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可能坏女孩想要读书,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嘲笑的事。
没想到她这一番笨拙地掩藏,最先看见的居然不是她花枝招展的同事们,而是l先生。
他坐在靠落地窗的位置上,穿着黑色薄呢风衣,里面是白衬衫、深灰色马甲和条纹领带。和梦里不太一样,现实中的他不仅五官更加立体,轮廓也更加深邃,当然,脸上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也更深一些。可能是午后的日光过于明亮的缘故,他头发的颜色显得有些杂乱,发根是黑色,两鬓银白,整体却呈现灰白色。
她看着他,怔怔地想,他究竟有多少岁……四十、五十,还是六十?为什么他的五官可以这么好看,即使皱纹横生,也依然俊美。
这时,l先生停止凝望窗外,转过头来,精准地对上了她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都暂停了一下。
他的双眼像是淬着烈性迷药的钩子,勾得她的心脏停跳了一拍,手脚也有些发软。
等安娜回过神来时,她那些书已“哗啦啦”掉在了地上。其中一本还摊成两半,露出内页上烫着金褐色鬈发、脸颊上一颗褐痣、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成熟女郎。羞耻顺着血液冲上脸颊,安娜的双颊第一次红透了。顾不上和l先生对视,她连忙蹲下来,去捡那些散乱一地的书。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帮她捡起一本书。
她还以为是l先生过来帮忙,一颗心狠狠跳了两下,然而抬起头,看见的却是一张陌生又年轻的面孔。
这个年轻男子穿着橄榄绿短袖,深紫色沙滩裤,一头褐色披肩发,戴着麦秆草帽。见安娜看过来,他摘下草帽,扣在胸膛上,朝她微微一笑:“你刚来这家餐厅工作吗?我是这里的常客。”
安娜本想对这个花哨的毛头小子翻个白眼,听见他后半句话,又硬生生把白眼憋了回去:“是呀,我刚来没多久。”说完,冲他虚伪地笑笑,埋头继续捡书。
年轻男子完全没看出这是一个虚伪的笑容,只觉得这小姑娘的嘴儿鲜红娇嫩,牙齿贝壳般整齐洁白,笑起来令他心醉神迷。他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帮她一本本地垒好硬壳书:“那有客人指定你为他们服务吗?”
安娜答得很敷衍:“没有,我才刚来几天,连餐厅的会员都没认全。”
这家餐厅像俱乐部一样实行会员制,只要缴纳一定金额,就能成为会员;缴纳的金额越多,会员的等级就越高,受到的服务也就越周全。成为会员的指定服务生,每个月可以得到他们消费金额的分成。
安娜对成为某个人的专属女仆一点兴趣都没有,当然,如果那个人是l先生的话,她倒是很有兴趣。
这个想法刚从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双线条凌厉的牛津鞋就走进了她的视野里。一个低沉疏冷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你在干什么?”
l先生的声音。
安娜觉得他的声音一定也淬着某种烈性迷药,不然为什么她光是听他的声音,就心跳加速,小腿发软。
……对了,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你在干什么?
是对她说话吗?
她该怎么回答?
不等她琢磨出最佳答案,又一个声音响起:“我在帮这位美丽的小姐捡书。”是那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怎么,爸爸?你连这也要管吗?”
……
……
像是被雷电劈中脑袋,安娜手中的书“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一定是她听错了。
这毛头小子叫她的暗恋对象什么……爸爸?也就是说,他还有个妈妈对吗?
她早该想到的,像l先生这样相貌俊美、气质温和、举止优雅的老男人,怎么可能还没有结婚生子……她早该想到的。
滚热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注满了她的眼眶,鼻尖胀胀的,上颚酸酸的。她好想哭。可她只能咬着牙,憋着气,假装继续捡书。
l先生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在帮她捡书,但你没看见人家并不愿意搭理你么。”
年轻男子讥讽地笑笑:“是么,没想到谢菲尔德先生这么会察言观色。你和我妈妈在一起的时候,要是也有这种本领就好了。我不信你们还会走到离婚那一步。”
话音落下,气氛僵滞了一下。安娜却睁大双眼,堪称心花怒放:l先生离婚了?
“肖恩!”l先生语气微冷。
肖恩站起来,举起双手:“轻松点,放轻松。我今天来可不是跟你吵架的。”
“钱花光了?”
