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文蔚道:“圣上十四岁领兵出征,挥师北上,统一中原,十八岁践祚至今,执掌天下,乾纲独断十八年,那气势哪里是河间郡王就能比得上的。”
  谈蓁道:“圣上明明正当英年,又后宫空虚,既如此,我这表侄女,为何不能直接嫁入宫中做现成的皇后,倒还要等着嫁储君?两位哥哥为何不做现成的国舅爷,倒还要先讨好太子爷?”
  谈文蔚和谈文葆忽然听到妹妹说出这样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全都目瞪口呆,谈蓁又冷笑道:“哥哥们仔细想想,是也不是?这河间郡王,就算封为储君,待到他登基,怕不是还要几十年,咱们只怕还要低声下气讨好那昭信侯几十年呢!”
  谈文蔚艰难道:“皇上后宫空虚,应是有缘由的……”
  谈蓁笑了声:“不就是无皇嗣吗?皇嗣从别支过继又如何?皇上这等人物,便是日日相伴,便已足够,他后宫空虚,岂不是正好后宫专宠?嫁给未来储君,怕是还没登基,我便要和十个八个夫人共事一夫,和守活寡又有什么两样?更何况这漫长几十年,谁知道会不会仍有变数?”皇上若是果真不能人事,待自己反而越发怜惜愧疚,到时候才好伸张手段。
  谈文蔚一个头两个大:“妹妹,此事从长计议,待我先禀报祖父。”
  谈蓁呵呵一声:“难怪哥哥不得皇上欢心,我看皇上喜欢的,便是年轻活泼,恣意天真之人,今日皇上待我,也极温和,似哥哥们这般瞻前顾后,怕也只好做个田舍翁到老罢了。”她甩手自往内室去了。
  谈文蔚和谈文葆面面相觑,良久谈文葆低声道:“妹妹其实说得也有道理,这储君,一日未登基,就一日还有变数,皇上,可还年轻着呢。”
  谈文蔚愁眉不展,想起祖父说的,皇上厌恶祖父,只怕未必像妹妹想的这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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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体仁宫。
  云祯不知正有人摩拳擦掌,想要谋他这皇后之位。
  他一个人坐在寝殿的贵妃榻上,想着皇上对他所说的话,又是甜蜜,又是烦恼,只是伸足去踢着地上的一只蹴鞠,勾来勾去倒腾那只球,心里只想着事。
  丁岱走进来看到他笑道:“侯爷啊,怎的一个人在这儿闷着呢?皇上呢?”
  云祯道:“丁爷爷,您审完案子了?”
  丁岱道:“哎,那前魏的皇女自尽了,认了所有罪,秦王星夜遣了使臣上表,自承教子不严,误纳匪人,情愿削藩撤军制,请废旬阳郡王爵,只求保儿子一命呢。”
  云祯好奇道:“皇上允吗?”
  丁岱道:“想来是要允的,秦王姿态做出来了,又主动削藩撤军,皇上若是不依不饶,其他藩王看着寒心,这前魏皇女又是从宫里放出去的,少不得有人怀疑皇上是不是故意的,构陷宗室,兴文字狱,总不大好,这事儿应该差不多就这么平了。”
  云祯道:“丁爷爷辛苦了。”
  丁岱道:“辛苦什么呢,老奴这马上要去九边总督府赴任了,今日进宫,却是要交接给侯爷禁军令牌的,皇上之前就有交代,今后这禁军,就要给您掌着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军符道:“这是调军的虎符,皇上说了,再不能出现上次您深夜调军调不动的情形了。侯爷您以后做事,还得稳重些啊,您可不知道前夜皇上听到您亲涉险地,调军一时又还未能听令,吓得那脸色,可都是青白的,咱们谁都不敢多说一个字儿。”
  云祯接过那沉甸甸的铜虎符,心里五味杂陈:“丁爷爷您当初陪着皇上征战四方,代天子掌着禁军这样多年,怎的好端端要去九边都督府呢?”
  丁岱笑盈盈:“侯爷您和皇上也是一体的,您掌着禁军,和皇上掌着也是一样的。去都督府做镇守内官,那才是自在呢,在地方上,没有宫规拘束,有军士使唤,还能收几个好孩子养老,可算得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上这是看老奴日日在宫里伺候着辛苦了,让老奴出去自在几年呢。”
  云祯勉强笑了笑,丁岱道:“老奴去,也多照应照应朱五公子吧?”
