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百里濯缨独自一人来到那个废墟边,此时,正是红日西下的时刻。
百里濯缨看到,有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废墟上静静地对着夕阳出神。
百里濯缨也不打扰他,自行在一边的石头上坐下,对着夕阳出神。
大漠中的落日,宛如一个巨大的车轮,红彤彤的,慢慢地落到了地平线上,弱水奔流而来,奔流的河水映着夕阳的余辉,仿佛是一条红色的缎带,蜿蜒飘荡。
此情此景,仿佛不是人间。
待那落日缓缓沉到地下,天地间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漫天繁星升起。
那人转过身来,和百里濯缨对视了一眼,也不打招呼,自行离开了。
待他离开半晌,百里濯缨也起身离开。
如是三日,每日百里濯缨都在废墟见到那个奇怪的人,那人满面风尘,头发灰白,但眉毛很长,眼睛很亮。
第四日,百里濯缨再到那里的时候,看见那人依然坐在废墟上。手中握住一支画笔,对着夕阳出神。
百里濯缨觉得这个人还比较有趣,便踱了过去。
看样子,那人想把这长河落日画下来,可是这人间大美,难以描绘,是以迟疑着。
“眼前有景写不出,崔颢题诗在前头。”百里濯缨情不自禁地叹道。
李白到黄鹤楼,眼前美景让他想要题诗,可是,崔颢的《黄鹤楼》已经传诵天下,李白有了“眼前有景写不出,崔颢题诗在前头”的感叹,并搁笔怅然而去。
百里濯缨用这两句诗,是想安慰眼前这个想要绘画的人,用诗仙李白来比他,也算是抬举了。
但那人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忽地收回远眺的目光。
然后,他转过身来,背对着夕阳。
夕阳的光芒正好照在他面前的纸张上。
他的画笔忽然落下。
画笔在纸上跳动,仿佛是一个有生命的精灵在跳舞,起起落落,随意而动,让百里濯缨眼花缭乱。
海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百里濯缨虽然不曾学画,但也见过海树作画,但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落笔和海树想比,不知又上了几个层次。
不多时,那人的手腕忽然停住。
百里濯缨眼前一亮,只见这几日所见都在纸上重现:长河如练,从远方奔流而来,再向远处奔流而去,巨大的落日悬在天边,将坠而未坠。
片刻之后,他提笔在画卷上写下了五个字:长河落日图。
那人怔怔地看着纸上的落日。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落笔:倪云林,壬戌暮夏于弱水。
百里濯缨这才吃了一惊,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居然是当今驰名天下的画坛巨擎倪云林!
自己刚才把李白比作他,还感觉高抬他了,但他若真实倪云林的话,拿李白比他,倒也最合适不过。
落款完毕,倪云林掷笔于地,缓缓站立起来。
红日轰然跌落到地平线上,天地间一片血红。
百里濯缨站在他身边,也不由地叹了口气。
倪云林这才转头看百里濯缨,“你为何叹气?”
百里濯缨沉声道,“这夕阳的余辉,一片血红,多像是流不尽的鲜血啊……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天下,让多少人洒尽了热血?又让几人成就了丰功伟业?”
倪云林也叹息了一声。
“前辈又为何叹息?”百里濯缨问道。
倪云林淡淡地道,“我为你叹息。这天下苍生,就如同这绿洲上的花花草草,春风来时生,北风起时灭,生生灭灭,周而复始,但何曾灭绝?”
他再指着滔滔奔流的弱水,“这天下大势,如同这滔滔河流,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你何必担心它去往何方?”
说罢,他迈开步子,往远处走去,“顺应时势,何必学那庸人自忧?”
百里濯缨喊道,“前辈,你的画!”
“是你的画!”倪云林的声音远远传来。
百里濯缨看到倪云林的身影在夜色中消失,这才收起那幅《长河落日图》,跨上白兔,往回赶去。
当夜,百里濯缨把那幅《长河落日图》给海树看。
“是倪云林的真迹!”海树看了啧啧称奇,没想到倪云林居然在这偏僻的弱水之畔出现,更没想到百里濯缨能得到一副他的画。
要知道,倪云林驰名中原,他的画极难求到。
这个神龙见尾不见首的高人居然送给百里濯缨一副现场作的《长河落日图》。
海树把《长河落日图》交给百里濯缨,“好好收藏吧,也是机缘啊!”
次日一清早,亲兵来报,有叫贺劲松的人求见。
百里濯缨知道海树的信送到了,并且起了作用,当下禀告海树,来到大营门口迎接贺劲松。
一到大门口,便见一个头发灰白的汉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当地,他身材高大,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座塔矗立在那里。
海树一步步走了过去,在那人面前站住。
那人盯着海树看,也不说话。
半响,他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哥!”
海树颤动着双手,扶住那人,“起来啦,小贺啊,你的头发也白啦……想当初,你可是兄弟们中年龄最小的!”
那人慢慢地站立起来。
百里濯缨这才看清他的脸,满脸的风霜,想来从中原流浪到这大漠戈壁,生活也是极其艰辛。
这人便是贺劲松。
贺劲松嘴唇翕动了半天,才说道,“是啊,当时我最小,遇到恶战大哥总把我带在身边,怕我有闪失……太平镇那一战,我的马受惊把我颠落马下,大哥本来已经冲出去,却调转马头,重新杀入重围,把我救出去……”
停了停,贺劲松接着说,“若不是大哥,我这条命早就没啦!”
海树微笑着拉着贺劲松往里走,贺劲松的随从们也跟随在后,缓缓而行。
“可恨的是魏天帷那狗东西,居然在关键时刻背叛大哥背叛太湖义军,当兄弟们一败涂地!”贺劲松一边走一边骂道。
“他已经死啦,都是往事了,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贺劲松点点头。
海树又介绍了百里濯缨和楚映雪。
贺劲松快人快语,“其实大哥两位高徒初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是很抵触的,一来,我们以为这是一支官兵,二来,这里虽然艰辛,但各方势力均衡,所以没有战乱,日子还能过去,这大军一来,不知下一步要干什么。”
“后来,你们和满都拉图开战,我们便知道你们不是和蒙古人一道的!只是,我们依然不知你们要干什么……所以,一直在观望。”
众人来到百里濯缨的大帐。
百里濯缨让人安排了茶水点心,开始慢慢谈。
结果和海树的预期一样,贺劲松知道百里濯缨他们谋划的是反元的大事,当下毫不犹豫地要加入这支军队。
海树摇头,“我并不是让你加入这么简单!”
贺劲松一愣,不知海树让他干什么。
海树微笑着慢慢道出了自己的计划。
原来,海树想让贺劲松利用自己在此地汉民中的影响,号召汉人的青年加入,进一步扩大军队。
“你在弱水经营日久,所接触的汉人,我想一定不仅仅局限这这弱水两岸,”海树沉声说道,“方今天下已经不是我们那个时候了,现今时机已经成熟,我们没有做成的事,现今,可以做成!”
海树看着贺劲松,“我是老了,只能帮些小忙,但是,劲松啊,你比我年轻,你一定要尽力做这件事!”
贺劲松霍地站起,冲海树行了个礼。
他行的是军中之礼。
他的眼中湿润了。
那一瞬间,他精神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太湖义军,四周杀声震天,烈火在虞怀沙身后烈烈燃烧,但虞怀沙岿然不动,从容指挥兄弟们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