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瞳色较一般人浅,发色也是,明朗,清澈,柔软,像一团似有若无的、散发着香气的雾。
夏知蔷写完就离开了画室,冯殊却定在原处,心头如同被羽毛拂过,充盈着温暖又澎湃的某种东西,横冲直撞的情绪久久不得平静。
夜里,冯殊给冯老太太打了电话。
老太太张嘴就骂混账东西,还说让人死外面别回来了,激动非常。没一会儿手机转到梅姨手里:
“老太太是急着了,你这一天天不见人,哪里都找不到,她啊,偷偷哭了好几回呢。”
冯殊说对不起。
梅姨道:“想通了就好。是周继那孩子劝的吧?他平时看着挺不着调的,关键时刻倒还蛮拧得清。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梅姨给你做点好吃的,老太太肯定也高兴,一家人没有隔夜仇的。”
“不是他,”冯殊说,“我暂时……不回去了,打电话是想让你们放心,我在外面挺好的,一切都好,别担心我。”
冯殊转头又给夏知蔷留了句话:
对不起,我不是鬼,也不温柔。
他是个作弄人的骗子,是个让家人白白担心的混账东西,浪费了她的善意和美好。
冯殊做好了“薇薇”不再搭理自己的准备。
夏知蔷也确实有好几天都没留什么话。每天来画室,她第一件事就是去隔空踹那副人骨架一脚,或者虚晃几下拳头解气,再骂一句骗子,尤不解恨。
直到一周过去,好奇心渐渐盖过怒气,夏知蔷没忍住问:
你是用监控在偷看?
他说不是,但确实能看见她。
她在画室里环顾了一下,又问:那你是有超能力吗?
无从解释,也怕对方知道真相后更生气、觉得他是偷窥狂,冯殊只能说:一句两句讲不清楚,以后慢慢解释。
好在夏知蔷对自己的智商很有数,一听就太复杂的事情,她不会为难自己往深里追问。
他们开始像“笔友”那样聊天。
开始是一问一答,后来变成多问多答,效率很低——这场景像极了通讯不发达的从前,大家会为了另一人的几句话,或是一封信,而等上很久很久。
等待会将期盼、欣喜和幸福感一同拉长,留下一种类似于隽永的美好错觉。
冯殊喜欢这种节奏。
他总记得,父亲面对母亲时的那种不加节制的爱意。冯克俭在外是一板一眼的军/队干/部,回家面对舒明君就变了个人,心口仿佛有烧不完的火,永远炽热,永远强烈,将热情不计成本地消耗,双手捧着一颗跳动的心递到妻子面前,还生怕对方不要,分分秒秒不停。
舒明君又是怎么做的呢?
她开始还会敷衍地迎合,再在转身时嫌恶地皱眉,到后来连演都不想演了,有恃无恐地践踏着对方的纵容和退让,逼得冯克俭放了她一条“生路”。
去世前,冯克俭和舒明君分开已有十数年,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了,还是拉着冯殊的手,说:“我想再见君君一面。”
冯殊明知毫无意义,可还是在冯克俭期待的眼神中致电给了舒明君。
她冷冰冰地说:“我不可能去的。”
到死,冯克俭眼中的火才真正熄灭。
冯殊看着那束黯淡的火苗,想,唯有冷淡存长情。
他绝对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
“慢”有慢的好处,有限的交流空间里,冯殊夏知蔷从不讲废话、假话,说一句是一句,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会反复斟酌。
不公平的是,冯殊的斟酌发生在私下无人处,而夏知蔷的斟酌、犹豫、欲言又止与笨拙的擦擦改改,都毫无巨细地落在了镜子这头的他眼中。
一个月过去,两人话说了很多,隔空的互动也不少了,夏知蔷于某天小心翼翼地提出:
学长,什么时候见一面?
她无意中透露自己考的是南大,冯殊便答他也是南大学生,只不过说一半留一半,没提自己是仁和医学院的,和人家压根儿不在一个校区。
一直苦于不知如何称呼对方的夏知蔷,知道后自然而然地改口叫学长。
冯殊欣然接受了她的尊称,在这边笑:七月再说吧。
她曾提过,自己是七月二十号的生日,那时候才满18岁。
骗小姑娘骗得驾轻就熟的冯殊,已经不地道了一回,他不想再背个诱拐未成年少女的罪名,同时也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他以为两人还有大把时间,他可以等。
七月一晃过半,眼见着画室这边的课程要结束了,夏知蔷再一次提出见面的诉求。
她先写:见一面?你能看见我,我不能看见你,这样很不公平的。
写完只觉得怨气铺面而来,遂擦掉,改成: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啊?都七月底了。
似乎显得太过于急切了些?不矜持。
就这样,夏知蔷写几个字,擦掉,再写,再擦,怎么都不满意,眉毛锁得越来越紧,她咬着透明塑料笔杆,弄得上面显出牙印。
对面的冯殊垂头忍笑。
再抬起眼,夏知蔷正神色干脆地奋笔疾书,她说:夏天快过完了,我们可以见一面了吧?
