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伯心下微奇,但想着这孩子一看就知道还年轻,想来也是在家里娇生惯养的,笑着道:“小公子年岁几何了?看着尚未及冠?”
  云祯点了点头:“转过年就十九了。”
  承恩伯笑道:“这般年轻,这冰天雪地的出来行商,可辛苦吗?”
  云祯老气横秋道:“还好吧,其实骑马更快,也省得在路上折腾这许多日子,就是家里不许。”
  承恩伯叹道:“骑马是痛快了,但是伤身子,长途跋涉还是慢慢走的好,不然伤了根本,年老可就顶不住了。你们少年人,只想着痛快,哪里知道家里长辈牵肠挂肚呢。”
  云祯嘿嘿笑了声:“老先生是不是还想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呀。”
  承恩伯道:“长辈总是为着你们好的,可惜你们年轻人不领情。”
  云祯道:“老先生是不是儿孙不听话啊,别伤心。其实年轻人兴许也就是嘴硬要面子,兴许心里也知道是长辈还是爱护小辈的,不是人人都能有长辈管束的呢。”他想起自己两世没活好,兴许也就是因为父母不在,无人管束的原因,不由有些落寞。
  他低着头,慢慢将针旋转着,又小心翼翼拉起狐裘掩好,来防止他着凉。
  承恩伯看他又乖巧嘴又甜,还体贴,心里十分喜爱,笑道:“我若有你这样的孙儿,心里可要欢喜死。”
  云祯嘿嘿笑着:“我小时候特别淘气的,您若真有我这样的孙儿,怕不是天天拿着戒尺伺候,那时候可就嫌弃我太淘气了。”
  承恩伯道:“一看你就是家里宠着长大的,你爹娘特别宠你吧。”
  云祯道:“是挺宠的,旁人都说按他们那样子宠法,我将来就是个混世魔王,可惜他们去世得早,不然兴许如今也是天天要教导我了。”
  承恩伯有些怜惜,又有些纳罕:“我看你们兄弟二人举止落落大方,人才非凡,想来族人教养很不错。”
  云祯嘿嘿一笑,承恩伯又感慨:“外人教导起来轻不得重不得,有些事情也只好生身父母才好下死手管教,若非亲生子,任你平日如何亲,稍稍严厉些,便会记恨在心。”
  云祯道:“老先生看开些啦,儿孙自有儿孙福,这都是他们的造化,尽力就行了。”他看这老者千里进京,也无一个儿女伴行,半夜病重,因此念念叨叨,啰啰嗦嗦,也只是宽慰开解。
  承恩伯伤感道:“是老夫啰嗦了,你们少年人不耐烦吧,倒是耽误你休息了。”
  云祯算了算时间,开始拔针,一边道:“怎么会呢,有人说说话挺好的,我也觉得这里床太硬,不好睡,也是没睡着。”
  承恩伯失笑:“你还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云祯道:“是啊,我有个朋友,从小和我一样也是一点苦不能吃,如今他去边关从军了,我想起来也觉得纳罕,不知道他怎么吃得下那等苦。”
  承恩伯肃然起敬:“肯去戍边从军,可知自有一番志向,是个好男儿。”
  云祯笑道:“他小时候也是时常淘气,偏生他家教严厉,也时时被教训的。有次他好奇去逛那南风馆,结果人才进去就被他家里派了一队家丁拎回家了,听说他祖父亲自拿了大板子打了他半个月没起床。所以长辈教导,恁是如何,也没有隔夜仇的,老先生您就别太担心了。”
  他一想到就忍不住笑,那次据朱绛说他就是好奇,去看看,结果立刻被他小厮告了家里,朱国公大怒命人立刻去拎了他回来狠狠教导了一番。也所以后来他闹着要和朱绛合籍成婚,朱国公却一直觉得自己是被朱绛教坏的,在他跟前一直挺温和的,逢年过节他去给朱国公请安,朱国公都只偏着他,有事只责怪朱绛。
  可惜,便是如此,他们还是希望朱绛娶亲生子,是不是就是因为如此,他们才对自己心有愧疚,平时多有容让?可知再狠,那也是亲人呢。
  他替承恩伯慢慢起了针出来,又慢慢揉着承恩伯的胃部:“好些了吗?”
