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并不打帘子往外看,她不太习惯被人这样议论,更何况有些议论既是淳朴仰慕,也有看热闹的心态。
远远的能听到前门的礼炮声,连谭庐都忍不住兴奋起来,两条铁腿直冒蒸汽,俞星城转头笑:“大人提醒了我,怎么自己却按捺不住了。”
谭庐笑:“我刚刚听这礼炮声数,这算是难得的大礼,在崇奉年间说不定都是头一回,我自然也觉得脸上有光了。皇帝今日也要封赏的,不过这才是第一轮,主要是为了给小燕王接风洗尘。之后你等着一轮轮的赏赐、宴请与封官吧,个把月都不得安生呢。”
俞星城摇头:“我只想赶紧回家。”
谭庐:“说来,我记得你住在城外,与你当时的几个同年共租的院子?从今之后你怕是要住进京城里头来了。”
俞星城:“那些倒也不重要。”
她只想赶紧见到她们。
谭庐:“我高兴的是,皇上这次是真给足了燕王殿下排场。以前的宠爱若是会遭人非议,这一次便是没人敢置喙了。”
俞星城懂,谭庐也是真的很喜欢小燕王的性格,更希望小燕王受到真正的重视。
谭庐兴奋到一半,刚要探出头去看看外头的街道,就听见咔哒几声,他的两条白铁的腿脚机巧卡住了,他一屁股坐回原处,赶忙去摸腰间的挂件。那是个白瓷小油壶,谭庐总是跟仙官们在一处,大船上也没有太精通机巧的灵工,他只能勉强自己给自己修着。
他这是怕一会儿自己没法下车走路,也顾不上俞星城在对面,满脸歉意的卷起裤腿来,想要将小油壶里的油滴进去。
只是却怎么都调整不好。
外头人群还在欢呼,道路愈发平整,算着时间已经离宫城不远,谭庐有些焦急,额头冒气汗来。他离京时是皇帝亲自任命的,此次回朝面圣,他也是重要人物之一。而谭庐其实也努力隐藏着自己的一双铁腿,极其在乎脸面,若是这关键时候他变成残疾了,对他这一路的努力也太不公了。
谭庐:“好像是里头有个齿轮要陀螺了。”
俞星城半蹲下来,她抬起右手:“我能用一点磁力,让我试试能不能帮上忙。”
她一直有练习自己对于磁力的掌控,但她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在全铁器的机械腿中只拧动那一个小小齿轮,谭庐年级阅历都比她大,不太能拉下脸来向她开口求助,但俞星城也没多说,只是抬起右手,指尖微动,机械腿中叮铃几声响,她皱紧眉毛。
这机械腿不愧是御赐的,做工实在是太复杂,俞星城早些年虽然有些工科背景,但都快还给老师了,也很难辨别内部的结构,她忍不住将手指靠的更近,磁力的波动也更细微,但当她指尖触碰到白铁表面时,忽然身体顿住了。
她似乎感觉到自己像是一只以磁场为眼的蝙蝠,她精妙的灵力荡入金属之中,一切都像是回声再返回她的身体,在这灵力的回声之中,一切内部的运转、结构就明晰在她脑中——
俞星城先是一惊,收回手来,她至今还未探索清楚自己灵力的边界,难道这也是其中之一?只要是接触到的物体,便能探索它们的内部结构?
这灵力,简直就像是怯昧在了解她之后,为她量身定做的!
谭庐:“怎么了?”
俞星城微微摇头:“没事,我能修。你等一下。”
人群的呼喊渐少,看来是已经接近午门了,谭庐额头冒出汗来:“大不了我便不下去了。”
俞星城不说话,她手指再度贴上了机械腿的白铁外层,她不像是看见了,而像是直接从大脑感知、读取了自己所接触物体的内部结构,她很快就发现了那松动的齿轮,正因为偏移的角度而卡住。俞星城指尖的磁力延伸过去,就像是外科手术刀一样,精准的利用磁力的偏转转动了那小小的齿轮,一股白色蒸汽从机械腿后头的散热孔冒出。
咔哒几声响,谭庐惊喜道:“好了!”