  云祯这下振作起来:“还得劳烦丁爷爷照应了,朱绛那小子有些傻,对了,我给朱绛写封信,劳烦丁爷爷带去。”
  丁岱嘿嘿一笑,心里想着皇上这可危险啊,人家那可是打小儿起来的情分,难怪皇上如临大敌。
  这醋啊,吃了多少天了,连逼着侯爷穿着皇后礼服去祭天都做出来了,这几日做了多少荒唐事,老安王都给吓到了,老人家反过来给皇上磕头,只劝阻他再想清楚,就算不怕祖宗责怪,也要担心后辈指摘,史书留瑕。
  最后还是拗不过皇上,大雍第一个男皇后,就这么踏踏实实写到了宗室金册上了。
  皇上啊,何曾在意过那些?
  若是在意,也不会一个人这么久了。
  第110章 鲈鱼
  万寿节终于盛大而平安地过了,逆书案也以秦王削蕃撤军,旬阳郡王姬怀清废爵离京落下了帷幕。京里随着第一场瑞雪,重新回到了平静祥和。
  天日高霁,山道上雪已被一路上的商队马蹄车轮给蹍脏融化,只有道旁山上尚有皑皑白雪,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这一代是海津往京城的必经之道,南方的商人从运河抵达海津城,然后再从海津转陆路往京城去。
  数队车队刚刚抵达驿站,正在卸货整队,陆陆续续下车。
  一名管家快步走到了刚刚下车的一名老者跟前,低声道:“老爷,旁边商队的少当家,姓周的,说看上了我们带着的银鲈鱼,愿高价买一些。”
  老者道:“不卖。”
  那管家面有难色,低声道:“看起来不像普通商队,我们这次因怕冻死,也带了不少,匀一点倒也不是难事……”
  老者微微诧异,毕竟这位管家跟着他多年,什么高官贵人都见过了,眼力是尽有的,他若说对方不似普通商队,那显然对方气度非凡。
  他看向对方商队,只见那队商队果然一色的高鞍大车,车上插着“周”字样小旗,货物累累,看着应是绸缎布匹。
  护卫穿着一色的褐衣,看着十分精干,除此之外,另有镖局镖师护送,镖局正是如今最有名的扬威镖局,镖师个个精悍高大,腰间挎刀,行走之时雷厉风行,令行禁止,俨然有军士之风。
  却见对方一台青色油布大车掀起帘子,两个青年男子从车内下车,一名打头的穿着宝蓝直裰,狐皮外袍,笑容满面,斯文可亲。
  后一位却穿着青夹棉箭衣,腰间佩着短剑,双足套着皮长靴,这样雪天,也不穿外袍披风,跃下马车时手足利落,腰背笔挺,行走如风,待到走近时,只见眉如刀裁,眸若晨星,果然不凡。
  老者心下不由也赞叹,难怪管家不敢当面拒绝,如此人物。
  却见前面打头那名青年男子上前向他深深一躬,含笑道:“这位老先生,我们兄弟姓周,正与商队往京城去,见到贵车队运着几大缸鲜鱼,时时用炭保温,鲜活可爱。舍弟好奇打听,得知是银鲈鱼,十分稀罕。便想与老先生相商,愿以高价购买两尾,不知老先生可否转让我们两尾?”
  老者看这位周少当家言语斯文有礼,后边站着一直微笑着的二少爷也是行礼如仪,举止合宜,眼神奕奕,心生好感,也回了个礼道:“两位少当家客气了,按说原本让两尾给两位少当家不值甚么,只是我们此去京城,乃是探久别的亲人,我这亲人自幼就爱吃这种鱼,他离乡别居多年,我们难得进京,带得也不多,实在是难以转让,还请两位少当家海涵。”
  却见那位二少爷脸上微微带了些腼腆,慌忙拱手行礼连连道歉道:“原来如此,老先生千里送鱼,情义深重,是小子冒昧了,万不该提此非分要求,抱歉抱歉,请老先生原谅。”
  老者含笑拱手:“不敢当,晋地周氏巨贾,名满天下,若是今后有缘,两位当家到江南,可招待两位少当家的品尝这银鲈鱼,现下老夫却随车队带着些干银鱼,却也风味颇佳,稍后让管家送些与二位品尝。”
  当头那位周少当家笑着拱手:“多谢老先生包涵,不敢白收老先生的礼,我们也有些土产回赠,耽误老先生歇息用膳,那我们兄弟俩就不打扰了,告退。”
  两兄弟回了车上,果然看对方管家很快派人送了两大包银鱼干过来,又教人回赠了两盒人参过去,又令人厚厚赏了对方管家。
  周少当家捂着脸笑着道:“罢了,堂堂郡王,这辈子头一次和人讨吃的,还没讨着,叫人知道,这脸可丢大了,全都是为了你。这银鱼,赶紧叫人煮来与你,你若是不吃尽,下次莫要再求我做事。”
  原来这周少当家却正是姬怀盛,有事去了海津城一次,被在那里带着禁军冬训的云祯给缠上了,混进周家商队一起回京。
  云祯嘀咕道:“我这不是看那鱼稀罕嘛,都那么久没见到皇上了。”
  姬怀盛笑了:“冬训三个月,你才离京十五日,就偷偷跑回京,我看你是怕皇上责怪,才想着怎么哄皇上吧?你这真不算擅离职守?”