  承恩伯却还想着他那个故事,笑道:“是不是你们少年人都会好奇,想试试什么龙阳断袖的。”
  云祯脸一红没说话,承恩伯却已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中:“我有个小辈,从小他就是我看着长大,在我手里教着习字背书,他也顽皮淘气,没个定性,我算是他长辈,少不得对他严厉了些……后来他也是,有一天忽然对他母亲说他好龙阳,不喜女子,让家里不必给他安排房里的丫头。”
  云祯轻轻啊了一声。
  承恩伯低声道:“他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生他的时候伤了身子,不会再有孩子了,听到这个吓得不行,找我来哭了许久,求我找大夫替他治一治这病。”夜深寂寂,四下无人,他又是病重体衰之时,心里正十分脆弱,这个秘密已经深深埋在心里十几年,忍不住向面前这个素昧平生又极温柔体贴的年轻人倾诉。
  云祯道:“这个治不了吧。”
  承恩伯道:“那孩子从小就有些左性,认定了的事就很难扳回,我其实也苦口婆心劝他,先纳了……先娶了媳妇儿,生了孩子,之后他想怎么好龙阳都行。”
  “结果那孩子不听,说急了他就给我说,说女子便是脱光在他跟前,他也不起,叫我别费心了。”
  云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承恩伯叹气道:“你们少年人听了只觉得好笑,哪里知道那时候他母亲的难过,为着这都病了几场,那孩子只是不听,他学业功课样样优秀,人人见了都夸,偏偏这一桩上,就和他母亲给顶上了,如今想来也是我们逼得太甚,他反而越发逆着来了。”
  “后来我当时也气糊涂了,毕竟这孩子从小对我都极尊重,言听计从的,这还是第一次这般顶撞我。我就想了个法子,让大夫开了些助兴的药来,找了几个善生养的家养丫鬟来,哄那孩子吃了药,然后让那些丫鬟服侍他,关了门锁了他在里头。”
  云祯忽然血液全数往脑袋里冲,一句话忽然冒出来在他脑海里“手段比较激烈,因此朕与承恩伯就此翻了脸。”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看着眼前那老者,清矍,儒雅,他们从江南来……带着皇上喜欢吃的鲜鱼……
  答案呼之欲出,他声音微微带了些颤抖:“后来呢?”
  承恩伯苦笑:“那孩子拔了佩剑,将自己手上血管全划开了,很深,流了很多血,丫鬟们吓到了,拍着门让我们开门,急急忙忙找了大夫来,差点就救不回来了,他原本极擅弓的,那次以后许久拿不了弓,我和他母亲也被吓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敢狠逼他。”
  手臂上的伤……云祯见过,他还以为他是战场上受的伤,还奇怪怎的会有人能如此近身伤他,他可是主帅和太子。他眼皮发热,下边一股热气直冲上来,恨不得立刻飞回京城,他心疼他,虽然已过了这许多年。
  承恩伯却已完全沉溺在了回忆中,没有注意到他脸色大变,还在述说:“后来那孩子就与我生分了许多,但有他母亲居中转圜,也还好。但后来……他母亲病中多疑,听说他在……他身边有个年轻大夫,和他甚为相好,同进同出,意气相投,便又疑心是那大夫勾引他。借口生病,将那大夫骗来治病,却让我威逼利诱,把那大夫逼离了那孩子。”
  云祯脸色唰地变成了雪白。
  承恩伯长长嘘了一口气:“自此以后,那孩子恨毒了我,再也不肯见我。”
  第112章 查岗
  承恩伯最后也不知如何睡着的,清晨醒来的时候,胃已轻松了,浑身也好了许多,身边的仆从管家们都大惊小怪了一番,嗔怪伯爷晚上不舒服也不叫他们起来伺候。