俞星城松开手,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前头的车架似乎停下了,您快点穿好靴子吧,咱们该去下车找殿下了。”
但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接风,果然像是谭庐所说,没法那么快结束。
俞星城与谭庐并肩,跟着小燕王进入宫门,在正殿之前是群臣垂头列队,人数与幡旗远比小燕王平定倭国回来那次要多,俞星城猜测铃眉和杨椿楼也可能在其中,只是乌压压几千人,她也不太可能找得到。
不比上次随着谭庐进宫面圣,这一次俞星城是切切实实站在了皇帝面前。
但崇奉帝依旧是那不守礼法的张狂性子,群臣面前,他竟然没穿朝服,而是一身深色燕服,甚至未戴冠,喜不自胜的从正殿之中走出,提着衣摆捏着串珠,便下来迎接小燕王。
俞星城的角度看不到小燕王脸上的神情,但皇帝瞧见他便笑了起来,小燕王上前几步扶住了皇帝,崇奉帝瞧见他,竟然伸出手捏了一下小燕王的脸:“略儿黑的更不像样了!”
慢一步,俞星城看到了太子与皇后一身朝服,走出了正殿,站在台阶之上静静的望着。
俞星城没见过太子,远远看上去不过是个瘦高白皙的青年,但皇后病容太重,似乎为了压住青黄的面色,敷了厚厚的粉,远远瞧过去就像个挂满珠玉绸缎的纸人似的。
掌印太监孔元节捏着圣旨,隔着皇帝两步站着,皇帝抓住了小燕王的胳膊,拽着他往白玉石台阶上引,皇帝一抬手,元节再度展开圣旨,俞星城与谭庐算是回朝群臣之首,连忙提起衣摆跪下。
俞星城耳边听着孔元节念着“而令众国家畏威怀德、开拓海贸、宣扬德化……”等等,却没听进去,她用余光只瞥见了小燕王与皇帝并肩走上去,而宁祯长公主比皇后晚一步,立在右侧望着小燕王,双眼泛红。
那些都不重要,崇奉帝拽着小燕王就走的行为,直接让这浩浩荡荡的迎接,变成了自家人见面。
之后的封赏都是由孔元节与吕阁老主持,冗长又无聊,俞星城作为最受赏的尖子,不知道迎接了多少人目光的洗礼,但整场她除了谢恩几乎也没机会多说一句话。
不过皇帝并没有在这一日宴请群臣,显然是皇帝要家宴,只是不知道这一次的家宴,桌上有没有太子和皇后。
待到仪式结束,天色都晚了,俞星城听到说今日暂不宴请群臣的消息后也松了口气,随着众多红衣内监转身朝宫内而去,列阵的卫兵也把他们夹送出宫,但只出了太和门侧门,群臣便跟浩浩荡荡的下班队伍似的,渐渐散乱起来,各自一撮撮的迎着西沉的日色往外走。
多少官员目光瞧着俞星城,想要上来搭话,却又怕太唐突,不少有车驾前来迎接的官员朝东华门走。裘百湖似乎并没有出宫,直接拐去了钦天监,俞星城就和肖潼并肩往外走着,谭庐和温骁在后头几步,笑说过几日等封赏下来了,要好好宰俞星城一比,让她请客。
俞星城刚要回头答应,就感觉到一个人影横跨向外走的人流,朝她撞过来,一抬手狠狠抱住了她。
俞星城一惊,才挣扎了半下,就惊喜道:“铃眉!”
第189章 妖皇
她差点没认出来铃眉来。
印象中那个有点土气淳朴, 闷头乱闯的铃眉,在短短一年半之间,简直是要脱胎换骨了。还是那有些清秀的眉眼, 有点健壮的身量,但她这会儿穿着曳撒, 戴着烟墩帽, 两边红木串珠搭在耳边, 脸上既有旧日皴裂的痕迹,也有些细疤,目光清澈, 像个寒门出身的将军。
俞星城一时都不敢抬手去抱她。
铃眉个头高, 她激动的一把将俞星城抱的两脚离地,俞星城胳膊搭在她肩膀上,不住道:“铃眉!你怎么瞧见我的?我就猜你们也会在——”
她话说到一半, 就嗅到一股药草香气,又有一个柔软的人撞过来, 伸出手臂把她俩都给抱住了, 吸着鼻子愤愤道:“俞星城你是不是眼瞎!我一直对你使眼神,你压根就看不见我!我要掐死你这个连回信都不好好写的混蛋!”
