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陆云深与他对视半晌,手指缩成拳头,轻又慢地松开手臂,江栖鹤立时起身坐到另一边,陆云深也跟着坐起来,低垂脑袋道,“对不起,我没忍住。”
江栖鹤以冷笑回应。
“你睡觉吧,我不打扰你了。”陆云深抱着他的被子和枕头走到对角,面对着车壁躺下。
江栖鹤又是一声冷哼。
没有完完全全沉默,大抵还有回旋余地,陆云深一边偷看江栖鹤一边心想。
陆云深觉得自己应该安静地待一会儿,但与江栖鹤同处一室,光线昏暗迷离,除却呼吸声,耳旁就只剩下不太平稳的心跳。
只有他自己的,江栖鹤把气息收敛得一干二净。
躁动,不安,担心随时会被丢去。
就像记不清到底是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他拎着淌血的剑冲到白衣少年面前,得到的却是一句告别。
回忆与现实交织重叠,陆云深渐渐抱住脑袋,在诡异的静谧中,用颤抖的声线开口。
“阿鹤,对不起。”
“我控制不了自己了,我很喜欢你,所以我很悲伤啊。”
“每次有人提起沈妄,你的表情就会变,你的眼神就会颤。分明……分明他依旧在你心里,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
“我不想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沈妄从你心里挖出来。”
“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我想你看着我,我想你只看着我,只对我说话,只对我笑。”
声音很轻,丝丝缕缕的脆弱在幽暗中浮现,漆黑眼眸中闪动水光,像是被雨水浸润的深巷。
无数的情绪深藏其中,无数的情绪得不到发泄。
江栖鹤闭上眼翻身,发出细碎的声响,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才道:“休息吧。”
*
一日一夜的路程,自从那句话后,江栖鹤没再搭理过陆云深,甚至连眼神都不曾落到他身上。
马车停稳在歇夜城门口,阿绿依言把钉在车门上的木板摘下,江栖鹤丢掉被子坐起身来,抓起白玉冠正欲束发,一直缩在角落跟条被抛弃的小狗似的陆云深忽然闪身过来,手搭上他膝盖,湿漉漉的眼睛里尽是讨好。
“阿鹤,我帮你梳头好不好?”
“一边儿去。”江栖鹤冷淡地挥开他。
“阿鹤,我帮你梳头。”陆云深半分不动,手指攀上来,执住白玉冠另一头,“你有什么想吃的么,我一会儿去帮你买。”
陆云深认真地看着江栖鹤,见他许久不答,又道:“糖醋排骨和糖醋里脊好不好?”
江栖鹤差点就被这话逗笑了。
他发现其实他很难对陆云深生气,即使真的被惹怒,但只要这人露出小狼崽子似的表情就会心软。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但他也控制不住。
江栖鹤看了陆云深半晌,敛下眸光的同时从这人手上夺回自己的发冠,三下两下束好,在车壁借力站起身来。
他们从江阳城出发时是下午,此刻亦是下午,不过歇夜城地处西南,多雾多雨,放眼望去,此刻各色的伞在街道上连片绽开,色彩斑斓仿若一片花海。
“阿鹤。”陆云深跟着走出马车,在江栖鹤身后为他撑开一把伞。
“你牵一匹马出来,剩下的找间客栈寄存着。”江栖鹤不理陆云深,转头对陈一道,“然后咱们往歇夜城西北出发,霧山就在那处。”
陈一看了陆云深一眼,驾着马车继续往城中走,因为马匹名贵,他只得往大的客栈挑去,并额外付钱请人看守。
回来时,江栖鹤与陆云深站在某个小摊前,白发少年低头,好奇打量货架上的面具。
歇夜城有种独特的习俗,无论男女,在成亲之前,都得用面具将脸遮起来。
是以行走在城中的半数人,面上都带着各种各样的面具。
陆云深盯着一块银白面具开始出神,江栖鹤狐疑地望了他一眼,终于主动朝他搭话,“你很喜欢这个?买来戴上?反正入乡随俗嘛。”
☆、千灯照夜(五)
第五章千灯照夜(五)
江栖鹤主动与陆云深说话, 陆云深自是高兴,连眼神都亮了。不过这一次,他没接受江栖鹤的提议。
陆云深将视线从面具上移开,偏头看向身侧之人,口吻认真,“面具摘下之后,哪有再戴回去的道理?”
“什么?”江栖鹤的眉梢极轻地扬了一下, 陆云深这话仿若擦破平静湖面的石子,留下圈圈涟漪,让人想视而不见都难, “听你的意思,你以前戴过面具,但后来又摘下了?你是歇夜城人?”
“我——”陆云深漆黑双眸中透出几分迷茫,执着伞柄的手指缩紧, 骨关节泛出一丝白。
他睁大眼环顾四周,吊脚楼沿江而建, 长街小雨淅淅沥沥,枝头繁花纤尘不染,透亮水珠一滴接一滴从檐瓦落下,在廊下水凼中溅开, 反反复复浇湿青石板缝。
细风绵雨中传来某种特别的乐音,那是歇夜城独有的琴演奏而出,此琴以长短粗细不一的瓷片为弦,敲击奏响, 声音若高山流水,名为水琴。
花花绿绿的伞从身侧擦行而过,以半张面具覆住容颜的孩童们光着脚丫在树下嬉戏。
此处风气开放,衣着不似中原城市那般保守,短小紧身,露出手臂与脚踝。女孩儿们挽着手在街上穿行,放声大笑毫不忌讳。
陆云深不仅在心头问自己:我真的是歇夜城人吗?我真的如他们一样,也曾戴着面具不以真容示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