夏知蔷于某次挣开季薇薇的手,让她继续,自己则独自候在一旁,看着她被人群拥簇,拿主意,定方向,直言快语,大胆表达。
夏知蔷不是不羡慕,可再羡慕,再努力,也成不了季薇薇。
“知道你喜欢热闹,以后……我常来。”
一个多小时后夏知蔷才站起身来,和定格在17岁的季薇薇道别。
淅沥沥的雨再次下起来,她沿着逼仄的墓碑间隙往外走了几步,抬眼,发现那个人还没离开。
季临渊手里多出一把黑色长伞。
他将它撑开,走近,举到夏知蔷头顶,示意人跟在自己身边。
靠太近了不自在,隔远了,伞又等于白打,夏知蔷老不自然地亦步亦趋了会儿,就见季临渊将伞递到手边:
“自己撑吧。”
她愣愣地不知道接,僵持几秒,他竟是将伞扔到了地上,置气般地大步往前。
没走多远自己折回来,季临渊捡起伞,再次递给夏知蔷:“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要是淋雨感冒了,薇薇看见会不开心。”
发丝上已沾满了白雾一样的水滴,等水滴凝聚,顺着发梢滴到脸上,夏知蔷用手背擦了去,接过那把伞。
季临渊这回没抢到前面去,而是跟她并排走着。
他说:“我每年都会来这边好几次。”
“哦。”
“但从来都没碰见过你。”
“嗯。”
“还以为你这辈子不会来看她。”
夏知蔷收紧捏着伞的五指,抿唇:“之前我……是我来晚了,”又接一句,“对不起。”
忽然停住脚,季临渊又生气了,眉头压得低低的,半吼半斥:“对不起对不起,你生下来就只会说这一句话,不会讲别的了吗?!”
肩膀都吓得耸了起来,夏知蔷改成双手执伞,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路基并不平整,排水沟也深,她一脚踏空失去重心往后栽,多亏有个墓碑在身后顶着,才没真的坐到地上去。
只是胳膊肘被粗糙的石材表面硬生生搓掉了一层皮,伞也脱了手。
很快让自己站稳,夏知蔷没去扶季临渊伸过来的手,而是弯腰捡雨伞。他先一步拾起来,瞟到她手肘伤口往外渗血,拉住人手腕,皱眉:“让我看看。”
夏知蔷不假思索地抽回手:“没大事。”
深觉季临渊最近奇怪得很,她别扭完忍不住就抬眼去打量这人的神情,眼神是小心翼翼的好奇,和弄不明白。
季临渊能理解她的不明白。
他自己才刚刚弄清楚的事情,也不好指望对方一点就通,何况,她原本就钝钝的,被不讲道理地质问指责,也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傻里傻气。
可是,季临渊多希望夏知蔷能聪明一点,敏锐一点,好早点发现自己那些言不由衷和词不达意。
要么骂醒他,要么留下来,告诉他她到底要什么。
怎样都比现在好。
季临渊回望着夏知蔷:“我妈是不是打过电话你。”
“嗯,这次多亏了阿姨帮忙。”
“我拜托她的,”他说,“钟敏儿是冲着我来的,我不太方便自己出面,所以就……都处理好了吧?”
