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一共有八间房,小二说的那两间房,一个在最东头,一个在最西头,中间隔着不小的距离。唐宁撇了撇嘴,心中便有了几分考虑。
沈谦之住东边的房间,唐宁则跟随小二去了西边的房间。
半夜的时候,唐宁听到一声异响,是窗户纸被捅破了,一根竹筒一样的东西伸了进来,然后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
唐宁翻了个身,侧身向里躺着,摸摸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湿毛巾捂住口鼻,黑夜中眨眨眼静静观察。
那迷烟吹了有一会儿,小二的声音响了起来:“客官,请问需要热水吗?”
唐宁知道这是小二在试探她,自然没有出声回应。
果不其然,又过了一会儿,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听脚步声应该有三个人走了进来,并且向唐宁靠近。
依旧是小二试探的声音:“客官?客官?”
依旧没有回应。
小二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语气也变得委琐起来:“看来是昏睡过去了,这小娘子长得不错,今天晚上咱们哥几个可有的乐呵了。”
另外两人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其中一人去点燃房中的蜡烛,另一人翻找唐宁放在桌上的包袱,小二则站在床边没走,将一只手伸向了唐宁。
他刚碰到唐宁的肩膀,便觉得眼前晃了一道白影,面上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甩了一下,犹如鞭子打在脸上一样疼。
下一刻,他便见唐宁从床上跳到地上,手里握着一条毛巾,颇为不屑地看着他。
这屋子里还有不少迷烟,唐宁屏住呼吸,先将小二拖出去打了一顿,后面两个人也很快反应过来,举着板凳冲了出来,被唐宁一脚一个踹下楼去,然后又把小二扔下楼,转身去了沈谦之的房间。
他的房间也开着门,有两个人正在行窃,正是黄昏时在楼下吃酒的两个客人。
由此看来,这两个客人也是黑店的人。
床上的沈谦之还在熟睡,屋中也有迷烟的味道,那两人见唐宁进来,有那么一瞬的错愕。
唐宁站在门口:“你们自己出来吧,我懒得进去。”
其中一人脑袋还算聪明,看到唐宁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便知道今天碰到了一个硬茬,于是一个箭步冲到沈谦之床前,将一把菜刀抵在了沈谦之的脖子上,扭头阴笑着对唐宁说:“姑娘,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打个劫,只要你乖乖把钱留下来,我保证不会伤他性命。”
“那你还是伤他性命吧,反正他不值钱。”唐宁无所谓道。
执菜刀那人惊呆了:“他不是你朋友吗?”他面色一变,恶狠狠地盯着唐宁,将刀刃又往沈谦之喉间递了递,“你是故意这样说的,我不信你不在乎他的性命?”
唐宁哧了一声:“真麻烦,走了。”
说罢真的转身就走了,留下屋中两人面面相觑。
也就是在他们发蒙的这个时候,刚隐去身子的唐宁去而复返,迅速冲到执菜刀那人的身边,反手将他拿菜刀的手拧了个骨折,然后夺过菜刀,一脚将他踹出房间,再补上一脚将他踹到楼下。
至于房中剩下的另一个人,看到唐宁这一番动作已然吓得不敢动弹,唐宁看了他一眼,他便很识趣地自己跳下楼去。
如此客栈中五个人尽数趴在楼下哀嚎,唐宁矫捷地跳下去,走到那个掌柜的面前,将菜刀横在他的脖子上,说:“你好,打劫!”
次日清晨沈谦之醒来的时候,发现唐宁已经穿戴整齐正在楼下吃饭,大堂中空荡荡的,仔细一看,掌柜和小二他们都缩在柜台后面瑟瑟发抖,再细细一看,好像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
唐宁听见楼上的动静抬头看见沈谦之,便招呼他下来吃早餐:“早些吃完,我们早些赶路。”
沈谦之打了些水洗漱一番,便拎着行礼下来了,唐宁瞥了一眼小二,小二便立马进厨房又端了一份早餐过来。
沈谦之一边吃一边小声问唐宁:“这些人怎么了?被谁打了?”
唐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摇头道:“不知道,可能是他们自己起了内讧了。”
沈谦之吃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我昨天晚上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入室抢劫,还拿刀架在我脖子上……”
“这荒郊野外的,你做这种梦很正常。”唐宁漫不经心道。
沈谦之觉得唐宁有点古怪,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古怪,待到吃晚饭准备离开的时候,沈谦之要去柜台结账,却发现掌柜的还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冲着他直摇头:“不用了,那位姑娘已经结过账了。”
而唐宁早已站在客栈外等沈谦之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沈谦之发现她身上的包袱似乎比昨天的大了。直到走到一个镇上,唐宁说要去买两匹马的时候,沈谦之终于找到不对劲的源头了:“你哪里来的钱买马?”