俞星城转过脸去, 杨椿楼戴着黑色官帽,穿着深绿色官服, 面上有些淡妆,但已经被掉出来的泪滴搞花了几分。在官场上倒是没机会再戴满头首饰当个盆栽, 但她还是在乎美, 耳边带了一对儿珍珠耳环。
杨椿楼个子小,胳膊短,也抱不过来俩人, 她性格直率,要哭就忍不住,眼泪跟珠子似的往下掉,俩手还在掐着俞星城衣裳,看着威力大,拧的全是布料。
旁边路过的不少官员,纷纷侧目瞧过来。
杨椿楼若说以前模样还是又嗲又辣的大小姐,如今就长开了不少,眉眼上翘,顾盼生辉的小狐狸神态,要是不开口骂人,还真像个贵家娇美人。俞星城笑着去抓她的手,握住了才吓了一跳,杨椿楼一双没干过粗活的手,竟然粗糙的不像样子。
俞星城想起杨椿楼和铃眉的信里,那关于去沙俄之后的经历,虽只写了寥寥几笔,但全在化作皱褶掌纹,刻在了她这双手上。她们若是没有切切实实吃了苦,又怎么会有今天这一身官服。
俞星城眼眶也红了,杨椿楼想要抽手,俞星城却紧紧攥住:“你躲什么,掐完了就想撒手吗?”
杨椿楼破涕而笑:“星城,你变了好多啊,我都瞧不出来了。”
铃眉也点头。
旁边的温骁和谭庐等人,护着她们仨往前走。
俞星城挽住了铃眉:“怎么变了?”
铃眉盯着她仔细瞧:“我还记得你当时到应天府考试的时候,话又少,谁要是盯着你看,你就垂着眼睛一副乖顺的模样,瞧着就跟只小白兔似的。”
杨椿楼:“是!虽然知道你那是装的,但你要是不翻脸骂人的时候,瞧着实在是温驯。现在不一样了,气场不一样了,你刚刚可是站在群臣之首,隔着十几步那就是皇后和太子,可你却一点都不怕,一脸心安理得又淡定的受赏,那孔公公不管嘴里蹦出什么封赏,你都不在乎似的。几年前的你自己要是瞧着自己,怕是要吓一跳!”
铃眉:“不过肖姐姐没怎么变。感觉去了番邦,才是肖姐姐施展的好地方,就是瘦了。俞星城说你中途受了重伤,她都能写信说你受了伤,我就猜是很严重很严重的事情——那时候,我跟杨椿楼都睡不好啊!”
肖潼抬手擦了一下眼角,抬手摸了摸铃眉的肩膀,笑道:“我现在这不都是好好的吗?别担心了,我早就看开这些生死,我不怕这些。”
杨椿楼:“你不怕,我们怕!我早知道,我就打包这么一大箱的灵丹给俞星城!“
俞星城瞧着杨椿楼跟机关枪似的说话,铃眉嘴笨在旁边不住点头,就跟他们分开之前,大家挤在一张床上聊天似的。
俞星城也一下子鼻子酸了,忍不住道:“我真的好想你们呀。我在大明就没什么值得想念的,除了你们。”
铃眉瞪大眼睛,杨椿楼伸出手狠狠拧了她一下:“俞星城你是不是在外头被海水泡了脑袋、就你这脾气,怎么、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啊完了完了,我又要哭了,呜呜呜,俞星城你现在还比以前会煽情了,你这是要干嘛呀!”
铃眉也有点受不了,杨椿楼还是要脸的,大概觉得周围人潮涌动,她嗷嗷大哭不太好,便躲到铃眉后头,脑袋埋在铃眉背后,小声啜泣。
四个人不像样子的往外走,俞星城道:“咱们那旧院子还留着吗?”
铃眉连忙道:“留着留着,我们其实也就在两个月前从北边回来的,不过其实俞家人很好的,听说他们都有一直关照着那边院子,派人去打扫打扫,我们回来的时候也还算干净。”
俞星城笑起来:“那好,那咱们回家去。”
四个人俱是默契的一笑,竟心里都把那京城外头的小破院子,当做家了。
俞星城本以为是要四个人同乘,回到那空空荡荡的家里,却没料到一进家门,院子里那些旧板凳上已经坐了一堆人、啊不妖。
炽寰为首,竟然给自己搬了唯一一个带靠背的竹凳子,翘着二郎腿,众星捧月般坐在其中。他手里还拿着一把不知道哪个妖给上贡的折扇,脸上戴了个金属圆框西洋眼镜,拿着扇子对身边一群妖颐指气使。
胖虎和鳄姐坐在小凳子上说话,戈湛正在晾晒从树上打下来的槐花,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妖,就跟幼儿园小朋友似的,把屋里楼上所有的大小凳子都搬出来,坐在那儿吹捧炽寰。俞星城认出青腰、几个犬妖还有男狐妖,都是当时在苏州的妖馆里待过的。还有一些不认识的,气息上似乎也都是跟胖虎差不多级别的大妖,可能是遥远的地方过来巴结炽寰的——其中几个妖化作人形,那人形看起来像个鹤发老者,竟然还蹲在炽寰的椅子旁边,要给他敲腿。
这院子里真要说地位最神圣的貔貅,竟就那副土狗模样,无人问津的在角落摇着尾巴,它正跟落在自己鼻尖上的槐花花瓣玩斗鸡眼呢。
俞星城她们四个都傻在门外了,炽寰也是开始嘚瑟了,竟然都没起身,翘着脚抬手拍掉了衣摆上的槐花,一抬手指着俞星城:“还不快去跟俞大人打招呼,妖馆能建立成如今这样,都是我们家俞大人的功劳。”
青腰和以前熟悉的旧妖,倒是不用说就站起来,闹闹腾腾又激动的朝俞星城跑来。青腰还跟之前一样,半点变化都没有的小丫头,抱住俞星城的腰,也不知道是不是忘了说人话,一张嘴竟然是一阵叽喳鸟叫。那些犬妖的尾巴都快从长衣下头露出来了,俞星城捂住脸,又想笑又有点无奈:“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家伙都留在苏州了呢。”
“还不是妖馆中心挪到京师来了!”