夏知蔷微怔,像是没听懂,随后说处理好了,默默走到了前边。
伞很大,很重,她不得不把它架在肩膀上,季临渊从后头看过来,只能瞟见一截蓝灰色的裙摆,和两条玲珑纤细的小腿。
他很少能看到她的背影,没想到也这么好看。
视线再往下,季临渊才发现夏知蔷左脚的鞋跟要断不断的,应该是刚才那一下崴到,弄坏了。
真是又傻又钝,这都没发现。
他疾步上前,想提醒她,或者干脆将人抱起来,车停得不远,正好可以送她回去。
夏知蔷突然加快步伐。
“冯殊!”她向前边跑边喊,轻快得像只燕子。跑出几步停住,看了眼手上的伞,夏知蔷回头,收好后还给了季临渊。
这次,夏知蔷说的是谢谢。
她吐字清晰,话是看着他眼睛说的,没人会怀疑这句感谢的诚恳。
叶青曾哭着骂季临渊,说自己很后悔,后悔没把儿子也带在身边好好教养,以至于他学会了季同辉的放浪形骸、自私自利、孤家寡人的做派,还学到了……
挟恩图报。
现在夏知蔷终于说了谢字,季临渊却发现,自己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或满足。
他所图的原来不是这个。
季临渊看向道路尽头,一个长身玉立的白净男人正撑伞等在那里。
夏知蔷钻进那把伞下,轻车熟路地猫在了人怀里。
他看见她伸出胳膊,急吼吼举到冯殊眼前;他看见她指了指自己的鞋跟,眼神委屈。
他读出了她的唇语。
夏知蔷说:“手上磕破皮了,鞋也坏了,好疼好疼!”
原来在另一个人面前,她是这样的。
等两人消失在视线中,季临渊还是没挪动半步。
冷清萧索的风从身体穿过,他孑然立在空旷的墓园,踏不出,回不去,仿佛被困在了时间和命运圈出的闭环里,被所有人抛下。
只有他没走出那个夏天。
*
拿矿泉水冲洗伤口的时候,夏知蔷一直呲着牙说痛。心疼又好笑,冯殊动作不由更轻柔了些,比给三岁小病人引流还小心翼翼。
夏知蔷喊完痛又解释:“我没跟他约一起,凑巧碰到的。”
“知道。”
“我来这边是看我妹妹,她叫薇薇,她……”
“知道。”
“还以为你赶不回来。”
“我说到做到,”冯殊让夏知蔷坐回副驾,“先不着急回爸爸家,有个东西要在这里给你。”
他从后备箱取了个方盒子过来。
夏知蔷没认错的话,是自己工作室专用的生日蛋糕包装盒。
冯殊将它打开,一个卖相并不完美的百利甜冻芝士蛋糕映入眼帘,蛋糕上还杵着两根数字蜡烛。
18。
他亲手给她做的吗?
“胚子做得也太歪了点,都不圆,丑死了。”鼻酸得不行,夏知蔷想掩盖丢人现眼的哭腔,故意挑刺。
“这还是靠秧秧帮忙才成型,知道你喜欢芝士,就选了这款,没想到这么复杂。我第一次做,没什么经验,别嫌弃。”
冯殊大清早就回了南江,为了这个蛋糕忙了几个小时,中途返工无数次,可不比做手术难。
夏知蔷还在犟:“我26了,不是18。”
“我知道,”冯殊点燃蜡烛,“今天就当给18岁的知知过生日了,好不好?”
这些年,夏知蔷经手的蛋糕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参与过的生日宴更是数不胜数,但她从没给自己做过一个蛋糕,18岁那年以后,也没再过过生日。
考虑到叶青的感受,夏胜利每逢这天只能偷偷给女儿煮碗长寿面,还会特地卧两个蛋在面里。
夏知蔷根本没胃口吃,却只能在父亲愧疚而无奈的眼神中全部吃完。
她今天也吃了很多。
大口大口塞着糖粉放多了、齁甜齁甜的蛋糕,夏知蔷一边抽噎,一边吞咽,中途呛到好几次,狼狈不堪。
冯殊没阻止她这种自虐式的进食,只是递水,拍背,一言不发。
把自己折腾得快断气,夏知蔷才终于停了下来。
冯殊轻柔地帮她擦拭嘴角的碎屑,擦着擦着,手顺势向后,包住脖颈将人往前一带,轻轻吻住。
她跟平时很不一样,咬着牙,一直不张嘴,身上还在抖,僵硬地抖。
冯殊只得停在她唇边,说:“知知,生日快乐,要一直快乐。”
夏知蔷却摇头:“我不配。”
“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