  承恩伯只是笑道:“在驿站里不方便,又是寒夜,三更半夜的叫你们起来又能做什么,倒是周小公子服侍了我一夜,实在是多承了他的情,让他们挑一缸鱼送过去吧,再封一千两银子过去,就说多谢他的药和裘衣。”
  管家道:“人已走了,一大清早,这些商队都是起早贪黑的。”
  承恩伯有些怅然:“啊,那得找机会谢谢才好,是了,等到了京城,找庆阳郡王问问,那周氏与晋王有亲,想来能打听到是谁,到时候再厚厚送些礼过去答谢吧。”
  管家笑道:“伯爷还真和他们投缘了。”
  承恩伯道:“怪我没福气,没有这样一个贴心乖巧的孙儿,举止大方,又善心忠厚,全无心机,看他出身富贵,偏偏父母早逝,家里养得一点心机没有,照顾人又分外细心。”
  管家道:“伯爷既然如此喜欢,不若打听到了,认个干亲也好。”
  承恩伯叹息:“周氏和晋王关系紧密,我们是外戚,不能冒这结交藩王的险。可惜,年老了,就喜欢这等活泼泼的小孩儿。”
  管家:“马上就到京了,到时候见着大哥儿、三哥儿还有小姐,这不是就有孙儿承欢膝下了?伯爷这是病了,稀罕起儿孙热热闹闹来了。”
  承恩伯摇着头:“他们都被他们父母给教得太过有些急功近利了……不可爱了,小时候还好,如今大了,几房人还要互相斗个你死我活,没几个正经想着谈家的未来。不若昨夜那孩子,天真烂漫,全无机巧,想来也是生活优渥,又不是承继家业的当家公子,家里人有意培养如此,惯出来个不知世事的性子。”
  管家收拾着床褥却忽然啊了一声:“伯爷,这狐裘,是腋下裘,还是内造的,一千两银子怕是不够。”
  承恩伯吃了一惊,转头看了下,昨夜灯光昏暗,自己又疼得厉害,只依稀知道是狐裘,如今看管家抖起来,却见整整一张银白色狐裘,通体雪白,一根杂色也无,在窗外雪光映照下根根透出晶莹光芒,竟真的是上好的腋下裘。
  管家翻了下内里绣着的缎标签:“江宁织造府的,这是内造的,外边拿着银子也没处买去,这周家还真是豪阔。”
  承恩伯哭笑不得:“这孩子,怕是都不知道这东西价值几何,随手拿了就给我盖着的,罢了,进京好歹寻摸一件好的还他罢。”
  说完又拿了桌面上的暖壶看,暖壶上倒是镌着周字。再拿起那瓶药来,看到上头的黄签子:“这药也是内造的,御药房出的,从前太后赏过我们家不少,难怪我说昨夜这药力这般好。”
  管家道:“还真是有钱能通鬼神了,还是说晋王那边想来也很是照顾,看来昨天那两位公子,是嫡枝的了,就我们家的孩子,也不能这样随手送人这样贵重东西。”
  承恩伯点了点头,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其实……若是周家还有合适的女儿,为文葆试着议一门亲,倒也是不错的姻缘,回去倒是该探听探听那孩子是否有姐妹。观其兄弟,料想其姐妹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文葆这孩子也没什么心眼,文不成武不就的,找个富商女,也能保其无忧过一生了。”
  管家笑道:“伯爷真是个操心的命,还是好生养着吧,如今怎样?是继续歇一天,还是这就赶路?”
  承恩伯点头道:“赶路吧,早些到京城吧。”
  一边厢,云祯顶着两个黑眼圈在姬怀盛的马车里睡了一回,起来出了一身汗,姬怀盛看他蔫蔫的,笑道:“马上就进京了,是不是看着有点怕见皇上了。哈哈哈哈我就说你,表面怎么怎么硬气,其实心里怕皇上得不得了。放心,皇上若是罚你,我帮你抄几张大字好了,哈哈哈哈哈哈。”
  云祯看向他,满脸麻木:“我谢谢你了,如果我被罚写大字,我一定让请皇上一起罚你,咱们俩难兄难弟,谁也别想逃。”
  姬怀盛垮了一张脸:“不是吧!老弟,别和老哥哥我计较了,我这都快要娶亲了,别让皇上把我当孩子管了。”
  云祯怒道:“你什么意思,你意思是皇上把我当孩子管?”
  姬怀盛噗嗤一笑:“这也生气,皇上是你长辈,当然要管你,他不管你还能谁管你?”