  云祯理直气壮:“这怎么算擅离值守呢,现有九门提督在呢,我本来就是代天子阅训,看过他们训练了就可回京了的。只是皇上说下雪路上又冷又不好走,听说近年了,年下不太平,不许我回罢了,现下跟着你们商队走,又有镖局护送,总没事了吧,等我平安到京,皇上也没话说了——就这么点路,本来我带几个护卫骑马,很快就到了,跟着商队走太慢了。”
  姬怀盛点头笑道:“知道皇上宠你,横竖怪不到你头上,若是你这回进京冻着饿着,皇上定又恼我,给我办个什么难办琐碎的差事,我还不知道吗?”
  云祯嘿嘿嘿偷笑。
  驿站里,老者看过那两支回赠的人参,叹道:“晋地周氏,果然富甲天下,出手如此豪阔。”
  管家笑道:“还赏了老奴一张金叶子。我说不像一般人,看起来那王公贵族,也不过如此气度了,尤其年纪还小,因此也不敢遽然回了,只能禀报伯爷。”
  老者长叹:“闻说周氏教后辈,都是十岁起便跟着商队四处走商历练,商贾之家,难怪能有此等佳儿,人物斐然,玲珑通透,后继有人,教老夫实在是羡慕啊。”
  管家宽慰老者道:“两位公子如今也看着有长进了,伯爷不必如此伤感。”
  老者苦笑:“我道皇上不喜深沉机巧之人,他们又是晚辈,天真单纯,皇上念着昔日妹妹的情分上,总会照顾他们。谁想到他们一进京就接连出事,不但差点……丢了贡品,如今连逆案都能被牵连,虽说皇上只是让他们吃点教训,我却不能安坐江南了,只能亲身进京,向皇上请罪了。”
  原来这位老者,赫然正是今上的舅父,承恩伯谈西林。
  管家只好宽慰道:“皇上只是轻轻教训,可知总还是愿管的,若是不闻不问,只由着他们乱撞,那才是麻烦呢,听说这次逆书案,牵连甚众。”
  承恩伯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些掩埋在几十年前的旧怨,除了死去的太后外,无人知晓,但皇上,可绝不会忘了。
  他登基十八年,谈家除了他加恩到承恩伯以外,再无一人得荣赏,谈家子弟,一个提拔当差的都没有。他在江南,不敢进京,皇上也从未提过让他们进京的话,这一留在江南,就是十几年。
  他再什么都不做,谈家就此沉寂了。
  第111章 夜谈
  寒夜特别长,云祯和姬怀盛说了些闲话,也就回房歇息。然而云祯自幼娇生惯养,哪一世都没怎么受过苦,这驿馆里棉被又硬又重,床褥冷冰甚至有些潮,还有一股奇怪味道。
  云祯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了身来自己拿了本书看,想着第二日还不如在姬怀盛的马车上补眠,那香香软软,都还舒服些。
  他刚挑明灯火,拿了本兵书在看,忽然听到薄薄的板壁传来了清晰的呻吟声,在这深夜中仿佛精狐鬼怪一般,颇为瘆人。
  他吃了一惊,仔细又听了一会儿,听得似乎是隔壁房间的,压抑的,痛楚的呻吟,这驿站分三等,这一等房,住的都非富即贵,因着客商多,房间颇为紧缺。
  他想了下起身到了隔壁,轻轻敲了敲门,见里头没有应答,有些担心,抽了短剑轻轻一挑,将门闩挑开,推门进去看了下。
  只见狭小床上,呻吟声正从床上传来,他过去掀开帐子,借着点月光,看到正是白天那老者在闭着眼睛呻吟,额上满是汗珠。
  他连忙上前轻轻拍了拍那老者的肩膀:“老先生,您怎么了?可是生了急病?”
