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事儿是商量出了结果。
俞老太君神情稍霁,让俞菡坐回了自己的位子,让李氏嫂嫂给俞星城布菜。
俞敬唯并不吃饭,她抽口烟,看向了俞星城:“六姑娘,燕王殿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俞菡算是俞星城后期小跟班,她确实犯过蠢,但也会改。
第196章 集贤
俞星城放下筷子, 轻声道:“您想要听什么样的评价呢。”
俞敬唯:“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太多了,三四年前我和殿下打过一次照面,总觉得不甚可靠。似乎有些城府, 面上嘻嘻哈哈没个正型,妆蟒绣堆里长大的风流。”
俞星城不知该如何说起。
这就像是别人要做选择的时候, 让她罗列出种种优势, 来引诱别人前来投靠。
但俞星城不知道小燕王的优点, 对于这个模糊的未来而言,能否算得上优点,她也无法像一个卖货郎似的去跟别人推销。
俞星城过了半晌, 只是道:“我相信他。我肯把自个儿的未来押给他, 也不会后悔。”
饭桌上静了静,俞老太君若有所思,俞敬唯道:“当真?”
俞星城冷静道:“当真。”
俞敬唯默默吸烟, 等到酒席快结束了,才道:“瞧得出来你是个有点冷的性子, 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易。他也不算是给你有过知遇之恩, 他既未给你恩惠,你却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视角算得上公正。或许我们这些瞧不上他的人,也该去了解了解, 那位塞利姆亲王的儿子,朱姓的侄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而皇上对他的宠爱, 到底是出自对长公主的亲近,对塞利姆亲王的尊敬,还是因为这孩子本身。”
酒席撤了之后, 李氏嫂子扶着俞老太君,众人从楼阁后头的楼梯下去,下方是一处水榭。京师热得快,压根没有过春天,恨不得四月即入夏,所以水榭里已然挂上驱蚊的纱帐。
实际上也就是俞星城和几个堂伯堂姑聊天,俞敬唯似乎对世界上诸多国家的军事都很感兴趣,还问她不少关于印度民族战争的事情。而拜伦似乎也这一两年,也在东方出了点名,她也问过拜伦和希腊战争的事情。
俞星城提及了一些拉克希米的战术,包括她特殊的行军法与战鼓法,俞敬唯和两个堂伯侧耳过来听,更是直呼“这是真正会打仗的人”。说起英军利用血兽病,使得奥斯曼帝国首都遭受重创,堂伯叹道:“周天子即位,中原就一直十分提防周边各国道法仙术,而圣主庇佑,哪怕是拜火教佛教、回回教或弥勒教,也从未敢在大明这样肆虐过。”
俞敬唯这样的臭脾气,竟然露出几分赞叹。:“我听说只懂算科、工事,却没想到你是个多面杂学的。听说你英文也很好,而且修道有得?”
俞星城不好意思受这样的夸赞,只道:“都是略懂,也没几个拿得出手的,都不算是尖子。”
俞敬唯把自个儿手里的烟灭了,拿着杯盏牛饮一口,道:“挺好。我猜皇上会要见你。”
俞星城:“见我?”