  云祯莫名其妙就生起闷气来,气鼓鼓地进了京,姬怀盛倒是先送他回了侯府,才自回王府去了。
  云祯在府里洗了干干净净,又换了一套衣服,挑来选去,一连换了几身,选了一套深色的直裰,披了玉色的外袍,揽镜自照,才算满意了,进了宫去。
  姬冰原还在和大臣议事,云祯怕扰了他,没让人通传。丁岱不在,他百无聊赖,也不叫人陪,自己在寝殿里,先自己写了几张大字,始终不大满意,便撂开手去。
  自在架子上翻了本书斜倚在榻上看,看着看着眼皮沉重,拉过榻上的貂毛毯子盖了盖,闻到熟悉的佛手香,心里安定下来,他原本就没睡好,这下回到熟悉的地方,闻着熟悉的冷香,很快迷迷糊糊睡着了。
  姬冰原不知云祯来,又喜清净,体仁宫一贯无召不入,自回了寝殿换了衣裳,转身冷不防看到榻上有人躺着,倒吓了一跳。近前一看是云祯脸埋在柔软漆黑的貂毛毯内,红扑扑睡得正香,不由失笑,也不吵他,出去问了下宫人,知道他是午后来的,已来了一两个时辰,想来也是久候无聊,便命人安排好晚膳才回了寝殿内。
  他注意到桌面上云祯练的字,心想这是怕朕怪他提前回来,先装乖讨好呢。翻了翻,拿了朱笔来替他圈了几个圈,看他还在睡,再睡下去就要把晚膳给误了,便坐到榻边,轻轻摇醒他:“起来了,把晚膳用了再睡。”
  云祯睡得迷迷糊糊,昏天暗日,睁开眼睛看到他,朦朦胧胧给他一个笑容,姬冰原看他脸红晕未褪,长睫微颤,颇为可爱,不由捏着他下巴吻了下去,云祯张着嘴巴,懵懵懂懂被他轻薄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别数日,原本就思念极甚,反手抱着姬冰原,热情地回吻。
  两人缱绻许久才分开,云祯衣襟松开,气喘吁吁,眸里带了水意,姬冰原抱着他笑问:“怎的忽然回来了,也不叫人通禀,倒教你等了半日。路上不冷么?朕让他们煮了羊汤,出去喝了暖暖身子。”
  云祯双手兀自舍不得放开姬冰原:“我来突击查探,看皇上有没有偷偷临幸别的小妖精。”
  姬冰原胸口忽然强烈震动,笑得不能自抑:“好的,那就请皇后仔细看看,朕有没有偷偷临幸别人。”
  “你可得仔细检查清楚了,前殿后殿可检查过了?没有见到吧?朕清白没?”
  云祯嘿嘿笑着,却早已探手入姬冰原的衣襟内:“那些地方会有人替你收拾干净,我要自己检查。”说完已解开姬冰原的衣襟腰带,又去解中衣。
  姬冰原只觉得新鲜:“要如何才能证明朕的清白呢?”
  云祯一本正经道:“自然是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每一寸都得看过了,本皇后才能放心了。”
  姬冰原忍不住又要笑,只张着手臂任由他替他脱了衣裳:“如此说来,朕若是不让你看,岂不是就是心虚?”
  殿内炭盆充足,温暖如春,云祯看着姬冰原结实的胸膛和腹肌,吞了吞口水:“是啊,所以皇上得任我所为,仔仔细细主动给我看才行。”
  手却早已不听话地摸了几把,姬冰原被他撩拨得忍不住笑,一把抓住他不老实的手,按回了榻上:“朕觉得这看还是不行的,皇后得自己亲身试试,才知道朕有没有养精蓄锐,有没有守身如玉。”
  云祯躺在身下,有些迫不及待:“臣也请皇上检阅。”
  两人只果真互相检查了一番,最后连羊汤也是叫人送进寝殿里,两人你喂我我喂你,胡乱打发了晚膳,又进了内殿直闹到了深夜才算相拥着懒洋洋躺在床上说些闲话。
  云祯闭着眼睛,手悄悄摸着姬冰原,姬冰原被他摸得发笑:“你净摸着朕的手臂做什么?”
  云祯道:“这还疼吗?”
  姬冰原低头看了眼手臂手腕上伤疤:“早好了,不疼。”
  云祯低下头,悄悄舔舐了下,姬冰原只感觉到那舌头又软又热,忍不住笑:“又胡闹,适才谁嚷嚷着不来了?撩起火来朕可不管你了。”
  云祯心里藏着隐秘的怜惜,伸手将姬冰原牢牢抱着,眷恋着那肌肤暖热感觉,紧紧贴着他。
  姬冰原只觉得自己这年轻的皇后今日有些热情黏人,但又分外新鲜,小别胜新婚,他伸手也拥他入怀,两人含含糊糊缱绻了一番,可算消停了躺下来睡着,云祯低声问他:“皇上。”
  姬冰原闭着眼睛问:“什么事?”
  云祯道:“我是父母亲去得早,没人管。皇上您当时父母俱在,怎的还是坚持下来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没成婚……”还是受的正统储君教育,怎的就这么倔起来了?
  姬冰原笑了下:“自然也是犹豫过的,母亲辛苦,有时候难免动摇不然还是顺着她吧,就当孝顺生养大恩。但那时候年轻,觉得不做皇帝又如何,皇帝好像一个木偶一样,别人说要这样,别人说要那样,那还是我吗?那好像就是一个皇帝的躯壳,谁套进去都一样。”
  “《世说新语》读过没?我与我周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