肖恩耸了耸肩:“你也就这点了解我了。”
l先生顿了一下,拿出一个长皮夹,掏出几张百元大钞,拍在肖恩的脸上:“拿着滚。我今天不想看到你。”
肖恩接住那几张绿色钞票,亲吻了两下,两指并拢抵在额头上,轻佻地对l先生敬了一个礼:“遵命。”然后朝安娜挥挥手,“改天再来找你玩,小美女。”
安娜看在他是l先生的儿子的份上,对他挥了挥手。她表面上没什么表情,实际上开心得差点窃笑出声。
l先生离婚了,没有妻子!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暗恋对象是个鳏夫更令人激动吗?
因为太过兴奋,她没注意到l先生蹲了下来,拿起一本书看了看:“你对皇室礼仪感兴趣?”
他手上拿的是《图解英国皇室礼仪》,她对英国皇室礼仪不感兴趣——不管哪国皇室的礼仪,她都不感兴趣。她买这些书,只是为了让他多看她一眼。现在,他真的主动跟她说话了。这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她用余光瞥向他的位置,离她很近,近得再靠近他一些,就能触碰到他风衣的衣摆。想到这里,她有些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液,悄悄地,偷偷地靠过去了一些,小腿果然碰到了他衣服的下摆。明明只是碰到了他的衣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却像碰到他的皮肤般头晕目眩,心脏敏感地颤动了起来。
许久,她才想起来要回答他的话:“……嗯,感兴趣。”
本以为他会说,“那我教你”或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谁知,他只是轻轻笑了笑,就将那本书放进了她的怀里:“多读书是好事。”
他的手指散发着辛烈却清冽的香气,仿佛灰绿色的香柏、坚硬锃亮的皮革、芬芳又苦涩的香根草。
一瞬间,心跳激烈到令耳根充血。安娜终于懂了,为什么她的母亲宁愿冒着被抛弃的风险,也要去追逐真正的爱情。
因为像她们这样的人,根本无法克制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
对她而言,l先生就是她的另一个世界。
说完那句话,l先生似乎转身准备离去。看着他的背影,她忽然意识到,这一次必须主动,如果再不主动,可能就真的没有机会和他说上话了。
顿时,她像大力士一般,抱着二十斤的硬壳书,轻盈而敏捷地跑向他:“monsieur(先生)!”她小小地炫耀了一下带着美国口音的法语,“如果我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你吗?”
他侧过头,看着她。
餐厅的色调是大红色、金黄色和墨绿色,地上铺着绛红色的地毯,连水晶杯里的餐巾都散发出过于奢侈的气息。眼前的少女却像脱胎于炽夏阳光的精灵般,蜜黄色的肌肤泛着运动后的潮红,鼻尖泌出晶莹的汗珠,鲜红丰满的上嘴唇微微撅起。她的眼神纯洁无邪,神态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妖媚,让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他和肖恩相处的时间不多,却依然拥有父亲的直觉——肖恩对这个少女有好感。他不希望肖恩和她在一起,倒不是因为嫌弃她服务生的身份,而是肖恩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作为肖恩的父亲,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儿子会是一个多么混账的男朋友,他酗酒、打架、飙车、服用致幻药物、跟嬉皮士一起聚会游.行,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让三个女孩去做了流产手术。跟这种人在一起,无异于半只脚踏进地狱。
他不想多管闲事,但实在不忍看见如此美丽的少女,成为流产手术台的下一位人选。
“可以。”他顿了一下,说道,“但我有一个要求。”
得到l先生同意的一瞬间,安娜险些雀跃得跳起来,深深吸气,才维持住文静的表象:“什么要求?”
“不要接受刚才那个男孩的邀约,”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注意,是任何邀约。”
“没问题,没问题。”她想都不想地答应下来,抱着二十斤的硬壳书,有些羞涩地扭来扭去,“谢谢你呀……能得到你的指点,我真的太开心了!”
l先生用左手的食指轻擦了一下鼻子,无奈地笑了:“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但我不能保证,我会一直出现在这家餐厅。而且,对于女士礼仪,我懂得并不多。你不用那么开心。”
要不是他们还没有那么熟,她简直想尖叫一声,搂住他的脖子,扑到他的身上,重重地亲一下他的脸颊。
他根本不明白她的心情,哪怕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这家餐厅,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她也开心极了。
他是她的另一个世界。她从未奢求去那个世界看看,哪怕他亲自将钥匙递到她的手上,她也不敢去。
但是,能被他馈赠钥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雀跃不已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肖恩:小美女,我可以泡你吗?