俞敬唯瞧着她,终于咧嘴笑了几分:“别怕。他要见你,你也折腾不了多少心眼,就坦坦荡荡的就行了。”
这口气说起来,俞敬唯像是跟皇帝有几分熟悉似的。
俞星城想了想,问道:“姑姑在北方打仗,可否认识我两个友人。一位叫杨椿楼,应该是在医馆做事;另一位叫铃眉,是跟天兵打仗的。”
俞敬唯微微一愣:“铃眉是你的朋友?或许你看不出来,我大小灵根是塑冻冰雪,所以我率领的一直是天兵。铃眉……确实是我手下的人。入营时不过一个小小把总,还是个南方的姑娘。后来官至游击,但战争结束后我把她塞回缉仙厂了。至于杨椿楼,我好像有印象,毕竟杨家就这一个在前线的,好像是个小个姑娘,总把自己弄得血乎乎的。”
另一个堂伯记得:“是那个雇当地农妇为护理,亲自操刀截肢,也教人如何分床照顾伤员,分类伤员选择如何治疗的那个吧。她挺出息的,听说最早在她所在的北三医馆,伤员存活率极高,北金总医馆便要她推广自个儿的法子,她当时在北金都已经做到战后医局二把手了。”
俞星城从别人口中听闻来她们的事儿,有些感慨:“我只是想问问,她们这一两年过的怎么样。“
俞敬唯可不会说好话:“能怎么样。去到北边,有一个过的像人样吗?铃眉我为什么让她走,不许她再待在营里,而是去缉仙厂。因为缉仙厂大不了是抓抓离经叛道的修真者,杀一杀出来作乱的魑魅魍魉——我直说吧,铃眉当把总的时候,她需要急行军,却没想到遭遇风雪和狼群,率领的几百人的队伍,只活了十来个人。”
俞敬唯说这些话轻飘飘的:“她的那些兵,最后被狼啃烂,拖行,衣裳碎骨满山都是。那十来个都是有种的,好几个都是女子。后来需要挖战壕,被沙俄的大炮炸死了几个;去烧村的时候,她不忍心杀村中小孩,结果被那小孩拿了枪,打穿了大腿,还被打死了一个同乡战友。还有——”
俞敬唯看到了俞星城的表情,她半晌道:“不说了。只是这孩子等官至游击的时候,最早同队的兵,只有她一个活着了,她已经学会了看见孩子也要补刀了,再派去前头挖战壕也不多说话了。我不想看这孩子疯掉,先是把她调到我这儿来,但她已经不太好了,总想着要杀毛鬼报仇,我把她胳膊打断了,让她去后方养伤了。她养好伤,我就把她踢出去,调往缉仙厂了。”
俞星城心头乱颤,她竟然眼前有几分模糊。
一切的语言似乎都苍白了。
俞敬唯叹气:“你可别要哭了。不论如何,比死人强。那杨椿楼的事儿,你听不听你堂伯说。”
俞星城用力眨了眨眼睛,强行咽回泪水:“请讲给我听吧。我想知道,我要知道。”
堂伯话比俞敬唯柔软些,没说的太残忍,但却提到,虽自古以来就有处理伤员一说,但听说杨椿楼在医馆时,那些救不回来的伤员,全都是她一手处置的。有人很害怕这个杨家姑娘,因为听说杨家的医学一直很邪门,甚至会拆刨尸体等等,所以当她去亲手结束那些伤员的性命时,有很多死了战友的士兵,都非常恨她,甚至有人还袭击过她。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听说她有个小本子,记着几个人的名字。是那些家中已无人在的士兵,他们临死前恐惧自己会无人记得,会没有墓碑。众人对她有所改观,一是很多人确实察觉到存活的伤员比往年多了很多;二是……有士兵听说,她每天都会在开心或悲伤的时候,默念那几个死去的士兵的名字。
或许是为了分享给这些无人铭记的人,一些她的生活,提醒她自己,还会永远记得。
那堂伯,说到后来,也有些说不动了:“我见过太多战争了,我不知道怎么说,但当我听说我们从前线抬回去的伤员,存活了八成多,我心里只有感谢。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俞星城紧紧抿着嘴唇,她眼睛发疼,嘴角却努力翘起来:“没,我只是……也很心疼。我只是,啊对不起,谢谢你们告诉我。我或许永远无法从她们口中问出来这些事情,但我想要知道。”
俞老太君坐在稍远处的桌子旁,俞菡看着她们的交谈,似乎心头也有些震撼。
老太君突然开口:“其实,俞家给你备了一处住所,你不如和她们一起搬进去吧。她们都是远离本家的姑娘,在外做官不容易,你们可要珍惜能在一块儿的时候。”
俞星城起身行礼:“这怎么合适呢……”
俞老太君又让俞星城过去,坐在她旁边。老太君半晌也只叹了口气,她见过的死亡与厄运,显然比俞星城多得多,她最后只捧了一下俞星城的脸,擦了擦俞星城的眼角,道:“不打仗是比什么都好的福气。我宁愿我们全家都能被鸟尽弓藏啊。不说了,说说乔迁的好事儿。”