“我们也是想要来看看!”
那几个不太认识的道行颇深的大妖,有些谄媚的走过来,其中一个看起来就是在人世间混迹上百年的老人精,就是刚刚给炽寰捶腿的鹤发老者,他佝偻着背,还带着单片西洋眼镜——俞星城算是知道炽寰鼻梁上的眼镜是怎么来的了。
鹤发老者上来就跟俞星城行礼,满嘴道:“早听闻咱们妖馆能建立,就是有位大高官、大善人肯为了我们跟钦天监做协约做担保,甚至还救了咱们炽寰上君,悉心照料,今日一见,果然是菩萨再世仙人下凡,哪怕是王母也没您的慈悲面相,贵气雍华呀!”
说着还在往俞星城手里塞金叶子。
俞星城哪想到回京师,先被一个大妖怪贿赂了,她攥着手不肯接,那鹤发老者一着急,两侧耳朵竟化作了两团毛茸茸的羽毛。
是个鸟妖?
炽寰懒懒的替他回答:“是个猫头鹰。”
鹤发老者扶着眼睛:“鄙人姓鸮,单名一个远字。鸮远。”
铃眉和杨椿楼一见到胖虎、炽寰和戈湛他们,惊喜的挤进来,铃眉瞧见戈湛,欢喜的上去拍他肩膀,戈湛生怕自己怀里竹匾上的槐花撒了,连忙躲避,他似乎抬头看向了门口的肖潼,却又快速转开了目光。
杨椿楼到炽寰面前,特不客气的就把他脸上装逼用的眼镜一把拿掉了:“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炽寰?你不是个小屁孩吗?”
炽寰恢复灵核后回到大明,就有群妖来拜,刚刚捡回几分妖皇的威严,就被杨椿楼拆了台。
他想要发作,却又不好意思对俞星城的伙伴做出凶相,只尴尬的在那儿坐着,强挺着威严:“把我的眼镜还给我。”
杨椿楼仔细瞧她,又转头对俞星城笑:“他现在真像是个大坏蛋了,就这样你还敢把他放在身边。哦,都这副样子,还好意思天天往人家床头挤?瞧瞧这阵仗,不知道,还以为你要在咱们这破院子里登基了呢。快把你这些朋友们都介绍介绍,晚上要他们在咱这儿吃,否则我就把你对星城撒娇的事儿都说出去,看你丢不丢人!”
炽寰急了,恼羞成怒起来:“谁对她——你们,别坐着了,这地方这么小,你们就傻坐着,也不知道起来挪挪窝!把我眼镜还回来。”
俞星城可算是把那个老人精鸮远给劝开了,她瞧着院子里拾掇的不但干净,旁边的小花坛里甚至还种了些瓜果花卉,看起来像是杨椿楼用法术做的手笔。看来大家都很珍惜这个小家啊。
妖群们都站起来,或是跟杨椿楼她们打招呼,或者是跟铃眉这样一看就是天兵出身的将领套近乎,院子里热闹成一团。炽寰夺回了眼镜,也不好意思再坐在那儿当大爷了。
他挤过来,偷偷挤到俞星城身边,等着俞星城跟鳄姐说完话,他偷偷捏了一下俞星城手腕,带着那副眼镜,摇着折扇,找到自己侧脸最完美的角度对准她,小声问她。“是不是很俊?”
俞星城有点想笑,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脸:“你不是很有自信吗?还问我啊。”
炽寰又怕旁的妖看见了,又欢喜。他推掉她的手,一边揉着脸,扫视其他妖,一边又忍不住嘿嘿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