唐宁便跟他说了实话:“昨晚咱们住的那家客栈是黑店,他们想洗劫咱们俩,被我教训了一顿。这都是他们的黑钱,咱们用着良心不亏。”
沈谦之恍然大悟:“所以昨天晚上我梦见打劫的事情是真的?”
唐宁点了点头。
沈谦之盯着她幽幽地看了一会儿,说:“所以昨天晚上你说我不值钱,也是真的了?”
唐宁默默地别开脸,小声说:“那是缓兵之计。”
两人去马市上买了马,唐宁花了半日的时间教沈谦之骑马,两人赶路的速度大大加快,不过几日便抵达了京城。
这是大齐国最繁华的地方,多得是沈谦之没有见过的东西。自踏入城门的那一刻起,应接不暇的景色叫他挪不开眼睛。
唐宁早早地扯了块面巾系在脸上,带着沈谦之寻了个较为雅静的客栈,沈谦之在这里一边等开考一边读书,唐宁则在房中瘫了几日,某天忽然买了身素白色的女装换上,准备出门的时候被沈谦之撞见了。
这是沈谦之第一次见到这般素雅清秀的唐宁,虽然往日里一身粗布麻衣的唐宁也很美,但是一件漂亮的衣服更足以锦上添花。
她应该是刚洗了头发,皂角的清香不经意就被风送到了鼻间,熏得他微微醉。
“好看么?”唐宁见他对着自己发呆,好笑地打趣了一句。
沈谦之忙移开视线,心中明明觉得对方好看得不像话,嘴上却不肯承认:“你这衣服未免太素了些,像是去扫墓的一般。”
唐宁眨了眨眼睛:“对啊,去扫墓。”
沈谦之本能地问了下去:“给谁扫墓?”
“就随便扫扫。”
沈谦之:“……”
第3章
唐宁骑马出了城,往郊外宋家的墓园赶去。
路上口渴,便寻了个茶栈买壶水喝。茶栈里有说书人,靠卖弄嘴皮子赚钱,编排一些大齐国名人的故事讲给路人听。
唐宁对这种半真半假的故事没什么兴趣,喝足了茶水,撂下两个铜板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那说书人忽然一拍桌子,说起大齐最年轻的将军唐家二少唐宁的故事来。
咦,要讲她的故事了?
唐宁刚抬起的屁股又默默落了回去,重新要了一壶茶水,撑着下巴十分期待地看着说书人,想听听他是怎么夸自己的。
她自小在军营长大,刚记事的年纪便目睹了一场场大大小小的战事,早些时候晚上经常做噩梦吓得往被子里缩,后来经历得多了,才不觉得有什么。她的童年在倒戈铁马中度过,十几岁的年纪她和军营里的将士们称兄道弟,直到少女身材逐渐玲珑显露,她的大哥唐墨将她与士兵勾肩搭背的手扯下来,将她叫到一边提醒她男女有别时,她才渐渐意识到自己与这帮大老爷们的不同。
她是女人啊。
旁人只以为唐大将军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唐墨身子羸弱,安静如书生;二儿子唐宁一点也不安宁,活蹦乱跳像个猴子。其实唐大将军瞒了所有人,他的二儿子,其实是个女孩子。
原本唐大将军也不想骗大家的,可是唐夫人怀大儿子的时候,受战事连累,颠沛流离不得安生,孩子在肚子里受了委屈,出生的时候双腿无力,即便后来好好调养,也只能勉强像常人一般走路,练武是不可能的了,子承父业更是不可能的。
唐大将军将希望寄托在第二个孩子身上,于是唐宁在唐大将军期盼的目光中健康地出生了,哭声特别嘹亮,整个军营都沸腾了,恭喜唐大将军又生了个儿子。
唐大将军将裹着唐宁的小软被子一裹,心想外面都是一帮糙汉子,自己这宝贝闺女若是给他们惦记上了就不好了,还是暂时当成儿子养吧,这样比较安全。
这些都是外人不知道的事情,他们只晓得唐家二少十三岁就随父亲上了战场,一双鸳鸯剑耍得十分漂亮,十五岁生擒敌方副将一举成名,十七岁亲自率领一支奇兵突袭敌方军营,往敌方主帅的心口捅了一个窟窿,使得敌方主帅昏迷多日,失去先机,被唐大将军率领的军队打得铩羽而归,自此唐宁就成为了大齐过年轻人的热血偶像。
这些都是唐宁真正做过的事情,说书人将其中的艰辛略去,大肆吹嘘她的英勇无畏,反倒是叫人觉得不真实了。
座下人不愿意听这样太过热血的个人英雄主义的故事,个个反应很平淡,甚至有几个人抬脚要走了,说书人许是为了挽留听众,忽然话锋一转,说起唐宁和当朝三公主的事情。