俞老太君说起了帮她买下了府宅的事儿。俞家田产房产不多,也不太爱置办,那一套府宅是本来打算安置表亲小辈的,但没想到表亲小辈却都死在了战事了。那一处不算张扬,外头也不知道是俞家的,现在给俞星城住下正合适。
俞星城其实知道京师内的地价,多少官员都五六十岁了,竟然还在租房子住,买府宅更是光有钱都没用的事儿。她也确实想要和肖潼她们住到个更好的地方,便没太推拒,只反复谢了恩。
过了没两日,俞星城就搬去了那处府宅,她们四个人行礼甚少,家具也没什么,只带上些衣物,租了驮马驴车,就能轻易搬家了。
因四个人同住,俞星城自然不好挂自个儿的府名,炽寰嚷嚷着非要叫“炽府”。没人理他。她们四个人一合计,虽然有些厚颜无耻,但大家都觉得应该叫“集贤处”——正是她们四个人去应天府考试时,住的院子的名字。
俞星城没挂大匾,只侧柱子上让人挂了“集贤处”的石牌。
这会儿在新家,四个人分开院子住都绰绰有余,不过俞星城不打算雇太多仆从,没想到胖虎和鳄姐送来一群小妖,直说使唤它们比什么仆从都好使。胖虎和鳄姐是真的不客气,背着手逛了院子,甚是满意,直接把这儿批成他俩的行宫,打算有事儿没事儿就来住。
这府宅上下,人的浓度降到新低,妖的密度直线增加,要不是有裘百湖这个干爹可以打招呼,说不定过两天钦天监都会因为妖气,抄了他们家。
不过这府宅中家具不算多,俞星城正式住进来,拾掇的像样,还是要花点时间。
但她身边不见外的人太多了,某位殿下在她刚购置饭桌的当日傍晚,就前来蹭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
第197章 皇帝
小燕王来的时候, 俞星城正坐在廊下读书,肖潼翻译的诗集拿来给她瞧瞧,她也勉强当个粗校。入夏后的京师, 哪怕傍晚仍然闷热。炽寰毕竟是蛟,有些怕热, 他躲在树荫水边乘凉, 在人形的状态下, 也给自己化出一条油光水滑又略显色气的尾巴,尾巴尖搭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水, 偶尔抬起来, 往自己身上洒洒水。
两个蛙精蹲在他两侧,专门给这位老妖皇吃蚊虫。
俞星城深刻怀疑,他自称找到了“隐地”, 其实就是找了个地方养老。
鳄姐说是在京师找不到地方种草药,就来他们府宅的花园种地了, 杨椿楼恰巧也需要些灵草, 就帮着用灵力催一催。这俩人倒是玩得好,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坐在田边, 拿个臼子在捣药。
俞星城也在想着搬家了,或许该请温骁过来吃饭, 就瞧见一个人影骑猪而来——
俞星城傻了,鳄姐起身, 叫住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狂喜奔跑的猪:“芦竹, 你跑过来干嘛!不是让你去劈柴吗?”
那猪呼呼叫道:“鳄姐,俞大人,俺驮了个王爷来!这是个王爷呀!他刚刚在后院找俺问路来着!俺就带他来了!”
小燕王从猪背上下来, 夹着腿差点站不住,显然差点被这猪颠的散了蛋黄,他扶着猪,脸色发白半天没说出话来。炽寰坐在躺椅上,嘲笑道:“怎么还走后门啊!真要是这么想骑猪,我把芦竹送给你!”
芦竹一下子化作一个精瘦小个子,揣着手,兴奋不已:“进王府吗?”
小燕王摆手:“大可不必!”
俞星城笑着放下书,起来过去找他略一行礼:“怎么从后院来了,这院子还能让你找不到路?”
小燕王清了清嗓子:“没,就是怕从正门进来,又闹腾出什么传言来。我自个儿身上胡说八道的传言太多了,不想沾上你。你乔迁之喜,带不了什么大件玩意儿给你,就送些吃食——哎哟,没把我这饭盒颠撒了吧。”
杨椿楼还是对小燕王不太熟,有些拘谨的站起来,小燕王对她拱拱手:“杨大人,不必拘礼——啊不对,这是你们家。反正就是我来蹭饭了,宫里吃食可比不上胖虎和戈湛的手艺。”
俞星城不把他当外人,带他转了转院子,炽寰不大高兴,竟然光脚从他那躺椅上起来,装作是也随处转悠赏花似的,远远跟在他俩后头。
小燕王倒是挺会说话,也夸这院子格局,适合她们四个姑娘住一道,家中还有很多地方空着,没有种上花草树木,或者是有些简陋待修,但俞星城不着急,她有时间去慢慢拾掇这院子。