冯殊不知在哪儿听到过一句话——如果不相爱,我不知道夏天有什么用。
当时明明只觉得矫情和不知所云的。
他和她约好,在七月二十号的傍晚见面。
前一天的早上,冯殊第一次踏出那间小屋,去理发。
回来时意外地在走廊上碰见了夏知蔷。
不能说是碰见,她那是直愣愣地冲过来,然后撞进了冯殊怀里。
她真人比玻璃中的那支“蔷薇”要鲜活更多,温温热热,有呼吸有心跳;她个子刚到冯殊下巴,头发梳成了半高的马尾,跑起来会左边右边一甩一甩,像极了猫咪那条聪明的尾巴。
还只是个毛乎乎的小姑娘呢。
冯殊扶住肩膀帮人站稳,再望着她,情不自禁地笑。
夏知蔷撤开半步不停弯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
“鼻子没撞疼吧。”
“啊?”
她这才有空抬脸打量对方。
这个打量,比平时那种多维持了几秒钟时间。看清冯殊的模样,夏知蔷眼神闪动了几下,脸颊上不知道是热的还是什么,微微泛红,又说了句“对不起”,她便低下头一溜烟跑开了。
冯殊没追上去。
反正明天就能再见面的。
周继走过来:“行了,还没看够啊,”他对着冯殊笑得有滋有味,“动凡心了?还好剪了头发,第一面不算糟糕。”
闻言,冯殊怔了怔——自己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他口是心非地答:“瞎说什么,她还是个小孩儿呢。”
“什么小孩儿不小孩儿,明天她就过生日了,18岁还是19岁来着……总之,再过个把月就得读大学去,谈恋爱不正好。”
“你这么清楚?”
“她刚刚来就是找我申请调课的,说是明天要跟家里人一起过生日,下午有活动,晚上还要去游乐场玩,只有上午能来。”
冯殊和夏知蔷约的地方就是游乐场。
他第二天早到了半小时。
夕阳西下,气温不再酷热,刚翻修一新的游乐场里人头攒动。
很多小朋友都拿着个棉花糖,有小猫造型的,也有鸭子小狗,蠢得很可爱。
冯殊也去买了一个,小兔子的。
可直到“兔子”融化、坍缩,直到摩天轮停止转动,直到花花绿绿的彩灯第次熄灭,直到工作人员过来,说先生我们要关门了,请离开,夏知蔷都没出现。
她说她会穿条浅绿的裙子。
在等待的几个小时里,冯殊数了下,经过面前的绿裙女孩有47个,里面没一个是她。
他想了很多种可能,比如家里走不开,比如生日会玩得太高兴、忘了时间,或者她压根不记得曾和自己有过这样一个约定。
但他就是没想到,她不是失约,而是不在了。
周继看出冯殊得到消息后,那一瞬间的失魂落魄,便劝慰:“虽然是挺可惜的,那小姑娘乖得跟兔子似的,从来不给人添麻烦。不过你们也就见了一面,不至于吧?”
冯殊点头,说不至于,然后找周继要了人生第一支烟。
他想,“薇薇”不过是个可爱的意外,夏天会过去,夏天的风,雨,蝉鸣,阳光,以及苦涩,都会过去。
属于夏天的故事,终将会跟着夏天一起逝去。
冯殊重新开始按部就班地生活,回归正轨,于学业上更为投入,心无旁骛到直逼人类极限,工作后也如是。
他刻意将生活单纯化,空置房产,不是睡宿舍就是睡值班室,几乎24小时泡在医院,需求降到极值,更别提买车之类的消费活动了。
其间,冯殊不是没接触过别的异性。
他强迫自己跟她们面对面坐下,交谈,试图在每一个女孩子脸上或者眼睛里寻找那种柔软的、明亮的糊涂,可惜都没有。
他也曾试着与其中一两位往下发展,一起散步或是看看电影什么的。
但没有一次能坚持到电影结束。
冯殊挺绝望的,他好像把心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风吹草动,全都丢在了那个夏天。
他恨,恨自己被迂腐的修养和道德约束。
冯殊宁愿自己是个混蛋,在她说“鬼也是亲人朋友日思夜想都见不到、最怀念的人”的时候就冲过去,在无人画室里抱住她。
再见夏知蔷是巧合,后面的一步一步则既是意外,也是必然。意外在夏知蔷主动将时间轴调快,两人带着各自的私心,一口气扎进了婚姻的围城里;必然的,则是冯殊依旧遵循着自己的节奏,一寸一寸地,想将她从“玻璃”那头拉过来。
可惜,夏知蔷不是冯殊,七八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一般全开了空窗,她已心有所属。
冯殊在职业暴露发生后曾庆幸,庆幸自己在夏知蔷心里还没那么重。这样有个万一,她不至于太难过,走出来也相对简单,甚至,离开自己会有更好的去处也不一定。
他不想自己曾经受的那些——比如落空的期待,无法自拔的绝望,在她身上也过一遍。
冯殊望着诊室门口的夏知蔷,脑子里一瞬间晃过很多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