安娜(冷静地):我想泡你爸。
肖恩:???
这章还是掉落20个红包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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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安娜野心勃勃,打算在一周内读完这些书。
下班后,她吭哧吭哧地把这些书搬回了家,然后跑到百货商场,买了两瓶柠檬汽水,一套棉布睡衣,还配了一副度数极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近视眼镜,为晚上的读书行动做准备。
回到家后,她先是虔诚地洗了个热水澡,接着戴上新配的眼镜,穿上新买的睡衣,撬开汽水的瓶盖,倒在玻璃杯里,切下一片黄绿色的柠檬,精致地插在杯口边沿。
做完这一切,她将硬壳书摊开放在膝盖上,全神贯注地看向第一页,谁知,只看了两分钟,就看不下去了。
安娜怀疑自己买到假书了,不然为什么上面的内容都这么可笑?
比如上面说,女士品茶时,必须用双臂夹紧双肋,不得留一丝一毫的缝隙;端起茶杯时,必须用两只手,一只手握住杯耳,另一只手托住杯底,握住杯耳那只手的中指指尖必须抵住杯壁底端……再比如,用餐巾擦拭嘴唇时,必须使用餐巾的内侧,若是涂了唇膏或口红,品茶或饮酒时,每次都必须喝同一个位置,甚至连搅拌咖啡时,都不能随心所欲地搅拌,必须上下来回搅拌,并且金属勺子不得碰到杯壁发出声音……1
最让安娜迷惑的是,书上说,每次喝完茶放下茶杯时,杯耳都必须朝向同一个方向……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杯子不是喝水的容器吗?为什么要这么庄重甚至庄严地对待它?
她挠了挠后脑勺,放下书,站起来巡视了一下家里的杯子。她是个不爱收拾的姑娘,杯子们都东倒西歪地挤在壁橱里,样子看上去颇狼狈。她拿出一个珐琅杯,仰头对着壁灯认真观察了片刻,得出一个结论:那本书在放屁。
得到这个结论后,安娜心安理得地合上书,咬着汽水的吸管,仰躺在沙发上。
十秒钟后,她又猛地坐了起来,重新拿起那本书,仔仔细细地研究它的外壳。封面是由斜纹布和硬纸板制成,书名流转着烫金工艺的特殊光芒,这绝不可能是一本假书,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她不适合过l先生那种生活。
换句话说,她不适合l先生。
想到这里,她浑身的血液都像被冰镇了一般,一颗心沉甸甸地坠入了胃里。安娜咬着吸管,难受地在沙发上滚来滚去。她一会儿想要放弃喜欢l先生,一会儿又在心里劝自己坚持下去。最后,她苦巴巴地坐了起来,继续阅读那本荒谬的皇家礼仪。
就这样,挂钟的指针指向了十一点。安娜正要去洗漱一下睡觉,突然,敲门声响了起来。
她住在治安最差最乱的一条街,半夜敲门不算什么稀奇事。安娜眯了眯眼,轻车熟路地拎起一根棒球棍,走到门口,恶声恶气地问道:“谁啊?”
门外传来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开门。我是梅森太太的人。”
透过猫眼往外看,一个女人正站在门前吞云吐雾。她烫着蓬松的羊毛卷,眼影很重,涂着肉粉色的口红。安娜不相信外面只有她一个人,警惕地问道:“找我什么事?说了我再给你开门。”
女人不耐烦地吸了一口烟,工厂烟囱似的,用鼻孔袅袅喷出两道烟雾:“年纪不大,心眼挺多。算了,这么说话也行。梅森太太让我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安娜知道,欠条在梅森太太那里,就算她没有傍上那个有钱男人,依然要还梅森太太165美元。她的心智是世故的,却抱着一种小女孩式的天真心态,试图装傻蒙混过去:“我都没跟那个男人说上话,哪有钱给她啊?”
女人咬着香烟,含糊地说:“什么男人不男人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亲爱的,一个星期前,你找梅森太太借了1980美元,分12个月还完,每个月还165美元,明天就是这个月的还款日,梅森太太让我来通知你,记得还钱,不要拖欠。不然,我们可能会采取一些极端的方式要账,比如,到你工作的那家餐厅去,告诉其他客人,你是个欠钱的小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