小燕王也同意:“这样住着多舒服,也不奢侈,却也宽敞。你们四个在一块也有照应,现在像你们这样不与本家住的官员也越来越多了。只是要看你们当中谁先成婚嫁人,搬出去了。”
俞星城倒没想过这些:“我估计大家心里都没想过要嫁人的事儿吧,再说,真要是成婚了,日后能否再为官都是问题,感觉我们几个的性格,都不会舍得放弃前程去嫁人的。”
小燕王抿嘴没接话,只点了点头。
走过了花园,青腰正在跟一群小鸟妖,叽叽喳喳的花丛中摘花,青腰看见俞星城走过去,给她显摆自己鬓角别的粉花。俞星城摸了摸她脑袋,小燕王感叹:“真热闹。一开始我还震惊,你身边怎么总有这么多妖,现在都习惯了。”
俞星城笑:“京师中大隐隐于市的妖怪本来就不少。来,这边走,后面倒也有个小池子,我想着要不要种些荷花呢。”
这一路,也就快绕回俞星城自个儿的院子附近了,小燕王背着手,走的晃晃悠悠的:“这些妖怪都住哪里——哦,后面还有个空楼啊,不错不错。那炽寰呢?……啊,我只是以为这不是在船上,你就不会跟他挤在一块了。”
俞星城清了清嗓子:“他跟貔貅一起睡在外间。毕竟我手边也没人使唤,有他们在外头,哪怕再来个月神,我都不怕了。”她似乎觉得这样的解释还不够,自己也心虚,又撒谎道:“有时候炽寰也不大在这边住,他会去妖馆。”
小燕王哦了一声,笑道:“我又不是老迂腐,不会多想啦。别这样的紧张。”
俞星城松了口气,小燕王:“听说你去工部,现在也不太忙。歇一歇也挺好,不过我来,也是给你传个信,舅舅明日想要召你入宫。”
皇上?!俞星城没想到,还真让俞敬唯说准了。
小燕王:“哎呀,舅舅不是真的喜怒无常,他并不可怕,我向你保证。只是他也不喜欢人太谨小慎微,你明日入宫,不要穿朝服,就穿那官家燕服就好。”
俞星城听到这位皇帝的传言太多,心里仍是忍不住紧张:“召我入宫做什么?”
小燕王笑:“与你聊聊咱们这一路的事。你按照平日那样说话就好,不要做奴才的样子,他不喜欢。”
俞星城把这事儿揣在心头,沿着回廊,和小燕王一同慢慢往前走,她想了想,问道:“皇上见了你,很高兴吧。”
小燕王点了点头,半晌道:“或许我说出来,你不会信。他哭了。”
俞星城还是与皇帝打过一次照面的,她实在是想象不出来,皇帝会哭。
小燕王喃喃:“也可能是我想错了。我对他的不信任其实也只是这几年开始的,在我小时候,他是最可亲的。他跟天底下所有的父亲和皇帝都不一样……甚至我五六岁的时候,还骑在他身上玩打仗游戏。那时候我父亲也在,哦,他多么向往我父亲的生活,他也希望自己能够离开自己的国家,去到遥远的地方。在他出生的时候,紫禁城里只有他一个是活生生的人,他感染了那么多人,让那么多人活起来,但人们只会说他是荒唐胡闹,说他喜怒无常。”
俞星城从未听小燕王这样说起皇帝。
小燕王只是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垂着头,沿着廊柱靠水而走:“那时候柔喆和她母亲还在,家宴的习惯也是当时就留存了下来,他二十年如一日,哪怕家宴桌上的人已经死了一半,他还保存着这个习惯……”
俞星城:“柔喆?”
小燕王猛地回过神来,愣了半秒,摇头:“啊,没事。我只是感慨,他太不易了。没人能活的像他一样。去见见舅舅吧,我希望他能够喜欢你。”
小燕王没有再提一句皇帝的事情,俞星城似乎察觉到他身上那种担忧、自暴自弃与失望减少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皇帝与他有过交流,减少了他许多自我怀疑的情绪。
胖虎和戈湛自然是像船上那样配合默契,又给做了一桌菜,他们在正厅吃饭的时候,杨椿楼吃相已经完全顾不上杨大小姐的名声,小燕王更是不装了,吃的伸直两条腿,拍着胖虎结实的臂膀,恨不得后半辈子长在胖虎身上。
铃眉以前很不喜欢小燕王,总觉得他城府太深,为人太假,看着他两杯酒下肚,挽着胖虎的胳膊傻笑的样子,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小燕王留的不算晚,有几个跟着上船的妖都对他依依不舍,他到了后门一招手:“哎,我有事儿没事儿还来呢,下船的时候也没见你们这样送我。走吧走吧。”
猪妖芦竹还兴奋的搓着手:“殿下,要不我驮你回去吧,我还没见过长公主府的大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