  承恩伯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他,勉强笑了下:“是周小公子啊,我这是老毛病了,胃弱,今日受了凉,胃痛起来,这里驿站,不方便,罢了,忍忍到明日就好了。”
  他年纪已近七旬,疼起来气息微弱,满脸衰态,云祯不由怜悯,问他:“要不我给您拿点热水来?”
  承恩伯苦笑道:“这三更半夜的,又在驿站,下人们都在三等房,今日驿站不足,叫人烧水也麻烦,况且用处也有限,小公子你还是回房吧,老夫忍一忍就过去了,是不是吵到你歇息了?”
  云祯伸手替他揉了揉胃部,又摸他浑身上下冰凉,料是这驿站太冷,忽然想到:“老先生,我学过一点点针灸,不如替您针一针穴位,您看如何?还有,我随身携带有一些成药,似乎有保和丸,我拿一丸来给您服下吧?”
  承恩伯其实也疼得没法,他许久不出门,这老毛病在家里,上下有丫鬟侍妾服侍着,再请大夫来针灸针灸,的确很快就好,这路途遥远,他一路行至这里,的确是年高体衰,顶不住了,如今看着小少爷殷殷切切,细心体贴,不由也有些依赖这点关心:“也好,那就劳烦小少爷了。”
  云祯转回自己房中,翻了下自己行囊,果然看离宫前青松替他收拾了一大包宫廷成药在里头,他翻了下果然找到了保和丸,上边附有黄笺子,写着一次一丸。便在自己屋里取了暖壶,拿了针囊,想了下又将榻上的狐裘拿了起来,到了老者屋里,先拿狐裘替他裹了起来,扶起来,然后倒了杯热水给他,将那药丸给他服了下去。
  承恩伯此时也顾不得了,一杯热茶下去,只觉得身上果然暖和了许多,那药入口即化,服下去后又感觉胃部陡然暖起来。云祯替他解开衣襟,拿了针囊出来道:“老先生,我的针灸手艺很一般啊,正经没替几个人扎过,您要是觉得疼了就说呢。”
  他拿了针来,果然摸着穴位,替他针了中脘、内关、足三里等位置,承恩伯久病成医,又指点他:“我这是寒邪犯胃,你再针神阙、胃俞、梁丘三个穴位。”
  云祯试着也给他一一针了,承恩伯微微缩了下,感觉到那狐裘锋毛贴着肌肤柔软温暖的感觉,心下微微感动:这孩子倒是细心,怕解衣针灸我会冷,还拿了自己的裘衣来,明日想法子还他一件才好。
  云祯磕磕撞撞摸索着针了几针,拈了一会儿问他:“如何?能有针感吗?”
  承恩伯道:“还行。”
  云祯道:“我这功夫不到,我遇到过一位大夫,那才是厉害,针离了手仍然能颤动不已,扎完整个人都仿若重生一般,您不是要到京城吗?京城新开了家九针堂,您可以去那里看看病。”
  承恩伯恍然道:“京城也开了九针堂了吗?”
  云祯道:“是啊。玉函谷的谷主君神医亲自坐镇,老先生您去求他给您看看,兴许能断了根呢。”
  承恩伯苦笑了下,闭目不言。
  云祯却还鼓励他:“就是有些可怕,不过君神医医术通神,针完一定能好的。”
  承恩伯低声笑道:“远在天边的神医,也不如眼前小公子有用啊,老夫好多了,想来那药力也散开了,倒是好药,不知在哪家药房配的药丸,我稍后也让人去配一些。”
  云祯道:“家里人收拾的,我也不知道哪里配的,老先生您路途辛苦,想来还用得着,我把剩下的药都留给您吧——还有这暖壶也留给您用,这冰天雪地的,这暖壶简单,在里头加了木炭,晚上和路途上就能有热水喝了。”
  承恩伯看了眼桌上放着的双层铜壶,叹道:“你们周氏果然是行商的行家,这暖壶说着简单,其实烟道炭道,包括木炭的重量,燃烧的时间,这都不容易做好。”
  云祯倒没注意这些,周家商队这边待他自然是如待姬怀盛一般恭谨小心,这暖壶一直给他留着,他还以为很寻常,听到承恩伯说,才点头笑道:“原来是这般,老先生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有这等机巧。”