当事人唐宁放下杯子,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可吃瓜群众却很乐意听这种八卦故事,而且还是和皇宫有关的八卦。
说书人讲道,边疆稳定后,唐大将军一家终于得空回京,城中的百姓夹道欢迎,先皇派太子李昱辄在城门口迎接,三公主李云曦也偷偷跟着去了,一眼就瞧上了马背上英姿飒爽的唐家二少唐宁。
唐宁那时与太子李昱辄交好,时长带着三公主出宫游玩,一来二去便生了情意,加之有太子李昱辄在中间撮合,很快两人便在一起了。
可若是两人的爱情故事这般顺利,也便落了俗套,不值得一提了。
座下有人咬着茶杯不怀好意地一笑,说道:“听说唐宁也不是那般光明磊落的人,早早地便让三公主怀了孕,三公主不得已才嫁给了他。”
说书人随即附和:“据知情人士透露,三公主确实在成亲前就有了身孕……”
如此座下之人皆哈哈大笑,有人戏谑:“只可惜唐家二少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命短,刚成亲就奔赴战场丢了性命,如今三公主要改嫁了,自己的娃也要喊别人爹了,不晓得唐家二少在地底下是个什么滋味……”
唐宁听着,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很是欣慰:诚然三公主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她的,当年她瞒着自己女儿身的事实与三公主成亲,如今旁人都在数落唐家二少的不是,倒也保全了三公主的名声,这正是她最想看到的结果,也不辜负她诈死战场在外躲了这几年。
故事听罢,唐宁将一颗碎银子放在说书人的桌上:“这个故事我很喜欢听,以后可以多讲讲。”
说书人受宠若惊。
唐宁走出茶站,翻身上马,利落的身姿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这姑娘,我好似在哪里见过。”有人看着策马离去的唐宁,喃喃自语道。
旁边的人推了他一下,调侃道:“做梦见到的吧。”
那人望着唐宁的背影,拧着眉头想了好久,忽然一拍大腿:“三年前唐家二少迎娶三公主时,迎亲的队伍足有三里长,我那日也挤在街上看热闹,瞧见了那唐家二少的模样……”
另一人问:“那跟这位姑娘有什么关系?”
那人挠挠头:“为什么我感觉这位姑娘长得有点像唐家二少呢。”
另一人哈哈大笑:“你听故事听魔怔了吧,看谁都像唐家二少。”
已经走远的唐宁自然听不到他们的话语,她骑马到了唐家的墓园,那里埋葬的都是唐家的人。她将马儿栓在树上,在林中采了几束野菊花,放在了爹爹的墓前。
那是唐宁刚与三公主李云曦成亲不久,边关突然告急,她便于爹爹一同奔赴战场,可是途中爹爹犯了旧疾,原本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却不料害得爹爹就此没了性命。
士兵们都说,倘若唐大将军还在,那场战事绝不会打得那样惨烈,连英勇善战的唐家二少都赔了进去。
往日的战事带着些血腥气随墓上的冷风在耳边打了个旋儿,唐宁稍一激灵,便从回忆中抽了出来,开始转身试着寻找其有没有自己的坟墓。
别说,还真给她找到了,在一棵大树的庇荫下。
唐宁站在自己的坟墓前,心情有点一言难尽。
她的坟……被人刨了。
墓碑倾斜的角度昭示着刨坟者手法的粗暴,下面的棺椁早已不见踪影,被翻开的土壤长着一层旺盛的杂草,说明这坟被刨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晓得是哪个人这般憎恨她,连她的坟墓都不放过。
心中一时悲愤,骂人都找不着词。
罢了罢了,原本她也是诈死,不至于跟一个假坟墓赌气。
唐宁唏嘘了一声,转身就要走,不曾想她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人,墨发青衣,孑然而立,在她转身的瞬间,叫出了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